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叶公司总部位于城东和城西的交界处，也就是北安区和三水区之间。
那块地方人烟稀少，只严肃排列了几家旧日工厂，新叶公司闪着金属的灰白色，突兀在其中。
警车抵达公司楼下时，楼里已经下班走了一半人，迎面只零零散散走来几个好奇观望的。
伍树停下脚步，对着直直走过来的大大方方的人打招呼：“白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
“不久，也才三日而已。”白苹温和地笑了笑，看着对面乌泱泱一行人。除了上次见面的伍树叶闲闲和陈涧，还有另外两位不认识的警察。
“下班了？”这不明摆着的吗？伍树说完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下了班有要紧事吗？白先生。”
“有。要回家。”
“回家之后呢，要出门吗？”
“那得看他。”
伍树坏心眼地笑了笑：“这样啊。那就是不出门了。”他推着白苹往回走，“有事需要白先生帮忙，你放心，耽误不了多久。”
白苹也没多挣扎。晨间那事，高层里已经闹得乱哄哄的了。
公司人去楼空，他们的动静被无限放大。几个留守的职工先是知道了外面有警车，又看到已经下班的公司里鼎鼎大名的白苹领着警察进来，内心不免热起来。白建筑师这是……**了？
可心里没来得及深度议论，他们就被捎上了——也进入了队伍。
先是来到了监控处。白苹动用了一些权限，帮他们调到了北安仓库的监控。
总共五个大仓库，库里明明亮亮，明显都是些建材。一行人紧盯着，不多时，在第三个仓库里，那个司机进入了画面。他并未与仓库内任何人交流，只呆在一边等人上货。
伍树问：“第三个仓库里的是？”
“石类建材。”白苹说。
“一般往哪用的多？”伍树说完，白苹看似有些为难地在斟酌，便重新说：“……我的意思是，哪些地方用这建材用得多。”
“哪都在用。”白苹已经敏锐地看到了第三仓库里那个有些愁容的中年司机。他有意无意地说：“最明显的地方，是墓地。”
这话让伍树警惕地瞟了他一眼。
监控里，司机上好了货，上车正常开走了车子。
那辆猩红色货车于4：21出发，在众多驶离的车子中像水一样存在着，并不特别。伍树说：“白先生，这些车运货都这么早的吗？”
“是的。公司的运输任务重，一辆货车平均一天要执行三次运送任务。”
“司机都是固定的？”
“车子是固定的，司机不是。警官放心，不会有疲劳驾驶的情况。”
伍树掉转身子：“一般运什么东西最多？”
“垃圾和建材。”白苹补充解释：“警官也看到了，公司选址偏僻，各大分部也离得远，货车进进出出的频率高是无可厚非的。”
伍树笑道：“我还没问呢，你就开始补漏洞了。”
“警察面前，还是把话说全了好。”白苹平淡地说。
“不错，好市民。”伍树漫不经心夸了一句，又指着屏幕中事发的那辆货车，说：“白先生，我们需要知道这辆车相关信息，比如有哪些司机在开，以及运送任务和运行路线。”
A列货车2号，运送花岗岩、大理石，凌晨4：21北安第三仓库出发，预计7：10分到达新叶公司。司机是陈师傅和李师傅，陈师傅现在还在警局里；那个李师傅，警方今早便在大力追捕了。
目的地真的是公司总部吗？伍树平白笑了一下：“稻香路在修什么？”
“有在修路，也有在修房子。路是稻香一中需要，校企合作的；房子是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在全权负责。”
这可巧了。伍树心里的天空慢悠悠飘来一块赶不走的黑云。他问：“修得什么房子？”
“一名画家的别墅。”
伍树顿了顿，问：“白先生刚刚提到的墓园，具体指的是哪个？”
“最大的墓园，以萍城冠名的那个。”
萍城墓园在北安区，独享一个翠绿山头。远看，宽厚纤柔，像水波一样承载着漫山遍野的墓碑。好风景和好风水使它成为了萍城最好的墓园。
伍树哂笑：“大公司配大墓园。合理。”
白苹离开后，陈涧和叶闲闲对留守的公司职员进行了一番盘问，并例行检查了新叶总部的两个大仓库。伍树则带着其他两名职员，开着另一辆警车前往萍城墓园。
次日，阴雨霏霏。
云鹿第一天回去上班，白苹执拗地要送他去电视台。萍城电视台靠近三水区，开车去倒也快，半个小时就到了。
云鹿去年毕业后便一次性考编上岸，在人才济济的萍城电视台和萍城日报策划选题又采访，忙碌一年好不容易在领导面前混出点名声，却不想进去了那片林子，究竟是摔了还是迷路了，他也不知道，总之，愣是请得了三个月的假。
一直到昨日，他才警惕过来，电视台是很容易新人胜旧人的，所以得赶紧做出个好的专题来。
车子缓缓行进，白苹看出来他的苦恼，轻笑一声，慢悠悠说：“你忘了？亡灵祭要开始了。”
“对啊！”云鹿一拍手，“容我想想。”
白苹笑意很浓，安静开车，不再出声打扰。
这亡灵祭是萍城最负盛名的节日。节日持续五天，每天的形式不一，且就像搭积木，节日的相关习俗会不断累叠：每一天仪式要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刻。
早年间只有老一辈在虔诚地过亡灵祭。年轻一代总觉得它过于灵异，说不好听点是觉得它晦气。
也不怪年轻人这样想，若是这亡灵祭纪念缅怀的是自己的亲人倒也还好，可这亡灵祭偏偏纪念的是所有死去的人，意即除了亲人爱人友人，不沾亲带故的陌生人你也得去供奉他。
近年来，萍城市政府专门出了政策文件大力扶持文化事业产业，亡灵祭就在其中，此一举不仅打响了亡灵祭的知名度，也使更多年轻人越来越理解这个节日，向这个节日靠拢。
年轻人的加入也使狂欢的娱乐项目得到创新增加，亡灵祭更加多元丰富。唯一遗憾的是，亡灵祭的出名过程中，萍城电视台并未起很大的作用——通俗来说就是没有一次热门的新闻报道、没有一篇出彩的专题新闻稿。
车子抵达目的地。
夜里下过大雨的清晨一片灰色，所有人撑着伞在其间埋头赶路，不免有些荒荒凉凉。光是坐在车内望一眼，云鹿就打了个微麻的寒颤。
他拿了包就要跟旁边的人告别，却见白苹径直下车，不慌不忙地撑了伞，走在车前——
晨风吹拂，他身穿修长的黑色风衣，白皙的脖颈上整齐覆着白色衬衫领。面若白梨、满面清风。整个人犹如飞在漫漫白雪中的一朵小白花，悠悠然然、漫不经心，仿佛他从不不随风飘飞。
看着这一幕，云鹿的心里莫名发胀。下车后，声音也莫名有些羞涩：“你开车小心点。我上去了。”
白苹满足地笑了笑，一把将他拉入怀中，语气温柔又诚挚：“小寒，加油。”
云鹿任由他抱了会，见他不打算主动放手，忙拍了拍他：“好了好了。别等会路上堵了，你上班来不及。”
“叫我什么？”
他的气息一片片漫过来。憋了会，云鹿闷闷地说：“……苹哥哥。”
小寒是云鹿的小名，叫小寒是因为他生于一月六日，那天是小寒日；至于苹哥哥，则是白苹搬到三水区后，云鹿最喜欢这样叫他。
但自从他们在一起后，云鹿很少这样叫了，因为总有些莫名的羞耻。
云鹿来得早，坐的是最早一班电梯。电梯内都是生人，他不经意扫了一眼，都面色乌青，大概是实习生了。
他面向电梯门站着，右方总有视线投过来。电梯第一次停了，右边有三个人走了出去，但那道视线还在。云鹿终于轻轻一移，看向他。看过去的电光火石间，那个人就迅速转头，快得晃出了残影。
那是个全身黑色系的年轻男生，瘦瘦高高。此刻，黑色帽檐被立马拉低了，深深覆了半边脸。云鹿不动声色瞧了几眼，愣是看不真切他的样子。
第三次，电梯停在了七楼，所有人基本都在这下了。
云鹿不着急出去，用余光观察着那个年轻人——那人硬生生站着不动，像块铁板。再看电梯，已经没有别的楼层号亮着了，云鹿便朝他问：“你好，你去几楼？”
他没看过来，只连连点头几下，急忙跨出了电梯。云鹿随他走出，看着他匆匆埋进了采编实习区。
云鹿所在的采编部门办公室面朝西山方向，窗外一片阴雨绵绵，西山的影隐隐绰绰。这会，有人开了白灯，两相对比下，弄得他眼上一受刺激，赶紧找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在位置上收拾了一会，身边陆陆续续就来齐了。看着周围两个要好的同事一来就躺的模样，云鹿笑了笑，小声问：“最近很忙吗？”
苏潇趴在桌上，头也不抬：“你睡傻了，说什么瞎话，最近忙成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同样埋着头的伊元回：“是你傻了吧。自言自语什么。云鹿啊——真是爽了两个多月了。对了，今天下午那个高空采访我准备摔个腿了，你记得配合我啊。我想去医院补补觉了。”
云鹿左右看看这俩人，继续小声说：“我不就在这吗？到底出什么事了啊这么忙……”
忙字的尾音还在响时，那躺尸的俩人齐刷刷抬头，叫了起来：“我靠？云鹿？！什么时候来的？！”
这俩的声音在此刻的办公室不亚于一阵惊雷打在一个熟睡的人的耳边。
于是，办公室所有人都活了过来，纷纷围过来：“你病好了？”“不是还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吗？”“休息得怎么样？”“我们忙死了，你给有看最近的新闻？”……
云鹿忙起身，一个个客套了好久，惹得自己精疲力尽。看他坐下后的状态，苏潇还是不放心地问：“怎么还是蔫蔫的，你确定你好完全了？”
云鹿喝了口热水，说：“疗养得差不多了。再待在家里，我恐怕要生出更大的病。”
伊元象征性推他一手肘：“怎么这两个多月都不联系？我们发的信息也石沉大海，搞的我们以为你跑路了呢！”
云鹿懵了会，才找到他手机被白苹没收的源头——医生让他少在电子屏幕前待太久。
白苹在他的健康问题上很喜欢“小题大做”，一听医生这话直接把他的手机没收了。加之，家里有白苹在回应，自己又专心疗养很少出门，出门也是跟他一起，自然也觉得手机可有可无了。前几日开了手机一看，满屏的消息回都回不完，索性都不回了……
云鹿以医生不建议看手机为由搪塞了过去。又笑着说：“你们还没说清楚呢？怎么这么忙？”
“最近的太阳底下啊，都是蚊子苍蝇，”伊元一扫手拿来马克杯往里面霍霍倒咖啡，“这座城市就跟中邪了一样，最近两个月，各种恶**件频发，电视台让跑现场报道，日报那边又让我们赶稿子，手脚并用我们真的要成四驱的牛马了。”
云鹿的脸渐渐严肃。脑海中，一具尸体毫无预兆地浮现，十分近，他的脑子居然还自顾自地放大了那具尸体的手部，修长、苍白、很冰凉，手中虚握着什么。什么情况？这尸体从哪来的？
苏潇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云鹿被惊得往后一靠，小腿紧张地绷直了。
“在想什么呢？你真没事？”苏潇收回手，担忧地说。
“没、没事。”他看看左边，正要问伊元哪去了，就听见他懒懒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主任叫你呢。”
云鹿忙起身，边走边把工作牌利落挂好。
主任办公室迎着萍城地势最平坦处，那片地方从不住人，以前是一片荒芜地，现在被政府规划建设成了湿地公园。跟“亡灵祭”一样，湿地公园搞得很成功，现下已是萍城的一张响亮的名片。
这方阴雨时节，从办公室看过去，萍城湿地公园云雾腾腾；蓝蓝的湖面上，稀疏地飞着海鸥。
进办公室时，云鹿便硬生生和沈江园碰上了眼。两月不见，同事间是客气生疏，领导就不一样了，会加倍地尴尬。
沈江园微微一笑：“好久不见，恢复得如何？”
“主任，好久不见。已经恢复如初了。”云鹿坐下后，回以一笑。
沈江园点点头，推给他一沓资料：“你不在这两月，所有部里的稿子都在这了。回去看看。”
他这两个月确实很少接触萍城日报，很少看萍城电视台的新闻报道。越想越奇怪，两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就想不到要看看？奇怪后有点惭愧，忙接了资料，道：“好的，主任。”顿了顿，又说：“主任，今年亡灵祭的报道采访，我想跟一跟。”
“亡灵祭？这……”沈江园看着他犹疑了一会，“实话实说，眼下，萍城突发的社会事件太多了，大家都有些忙不过来。相对而言，亡灵祭实在轻了些，你确定你跟这个？”
“主任，大报道我会跟的。至于亡灵祭，我也想跟。”
“如此也好，有个杀人案，眼看着要水落石出了，但社会反响一边倒，公安局那边要求电视台好好报道，合理引导民众情绪。苏潇已经跟了几天了，你也去跟跟。”
沈江园抽出一张表单递过来，“这几位是萍城大学来的实习生，你挑两个带着一起弄亡灵祭的内容。”
边回座位，云鹿边扫着手上的名单。坐下后，随意勾了两个人的名字，便对苏潇说了主任的意思。
苏潇立马精神：“大救星！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去！”
伊元插声道：“哎哎哎，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下午可得回来啊，别忘了还有个高空采访！”
这话说完时，两人已经闪出了门，苏潇丢下一句：“赶得回来！放心！”
看着办公室门口，伊元泄气一趴，猛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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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萍城墓园回来后，伍树一无所获地枯坐在办公室。面前的电脑上，重复放映着与A列2号同样运行路线和运送货物的当天车辆。
虽然白苹给的文件里，明确证实了货车最终目的地是新叶总部，但那是正常货物的目的地，卸了货之后呢？会去哪里处理尸体？
司机目前咬紧了嘴，问不出什么了。而且，查了所有监控找不到丝毫破绽，也就无从得知尸体是何时被塞进了货车……
稻香路——伍树想着这个名字，又想着漏网之鱼似的白苹。呢喃了一阵。突然想起新叶公司的一起不大不小的坍塌事故。
前日，新叶参与修建的一栋民居发生雨水渗漏，那户人家的半壁墙訇然一空，房梁一时难以支撑，整座房宇向一边歪去……所幸，没发生人命。
货车上的三具尸体，身份还不明朗。同样是新叶，同样是前天发生的事……那个坍塌事故，真的没有出人命吗？
“梨园是不是也发生命案了？”伍树问身旁忙碌的陈涧。
“是，不过差不多了。凶手是楼下那姑娘，只是少点证据。”陈涧抬起头来，“不过队长，为什么说‘也’？”
伍树说了那个小型的没有起风波的坍塌事故。陈涧点着头：“这地方离梨园很近……但是，没有人受伤或死亡啊。”
“世界上，不止人会说谎，事实偶尔也会说谎。”伍树起身，“走吧，去那看看。对了，刚刚说的梨园命案，谁在负责？”
“三队咯。听说那个姑娘心理素质很强，怎么审问都不松口。而且，虽然是第一次作案，但是手法很厉害，三队那边愣是半点不利证据都找不到。”
伍树慨叹道：“瞧瞧，这说谎啊，也是一种本事。你明知道她在说谎，却一时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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