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偏室,炉火炽烈,铜盆中帕子焦卷,血丝在火焰中扭曲蜷缩,化为乌灰,似一朵腐朽的梅花在焰底枯萎凋零。
刘肇盯着眼前的火盆,脸上毫无血色,眼底一圈青黯。他咳得喘不过气来,喉中再度涌出好多血,顺着指缝渗入袍角。他强忍作呕之意,望着那团火,仿佛望着自己将熄的气数。
“把这些血帕都烧干净。”他低声吩咐,嗓音沙哑得几近破碎,“若让皇后见着一星半点血痕,郑众,朕要你们人头落地!”
老宦官郑众跪地如磐,额头伏贴冰冷石砖,颤声应诺:“老奴……谨遵陛下旨意。”
火光映照下,他苍老的面庞满是汗珠,却未察觉殿门一隅的帷幕微动。
一缕纤细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檐下,步履轻盈如燕,却在离开那片沉重气息的章德殿后,眸光陡然变得锋利如刃。
她是清河王府新进的婢女,名唤青枝,原名根本不入籍册,却早被人收为耳目。此刻她疾步归至禁苑西廊,神色沉静。
翌日,清河王府后厅。
青枝跪在蒲团前,将一块缝有绣金边纹的白帕呈上,帕角隐有褪色血迹,火气未散,尚带焦痕。
刘祜半倚在榻上,指尖缓缓敲击案上的《盐铁论》,不紧不慢,一字未读。
帕子递上,他却并不接,只将目光投向庭前的斜阳。
“王世子英断。”角落中一名幕僚拱手低声道,“如今天子身弱,皇后有孕,一旦龙种失守,储位空悬,殿下之名……”
“休再言。”刘祜打断了他,语气仍是少年音色,尾音却带出不容置疑的冷意。他忽地合上书卷,“若言语有用,便不必动手了。”
他伸手,自腰间摘下一块温润的白玉佩,阳刻凤纹,珠串缀饰细腻精巧。
那是去年重阳节邓绥亲赐的赏赉,本意是勉励他潜心经学,修身明理。
刘祜却轻抚玉面,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后也好,皇子也罢……只要她亲眼看到这些血帕,看到陛下憔悴的样子,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幕僚附和着笑出声来,犹如一群乌鸦绕树,不祥且喧哗。
刘祜接过那染血的帕子,细细端详,指节缓缓收紧。片刻后,他将其收入袖中,低声道:
“皇婶一向最重情义……若她看到这个,腹中之胎,或许便保不住了。”
幕僚顿首道:“世子慧心。只要皇后无子,东宫之位……迟早是世子的。”
刘祜抿唇一笑,目光幽深:“只是皇婶疼我,此事,不能太急。”
次日晨光未透帘纱,章德殿中却早已香烟袅袅,玉磬低鸣。
刘祜一身素袍,腰束玉带,手捧《汉书》缓步入殿。他行至丹墀之下,恭恭敬敬伏地叩首,口中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侄儿昨夜读至《霍光传》,心有所惑,特来请教皇叔。”
刘肇坐于御榻之上,面容虽端肃如常,然眉宇间掩不住一抹倦意。他抬眸望来,嗓音微哑:“你且说。”
刘祜朗声开口,字字分明,仿佛真有探学之意:
“霍光之于前朝,废昌邑王而立宣帝,一人擅权二十载。史称其‘匡正社稷’,可有人却言其‘大权独揽,罔顾君上’。如此之人,究竟是社稷忠臣,还是谋国权臣?”
话音落地,章德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刘肇手指一顿,握着笔的掌心微颤。他眼底血丝如裂缝蔓延,胸口突地涌上一阵绞痛,未及言语,已剧烈咳嗽出声,帕角仓促掩唇,鲜红迅速洇染了素白。
那是一种撕裂般的咳,仿佛肺腑都要崩碎。他咬牙隐忍,强撑着抬眼一笑,语气虚浮:
“霍光……非为私欲……是为……社稷江山……”
刘祜脸上神色一变,眉头紧皱,状似惊慌失措,急忙趋前两步,将手中茶盏递上:“皇叔!还请保重龙体,侄儿不该在此时多言!”
他一边说,一边趁势将刘肇手中的帕子抽走,动作轻巧迅捷。
刘肇正低头掩着咳意,未察帕子已落入他手。
那方帕子,是宫中专为帝王所制,素白绫罗,边饰九龙戏珠。可此刻,那一抹鲜血,妖冶如火,惊心动魄地铺陈于雪白帛面,像是王朝命脉上绽开的血花。
刘祜低头,眸光沉静如潭,指尖悄然将那帕子折起,藏入袖中,退身三步,恭敬跪下。
“皇叔言之有理,霍氏忠心可鉴。侄儿日后若承国器,也当以社稷为先。”
刘肇微微一怔,却隐隐察觉那话中深意,欲言又止,却终只是点了点头。
殿外风起,吹动殿檐金铃细响,似警钟初鸣。帘下白鹤浮雕映出残光,在刘肇脸上投下斑驳阴影,而帕角之血,如一笔未干的朱砂,已落入旁人的目光之中。
一场未言明的角力,悄然开始了倒数。
椒房殿中一片温柔祥和。邓绥坐于紫檀胡床上,身旁冯岚正引闻喜公主念《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女童稚声奶语,软糯动人,邓绥低头抚着隆起的腹部,眉眼温润。
忽有内侍急报:“清河世子求见,称有要事稟告。”
“让他进来。”邓绥立刻起身,冯岚收起书卷,扶她至卧榻。
刘祜疾步入殿,面带泪痕,语气急促:“婶母,侄儿有要紧之事,不得不言。”
“怎么了?”邓绥惊讶起身,招手将他引至身边,“祜儿莫慌,有什么大事,跟皇婶说,不怕。”
刘祜缓缓跪下,神情沉痛地自袖中取出那方素帕,双手献上:“今日侄儿于章德殿中讲课,皇叔忽咳不止……这帕,是侄儿亲眼见血……”
邓绥怔住。
那血迹蜿蜒如墨,鲜红沉重,宛如利剑穿心。她指尖轻触,竟止不住颤抖。
冯岚一把扶住她:“姐姐?”
邓绥死死盯着那方帕子,眉心紧蹙,唇瓣微张,却半晌无声。
椒房殿沉沉暮色中,檀香轻绕。
邓绥凝望着手中那方血迹斑驳的帕子,指尖几度摩挲那殷红如墨的痕迹,眼神却渐渐变得空茫而呆滞。帕子轻薄,血却厚重如铅,压得她几欲透不过气来。
良久,她一声不响地唤来侍书,嗓音低得近乎呢喃:“去……去太医院,把这几月陛下所有的诊案,全都调来。”
夜色如墨,风吹动宫灯纱罩,烛火摇曳不定。
约莫半个时辰,侍书跌跌撞撞地回到椒房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上冷汗如雨。她捧着一卷卷太医院密封档案,双手颤抖,几欲语塞。
“说。”邓绥盯着她,声音已不带温度。
侍书咽了咽喉咙,哽咽道:“太医令……太医令曾言,陛下病势日重,脉象虚乱,形气俱亏……是旧疾复发,又疑有毒损之兆……或许,难以痊愈……”
“什么……”邓绥眼神一震,身子一晃,仿佛被什么猛地击中一般。
那一刻,万籁俱寂。
下一瞬,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不顾冯岚与宫人们惊慌劝阻,执帕疾步奔出椒房殿,长裙曳地,衣袂翻飞,鬓发散乱。
“娘娘......娘娘您身子重啊!”
章德殿内,灯影昏黄,案几上摊开的《边郡屯田折》尚未合拢,刘肇伏案批阅,指尖却微颤不止,帛帕早已被他悄然揉碎于袖底。
忽闻殿门急促推开,一阵沉重脚步踏入。
“是谁——”他还未抬头,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扑面而来,眸中盈满怒意与水光。
“绥儿?”他一惊,连忙起身迎上,扶住她的手臂,语气柔声却隐含紧张,“是谁给我们绥儿气受啦?快跟朕说,朕亲自为你讨回公道。”
邓绥却未搭话,只是缓缓将那方血帕呈至他眼前,声音压得极低,几近沙哑:“陛下,臣妾要一个解释。”
刘肇一怔,原本强作镇定的神色瞬间崩裂。
他嘴角扬起一抹勉强的笑,嗓音轻飘:“这帕子啊,不过老毛病了。朕从前不也这样?你都看过的,没什么要紧的……”
“为什么要瞒着我?”邓绥忽然抬眼,眼眶通红,泪意汹涌,“仲举,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共担风雨,要并肩而立……为什么?你明知我怀着孩子,你还要一个人咬牙撑着?你这是……要我日后日日愧疚?”
刘肇一时语塞,喉头哽住,想要解释,却无言可对。她越说越急,胸口剧烈起伏,语声颤抖。
“你要瞒到什么时候?等你撑不住了,等你倒下了,才让我知道这件事吗?!那时我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殿中寂静如死,连烛火都不敢跳动。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控。
刘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沙哑如风中破钟:“朕……朕不是不信你,朕只是怕你担心,怕你受惊……怕你出事……”
他低头埋在她颈间,手掌一遍遍抚过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绥儿,朕真的只是想……让你安心。”
邓绥眼泪大滴滚落在他颈侧,她轻轻拍着他:“仲举,你告诉我……不论生死,我们都一起。我不是轻易倒下的人,你病了,我也能扛得起。别把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胸闷气短,眼前一片漆黑。
“绥儿!”刘肇骤然察觉怀中人气息一乱,惊呼出声。
她软软地滑入他怀里,脸色惨白,双手无力垂下,竟已失去意识。
“快来人......太医!快传太医!”刘肇失声喊道,声音哽咽凄厉。
夜色翻墨,章德殿里只余一盏素纱宫灯,光焰似豆,摇出一室惨白。太医院印着乌金飞雀的药箱匆匆抬进,几名御医鱼贯而入,衣袍间药香与血腥交杂,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两位太医对坐榻前,指尖覆上皇后皓腕。须臾,二人对视,皆从对方眸底看见凝重。邓绮缓缓起身,肃身告禀: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惊惧动了胎气,脉象浮而数,虚里带滑。此胎尚稳,却再经不起半分情怀惊扰。娘娘需即刻静养,屏绝激动,方能保得母子周全。”
刘肇跪在床榻旁,背脊僵直却微微战栗。汗珠顺着鬓角滑下,他抬首,声音嘶哑得像一根被绷断的弦:
“求你们……皇后与腹中龙子,是朕剩下的所有希冀。只要能保她们母子安然,所需药石、灵芝、东海鲛绡,尽管开方,朕倾天下也要寻来!”
御医齐齐伏地,连连叩首:“老臣等粉身碎骨,不敢负圣命!”
殿外风声忽起,卷动窗格,铜铃轻撞,发出一声凄清叮当。病榻上,邓绥眉心微蹙,气息细弱,她似在梦魇与醒寤之间挣扎,忽而喃喃呓语:
“仲举……听话……吃药……你要好起来……我们的孩子……等你……”
那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却似重锤捶在刘肇胸口。他俯身,额抵她发间,唇角蜷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颤笑,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十指相扣:
“好……朕答应你。朕吃药,朕不再逞强……朕要活着,陪你、陪我们的孩子,看元兴……盛过永元!”
灯火映在他泪光泛红的眼底,也映在她微微上扬的唇角,似在梦中听见了承诺,终肯稍作安息。
御医轻步退下,殿门缓缓阖起。一室寂静中,只余铜漏滴水声与两颗心跳:一颗为山河而战,已破碎久矣;一颗为至爱而守,仍在颤动不屈。
夜,深得似墨,却被这一点微光撕开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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