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香气浓厚的宝华楼中一片寂然，唯有封澄与赵负雪二人的呼吸声。
陡然间，女子之中有人扑出来，尖叫道：“你怎么会有这件衣服！海洛斯呢？”
“地魔是哪个，”封澄道，“指给我。”
那扑出来的偶人神色痛苦，好像在竭力抵抗着什么，封澄看着她与自己争斗许久，终于，把手指缓缓地移向了一个人。
封澄抬眼望去，只见一对阴沉猩红的眼睛。
“多谢，”她道，“阿环。”
刹那刀光一线，手起刀落，面前景象如镜花水月般刹那破碎。
而一切褪去之后，屋内众陈氏修士的惨象皆在眼前。
她面不改色地一具一具查验。
血迹堆叠处，死法万千，怎么死的都有，五花八门，色彩纷呈。
死在这里的人，这么多。
没有一个逃出来的。
封澄站起身，忽然间，一个想法骤然劈入她的脑海，她静静地回头。
赵负雪道：“是‘献祭’，这些人都是陈氏送给宝华楼的祭品。”
封澄忽然心头一片澄明，她走了过去。
人群中终于的偶人倒了一地。地魔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振得四处纷纷晃动。
“阿环还有意识，”封澄攥紧了手里的嫁衣，“她还记得海洛斯。”
赵负雪闻言一怔，低头看向她。
地魔咬牙道：“好，好，好！原来如此。”
封澄道：“问你一件事。”
地魔狠狠地瞪着她。
封澄想了想，道：“——你还有阿环的尸身吗？”
“阿环，”地魔把这两字嚼了嚼，冷笑道，“不认识。”
封澄道：“看来是要我自己找了。”
地魔本体看上去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样子极美，正是青春芳华，与二人在三楼遇上的偶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现下已然狼狈不堪了。
封澄并不说话，只是走近她，两人的眼睛对视，一个满怀怨念，恨意满怀，一个明亮澄澈，平静无比。
封澄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地魔所生，必有众怨所结，应地脉而生，你的出现，是什么人的怨气？”
地魔沉默了。
封澄道：“没关系，不说也可以，左不过和陈家脱不了关系。”
“只是可惜了，真正蒙冤之人活着的时候，被困在宝华楼里不见天日，死去之后怨气横生，却被几个献祭的修士平息了怨气。”
地魔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怎么，你以为这样就能撬开我的嘴了？”
封澄摇了摇头。
地魔这种东西，她除过许多，几乎无一例外的，法则极为诡异，处处暗藏杀机。总是要耗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能试出地魔的法则。
而面前这只，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风月”。
虽法则凶险，但极为易破，碰上些凉薄点儿的人，便能在宝华楼里全身而退。
简直弱得不像个地魔。
她莫名有了个猜疑。
眼前这只宝华楼地魔，也是与海洛斯一般的，人为而产出的魔物。
这个猜测令封澄有些心惊肉跳。
“不够，”她道，“我可以为你报仇，要那罪行累累之人血债血偿。”
宝华楼地魔一怔。
她道：“只要你和我说清楚，阿环当日化魔的来龙去脉，还有……是谁唤醒了你。”
二人对话时，赵负雪已然在拆除宝华楼的重重楼阁，见素名字听着温文尔雅，实则是爆发力极强的大凶器，他的灵力已然把宝华楼的楼顶拆成了废墟，天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细细碎碎地照了进来，地魔眯起眼睛，怔怔地抬头，看上前去：“正道修士，全都是假仁假义之徒，抓到魔物，恨不得摇着尾巴去领赏，我如何能信你。”
封澄笑笑：“我并非正道修士，是实打实的血修。你我狼狈为奸，实乃一丘之貉”
地魔沉吟不已。
半晌，她道：“我要陈风起死。”
封澄道：“成交，我会杀了他。”
地魔冷笑：“瞧你说得这么痛快，我忽然觉得，价是不是开得低了。”
封澄道：“我本身就要杀了他，此人与我有旧仇旧怨，再说古安诸乱与其也脱不了关系，杀他算是合情合理。”
“现在轮到你展示诚意了，告诉我当日事情的全貌。”
地魔半坐在地上，慢慢地倚着墙，坐了起来，她本想说一句“我为何要信你”。
结果话到嘴边，便成了：“阿环长什么样子。”
封澄想到阿环屋中画像，道：“圆圆脸，圆眼睛。”
地魔眯着眼睛慢慢地想，赵负雪噼啪作响的灵力拆得宝华楼摇摇欲坠，也让她的思维不甚连续，过了许久，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小姑娘，”她慢慢地道，“是一个男人送给我的‘粮食’。”
粮食？
封澄悚然一惊。
地魔说到一半，又笑了：“陈家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修仙世家嘛，看不上凡人，碾死了跟个蚂蚁似的。面上是训练四十四神女舞蹈，实则早已暗暗挑了起来，只等龟祭一完，便偷偷掳走□□，若不是女子们莫名失踪，大概多少遭了毒手。那小姑娘年纪小，却机敏，失踪了，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拿了一张写了陈氏修士罪行的状纸，竟想去洛京告状。”
封澄冷着脸：“继续说。”
宝华楼地魔笑一声：“她不太懂事，去告状，却是和世人赞叹的西琼第一剑陈风起告了状。”
封澄心中微微一紧。
“她天真地等着一个公道，却不想若无上面放纵，下面安敢嚣张？陈氏家主收到状子的当日，被告的那几个陈家修士，也知道了。”
封澄心头一沉。
她摇摇头，抬起手，挡住了一块被炸飞过来的木块：“接着说。”
地魔忽然偏了偏头，岔开了话题：“那个人是你的情郎吗？”
封澄愣住了。
“他是天底下顶顶冷心无情之人，你若是心悦于他，可是有苦头吃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封澄面无表情地说：“他不是我的情郎，你说刚才的‘告状’，不要说别的。”
地魔的眼睛透过她，不知道看向了哪里：“阿环被盯上了，她的父母大概也逃不过，似乎陈家给她的父亲吃了些苦头，然后说，要她出门叩头道歉，便放过阿环一家。”
“女儿天真，父亲也是天真，把羊送入虎口。那李宅被一魔物护着，陈家那些杂碎根本不敢进去，更别说去抢出阿环杀了！”
“不过阿环倒不是陈家人杀的……本来的手段大概会更狠毒些，她进了花楼，突然便死去了，半点折磨也没受。”
“那些人的手段真是肮脏……宝华楼是个花楼，他们想，只要女子身在花楼，那一切肮脏举措，便都是合理的，顺理成章的。”
“天塌下来，这群狗男人都有理，即便告到古安天机所，也是一样的，他们说女子不守清白，刻意勾引，说在花楼的能是什么好女人，说修士玩个凡人怎么了，肯玩还是给脸！”
说起陈家来，宝华楼面上满是痛色，滔滔不绝，封澄等她发泄完了，才道：“……所以。”
宝华楼冷静道：“所以，他们生时骨肉成泥，亡时魂魄囚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宝华楼地魔慢慢地转动着眼珠，她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这么小一个丫头，从楼上这么栽了下去，她临死之前，把罪状吃到了肚子里，死不瞑目地从楼上栽了下去。”
“阿环补上了我的最后一处空缺，我醒了，杀了在场所有陈家的人。”
“陈风起是个脓包。听闻消息，怕我怨气渐重，于是把状纸上的陈家人一一送下来。”
“如他所愿，我把当日不在场的人，也全杀了。”
封澄闭了闭眼睛，心头怒意与杀意来回翻腾。
怪不得陈风起报了十七修士亡。
他知晓的，送到了宝华楼这里的陈家修士，皆是罪无可赦的罪人，不可能活着回去。
可他们是该死，陈风起他自己，就不该死吗？
封澄道：“你说阿环是一个男人送给你的粮食？”
地魔笑笑：“是啊，她死之后，我才知道，她不过是一口‘粮食’。”
“一些祭品，命格合适，八字合适，怨气也足，好吃得不得了，她被这人盯上了——你以为陈家修士动手杀阿环，不怕那护着她的魔物报复？当然是有人从中调停，又算计了她的冤屈与愤怒，又算计了她父亲的软弱良善，还算计了那几个修士的贪婪好色，这才把阿环从她的闺房里诓骗出来。”
封澄一听咒法两字，当即紧了心神，道：“什么人？身量大致多少？口音如何？可有无灵器标识？有何独特之处？”
宝华楼地魔晃晃脑袋：“从前送粮那个……身长与那位拆楼的公子差不多，灵器从未取出来过，独特之处……”
她想了想，抬头道：“身上有些脂粉气，味道很重。”
“还有啊，护着阿环的魔物，是人魔，一个长得美丽的女人，她昨日来时，也穿着这样子的嫁衣。”
封澄缓缓地捏紧了指骨，发出了“咯”的一声。
“海洛斯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她伏诛，”她牙齿紧咬，“那这只人魔，便是赠她嫁衣的主人了。”
她略微回了回头：“人魔和男人都是稍稍南一些的口音，齐怀一带的。”
见封澄挑眉，地魔露出了个心满意足地笑：“你猜我如何知道的？”
不待封澄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咱们宝华楼的姑娘，都说齐怀好，安静，认识的人还少，都打算攒了钱，赎身之后，一道儿去齐怀养老。”
她微微地躺下，赵负雪拆了一半的屋子亮亮堂堂：“谁想要做这个地魔啊？其实我更想走出去一点，大家都想去齐怀，我也想去齐怀看看，可我走不了，我得报仇。”
封澄静静地看着她：“你已经报仇了。”
地魔癫狂地笑了起来：“不，我仇恨未绝，我杀不了陈风起，哪怕我知道他们陈家，没一个好东西，哪怕我骨子里都浸着姑娘们的血恨也报不了仇！”
“但是幸好，”她道，“与陈家有仇的，并不止我一个。”
封澄一时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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