陆听用手语比画,边雪看不懂,陆听便直白地用手背贴住额头。
这很好理解。
你发烧了?
边雪有点后悔今晚太过冲动。
在小镇里,谁在哪儿打了麻将、输了还是赢了,都能被当成八卦广泛传播。说到陆听,却没人提他的耳朵。
这像一件让人习以为常的事,平常到没资格被当做饭后闲聊的谈资,所以边雪没往这边想过。
边雪打退堂鼓,陆听估计觉得他有病。
“没事了,不好意思,”边雪把备忘录删干净,“不打扰你了,院门没关,记得锁好。”
不管对方听没听见,边雪转身出了房门。过了几秒陆听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羽绒服帽子。
边雪转头看他:“怎么,后悔了?”
陆听摇头指向边雪的鞋带,做了个口型:“松了。”
边雪一顿,忽然瞥见陆听老旧的助听器,咽了咽说:“这事儿听着的确荒谬,但我是认真的。”
陆听望了下天,抬手摸住脖子:“嗯?”
“我们可以谈谈条件,”边雪清清嗓子,把话说得很慢,好让陆听看清他的嘴型,“我们签订合约,如果我出了意外,名下的资产归你和杨美珍所有。”
陆听的神情有所变化,戴上另一只助听器。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杨美珍,”边雪等他戴上,接着说,“具体内容我已经让律师拟好,你有别的条件,可以跟我再提。”
陆听的手撑在门框上,他比边雪高大半个头,于是垂眸看他。因为耳朵的缘故,他看人的表情专注,眉毛微微拧起,显得神色冷硬,带点儿匪气。
边雪坦坦荡荡任由他看,其实想问一嘴“这样穿不冷吗”,但他不确定陆听能不能听清。
那只耳朵里的世界是无声,还是嘈杂的?
几秒后他停止深想,窥探陆听的世界并不礼貌,甚至高高在上。
“我走了,”边雪最后看他一眼,“如果你反悔了,可以来阿珍副食找我。”
一路走到35号门牌前,边雪才蹲下去系鞋带。
这双帆布鞋的款式做旧,他刚穿回来那天,杨美珍拎着它直摇头,说这啥东西,又破又脏。
碰上赶集的话,就算卖两块钱一双她都不要。
再然后,鞋面儿被刷得干干净净,侧边破开的口子也被缝上了。
“罪魁祸首”杨美珍难得起了个大早:“边雪,那你看店啊,我跟你刘奶奶她们去广场唱歌!”
边雪打着哈欠点头:“知道了,玩得开心。”
小卖部外站着一排奶奶,把杨美珍围在中间。
走了老远,边雪还能听见她说:“今年我不织手套啦,边雪给买了新的,都让他别乱花钱,说不听……”
边雪自顾自笑了声,进店里点货。
每一层货架都被杨美珍擦得干干净净,价格标签是手写的,一笔一划,带着岁月的痕迹。
不过还是有些疏漏。边雪在中间的货架上,发现一袋临期小面包。就那种干巴巴,充满香精味的长保面包,估计没人会买。
他没放在心上,临期又不是不能吃,刚毕业那两年,他常买临期咖啡液。熬夜工作嘛,不喝是不可能的,大不了就战战兢兢地喝。
到上学的点,云磊路过,跟他打了个招呼:“边雪哥,你今天给冰柜插电了吗?”
边雪见他还穿着荧光绿跑鞋,多看了两眼:“现在还没,等晚上阿珍上楼了再插。”
“哦,”云磊说,“怎么没有茶叶蛋?”
“什么蛋?”边雪问。
“茶叶蛋啊,”云磊说,“阿珍煮的茶叶蛋特别好吃,全镇的人都吃过。可惜你回来之后,她就没卖过了。”
边雪没听说过这事:“怪不着我,估计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云磊抓着书包袋子:“那天你去找陆听了吗?”
“少打听,”边雪催他离开,“赶紧去上学,不然不给你插电。”
那晚之后边雪没再见过陆听,周展偶尔过来买烟,汽修店最近忙,他买完就走。
这事弄得边雪挺烦的。
陆听是不是也挺尴尬,在躲他呢?
边雪从柜台里摸了包烟,随后放了个空盒进去挡着。肩酸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陆听要是在这,说不定能给他再治一治。
慢悠悠点上烟,小电暖当真快坏了,边雪嫌冻手,又把烟给摁了。
有人从雾气那端走近,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周展咋咋呼呼地跑来,吐出一口白气:“哥!早上好早上好,吃了吗哥?”
“吃了,”边雪说,“老样子吗?”
他理了下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周展后头那人对上眼。
这么多天不见,不仅周展是“老样子”,陆听显然也是。他两手插兜,站在不远处,边雪没看出他有哪里不自在。
陆听今天穿的藏青色工作服,看起来没睡醒,无精打采,跟边雪轻轻点了点头。
边雪把烟拿给周展,收回视线:“最近店里很忙?”
“忙死了,”周展给钱的动作被打断,一聊起工作嘴动得更快,愤愤道,“天气冷了嘛,车子故障多,特别是路过的大货车,难搞……我们连续加一个星期的班了。”
陆听走进店内,在柜台后的货架边挑水。
“阿珍怎么不做茶叶蛋啦,”周展问,“哦,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她了。”
“有这么好吃吗?”边雪咕哝一句,“阿珍去广场唱歌了。”
周展呲了下牙,双手拢在一起哈气:“这群奶奶好有活力,我都快被冷死了,她们还去广场唱歌呢?”
边雪拉上玻璃柜:“是挺冷的。”
陆听就站在他身后,两人靠得很近。
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气味直往边雪鼻子里钻,淡淡的香皂味盖住机油的气味,倒也说不上难闻。
和猜想中一样,这人体温特高,像店里老旧的小电暖。默默散发暖意,不仔细感受,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边雪往后靠了靠,仰头看去:“选好了吗?”
陆听胳膊投下的阴影,刚好落在边雪的眼皮上,这姿势像把人圈进了怀里。陆听从上至下看来,喉结滚动,始终没有开口。
他先一步移开视线,用手语对周展比画。
“多少钱?”周展翻译。
边雪对陆听说:“三块,扫码,还是现金?”
陆听开始掏钱,先摸出两张一块,看了边雪一眼,将钱塞回去,犹犹豫豫,重新拿了张50。
“在我这错钱?”边雪打开抽屉。
周展乐了声,好奇道:“边雪哥,你这次打算在镇上待多久?”
边雪数了几张零钱:“不知道,也可能不走了。”
学校的铃声响起,盖过边雪的话,周展没有听清。但陆听肯定读懂了,他一直盯着边雪的嘴唇。
边雪听杨美珍无意中说起过,陆听的听力障碍,是七岁那年的意外导致。具体什么情况,杨美珍不清楚,镇上没人知道正确版本。
就说他家里欠了点钱,工作蛮拼的。
本来就孤僻得不爱和人来往,自那之后性格变得更奇怪了。
三人成虎,边雪也就不问了。
照理来说,如果陆听属于语后耳聋,是能开口说话的。
正琢磨着,有个大爷进了店,背篓压弯了腰,跛着脚往中间的柜台走。
边雪一怔,忙把钱塞给陆听,进店拦住大爷的动作。
“咋啦?”大爷满口乡音,拿着小面包疑惑不解。
边雪怕他听不清,凑他耳朵边喊:“另一款面包搞活动,买一送一,价钱是一样的!”
大爷一愣,然后就笑。他没看边雪说的活动款到底是什么,接过面包就给钱,走的时候连声道谢。
边雪拿着临期面包,包装袋脆得发出响声。他心里不是滋味,将其扔进垃圾桶,回货架边将剩下的几袋检查了一遍。
做完这些回头,门口竟然还杵着两人。
其实边雪察觉到陆听有话要说,可磨磨蹭蹭半天也没开口。
只看外表,陆听是有事说事,不爽就动手的人。谁知反差这么大,倒还怪有意思的。
“还在这干嘛?”边雪问陆听,“钱没找对?”
他的语气缓慢奇怪,周展见他一直用唇对准陆听,笑得裂开嘴:“陆哥读唇语很厉害的,你不用这样说话,听着像录音机卡带了。”
陆听没看见周展说什么,撩了下头发,伸手把周展掰过来,快速打了句手语。
“你几点下班?”周展问。
边雪坐下,闻言挑眉看去。
周展指着陆听补充:“是陆哥问的,不是我,我帮他翻译。”
阳光都被陆听挡干净了,边雪往左边挪了挪座椅:“如果你有事的话,我可以提早下班,八点左右?”
陆听点点头,抬起双臂,并拢五指往身前一推。
边雪看向周展。
“等着,”周展说,“陆哥是说让你等等他,不是‘你给我等着’的那种意思。”
边雪被后头这句补充逗乐了。
他突然弯唇,唇珠立马被挤压变形。陆听扭头看了看周展,但周展没有话要补充。
等了两秒,陆听四指并拢,掌心向下,从头顶缓缓往下滑动,最后手指逐渐收拢。
太阳落山,边雪看懂了。
陆听指向自己的胸口。
我。边雪在心里翻译。
陆听快速比了个手势,边雪再次把目光移向周展。周展像陆听身边的喇叭,操着陆听肯定不会使用的语气,眉飞色舞,逐字翻译。
“等我,晚上,我来找你。”
边雪刚想说“知道了”,周展左右摇摆脑袋,瞪起眼大叫:“啥?谁找谁?”
这两人认识吗?陆哥还有约人的时候?
把话带到,陆听没给出解释,拍拍周展的肩,蹬着带泥的马丁靴大步离开。周展追上去,倒退着走,在陆听面门上比画。
等两人转入拐角,边雪收回视线,玻璃柜上立着瓶未拆封的乌龙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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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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