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闻山白找肃衣要回了存在第四实验室的那第一个“光环”。
她看着光环时,就像看着它从读写仪器上掉落,看着它在人与人的对话中辗转,渡过河流,沾上沙子,被风吹干,躺在陆芊手上。
当陆芊的背影往大火中走去,它便借着那人最后一个回头,最后一分力气,挣脱出来,“当啷”一声,来到自己桌前。
她知道这里面存着一个故事。
她带着从这个故事中走出来的陈旧身体,也能看到桌子对面,从这个故事中走出来的陈旧灵魂。
可她也知道,这就是一个故事。
在一行人来到云台山脚下时,天还未全亮。暖黄色的微光在云海尽头,以大地为边,画出一道满圆。
山道崎岖,披着薄雪。青石台阶上留着几分湿冷,呈现着玄黑的颜色。
从火车站出来时,温起硬是叮嘱大家去洗手间多穿几双袜子,直到走上这石阶,几人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要是再等一会儿,可以直接坐景区车上去,就不必走这条老山路了。”温起将肃衣推到最前面时,又说了一遍这话。
肃衣一直小心地扶着锁链栏杆,丝毫不愿表现出自己体力不支的样子,一步一步往上攀着,还道:“你倒也看着另外几位,她们还落在后面拍照呢。”
“你们哪……”温起回头看了一眼,直叹气。
其实专心于拍照的只是余弦,另两位不是在给她选角度,就是举相机。
等拍完后,闻山白最先赶了上来,对温起道:“旅游二字,本质不过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往别人活腻的地方去。你不觉新鲜,我们可得好好看看。”
温起则觉得她强词夺理:“你们别只顾自己玩哪,老肃也要跟着瞎胡闹……”
谁料身后传来了余弦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半吊子西皮唱腔:“公子莫挂怀呀,他就像那……戏台上的~老将军哪~”
温起一时没懂:“啥?”
闻山白笑着接道:“全身插满了flag,死不了的。”
余弦脚下轻快地转了几圈,一步几个台阶,抢到温起前面:“你就放心着吧,小帅哥要是出事,我能给他王子抱上去。”
肃衣骇然,倒吸一口冷气,立马脑补出那个场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生怕被来这一遭。
闻山白看着他逃也似的样子,笑出声来。
再看一眼无可奈何的温起,自从他换上这身青蓝色道袍后,整个人看上去就变了。要说道骨仙风,倒还不至于,就是稳重些,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
于是闻山白问道:“道长今天是怎么了?怕回山门后被师父讨问功课?”
温起又叹了口气:“我们是个小道观,内门弟子上上下下不过百人,哪有那么多规矩。”
“那你这如履薄冰的?”
温起摇摇头,道出些不得已:“别看我这样,入门却最早,还是被观主他老人家亲自教养,打记事起就是所谓的‘大师兄’,等到这些年,还要被比自己年长的同门喊着‘大师伯’,原本年岁摆着,阅历见识就不如很多晚辈弟子,要是再不正经些,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可就给我丢光咯。”
阿极一边看着云海,一边听着他们玩闹,听到此处,想起一个疑问:“温道长既是出家人,怎么会去学自然科学?”
而这句,肃衣和闻山白也好奇很久了,都转过注意力来听。
温起则边走边念着:“佛门能破血光忌讳收治灾民,那教皇年轻时还上战场打游击,我们道观有这传统也不算什么稀奇。”
闻山白不解道:“可是自然科学和玄学,理解起来冲突很多的吧……”
“闻老师这里提到的玄学,是指那种处在科学边界之外,给人们的不安予以安慰的东西吧?”
闻山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阿极接着道:“还望赐教。”
“嘿,赐教不赐教的,我可不敢,就是随便说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怎么说呢?除却专门把它当成文化历史去研究、体验的人,这世上信点玄学,一般是分为两种。
“一种是遭遇大难,难以走出来的,如果这时候我们去给他做个法事也好,念段经讲点道理也好,教点强身健体的武术也好,只要能让他心里好受些,尽快走出来,那都是可以做的;
“而另一种呢,是自己陷入了偏执,自己骗自己说,拜了哪个神哪个庙就能心想事成就能怎样怎样,这种就比较麻烦,通常我们也没办法。只能借他这点妄念带来的香火钱,去养活还需要被养活的人罢了。
“谁还不是个平常人呢?想象和虚妄又不能真的支撑起了解世界的途径。该了解的道理,它就是该了解的道理,不分哪门哪派。要是祖冲之出来开个什么算学之门,自封几何祖师,也没什么大不了。道学里,也不只是外人眼中的‘玄’,自有它客观的知识在。该传的道理往下面传就是,方法没那么重要。
“可别把我们想得多不一样,沉迷三流手游的、通宵看购物优惠的……普通人在执迷的事,道士里也有执迷者,实在是没什么分别。”
“原来是这样,耳目一新……”闻山白听他一说,不禁赞叹道。
温起却笑道:“可能我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吧,才说这么一套。比不得假道观要养活的人多……”
正说到一半,才发现已经来到了山门前。
走出拐角,便见一个闪着七彩光的电动独轮车滑了过来。那上面站着个中年道士,看见温起之后,便就近扶着电线杆子,停了下来。
“师弟早。”温起朝那人点了点头,见他手里拎着一大包野菜,便知道这又是起了大早,给山里添口粮去了。
“嗨哟,小温师兄回来了?”那人从独轮车上下来,对这一行人都行了礼。
几人也有样学样地回了个道门礼节。
“这几位是?”
“我的朋友,来观里参观参观。师父他老人家呢?”
“哦,在后山。刚还接电话,听说小道今那丫头也在那儿,吃早饭呢。”
“他老人家牙口还好?”
“算好的咯!——忙去了啊。”
温起目送着这位师弟从山门一侧进去,便也领着这几位走了正门的检票闸口。
负责检票的那位,还趴在工位上睡着,没注意到这边。温起也没叫醒他,拿着道士证,从检测处刷了一下,门自然就开了。
对于没怎么在道观玩过的另几人来说,这些还挺奇妙的。
“前山是景点,后山才是大家起居修行的地方。”温起一边解释着,一边领着几人沿中轴线往前走,绕过一座大香炉,往有着神仙塑像的一个大殿走去。
想着师父虽然起了,但照例会在上午补一会儿觉,他也不着急,便一一领着几人,对着那些神像,讲了些道教故事,权当自己就是导游。
听见余弦问了一声“这是什么”,温起才转头去看,发现她正站在一排木柜前,手里拿着个竹筒。
这下他的导游魂更加上身了,先是云里雾里地说了一些高深空话,然后才亮出目的,问他们要不要算个命,还说自己算得可准了。
余弦被他的话术引出兴致,忙说“要要要”。
而闻山白和肃衣虽然听得懂他的扯皮,但算命嘛,这里几位,就连温起本人怕是都不信命,无非是讨个彩头,玩得开心,便也都点了头。见阿极还没反应,闻山白悄悄递了个眼神询问。
阿极不明所以,便跟着答应了。
人对算命的感情就是如此奇妙,虽然明知道就是一些文字按照某种算法排列给你,加上算命者对于平生所见人事的理解,做出一些解读,但总会对此有些期待。期待对方说出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潜意识想法,或者由此幻想一段可能的未来。
要说这个,闻山白其实也会。毕竟对于艺术作品的情感理解过程,和算命也差不多。要是看得多了,哪怕一个人只下笔画了条线,也能看出他的基本性格。更别提“字如其人”“画如其人”这些了。
温起见大家都有兴趣,便把装了不到半小时的正经人面孔撤去,一挥衣袖,端坐于算命台前,请各位一一从竹筒里摇出一根竹签。
再然后,分别问了大家想算事业啊,感情啊,还是别的什么,便根据竹签上的刻痕,从身后满墙的,类似中药柜的抽屉里,挑出最合适的签文,一一交给他们。
俨然一个专业神棍。
最终交到几人手上的签文是用雾面卡纸打印的,显示在最中间的卦象,还做成了烫金,要说廉价吧,确实,但又挺别致。
余弦首先拿到了一张“蒙”卦,说求事业。
温起便不慌不忙地解道:“下坎上艮,山下有险,仍往前去,是为蒙昧,故称蒙卦。但如果把握时机,行动切合时宜,便会通达。”
余弦听到后,确实在认真思考什么。
肃衣却没接过自己的卦签,随手一推,让温起随便解。温起挑了眉,道一句“这可是你说的”,便故意挑了爱情方向去解,还说他必定一生都是烂桃花,惹得肃衣哭笑不得。
而接下来,轮到闻山白和阿极时,她俩竟同时拿到了一模一样的“明夷”卦。
“下离上坤,火在地下?”闻山白认得这些,故意问道,“你不会说一样的结果吧?”
温起则闭着双眼,摇摇手指:“非也非也。清姑娘是六五利贞,即便一时失意,也会坚持下去,终得所愿;而你呢……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又不爱韬光养晦,所以……”
“所以?”
“会穷到死。”
闻山白心想编瞎话编到专业人士门前了是吧,正准备以平生所学回敬他两句,却没料到有人抢先一步。
余弦似乎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了,道:“诶等等,你刚刚那句话是说,我蒙昧不堪,要多读书是吧?”
还没等闻山白反应呢,温起就已经被余弦追着揍了。
结果那天,几人纷纷将卦签丢进了垃圾桶,最后留下签文没扔的,只剩阿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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