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仵作举着董百事递给他的查验记录：“腹腔创缘皮肉外翻，创壁光滑，肝胆处留有黄褐色涎渍，以银针探之未现黑晕，可判为死后掏食。”
“这不是先前结案的颜之龄尸首仵作记录的查验情况吗？”
云山记得这段话，正是晋仵作对前一具颜之龄尸首的断语：“晋仵作，此时提起此话是何意，玉泉山县衙验尸记录也有此断语？”
“大人，此乃玉泉山县衙仵作记录。”晋仵作将手中记录递给云山，“您看此处。”
“难道都与你刚才说的断语一致？”云山迟疑着接过记录，一一翻看，看着看着他眉心微皱。
“是完全不一样。”
言菱早已看过玉泉山县衙仵作记录，将两份仵作记录的断语心下对比豁然开朗，“腹腔创缘皮肉外翻，创壁光滑是为判断内脏死后掏食的证据。玉泉山上同史家外宅发现的尸首，创面筋肉呈纺锤状撕裂，创腔内有凝血块附着，是生前失去脏腑的。”
“不错，”晋仵作点头，“先前结案的颜之龄尸首是死后被掏食内脏，且容貌尽毁；而在史家外宅发现的颜之龄的尸首，乃生前失去脏腑，容貌依稀能分辨。唉，不过这具尸首眼下已被烧毁，恐怕难以再做证据。”
黑衣人烧毁验尸台，史家外宅挖出的颜之龄尸首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但在尸体烧毁之前，晋仵作已经初步勘验完毕，黑衣人烧毁尸体的算盘怕是落空。
“恰是死后野兽掏食的毁容，而史家外宅发现的尸首活生生失去脏腑，又在被我们发现后被人毁尸。”罗虣沉吟，“莫不是这其中藏着关窍？”
董百事接过云山递回的仵作记录，粗略翻了翻，道：“这么说，我们要找颜家人聊聊。”
两具颜之龄的尸首，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颜之龄，只能从颜家找到突破口。
“如此，我派人请颜家人过来。”云山叫来差员，吩咐几声差员便离去。
“是不是也该找史大将军叙叙旧？”董百事望向云山，面上有几分迟疑。
云山摇头道：“史大将军虽已告老，但他在军中威望甚大，若无确凿证据就算是大理寺也不可随意传唤。”
“谁说要找史大将军？”言菱撇嘴，将罗虣递来文书在桌上铺将开来，撞撞罗虣的肩，“你来说。”
众人上前一看，桌上乃是一张房屋红契，立契人名为史莽。
“这是我从史家外宅搜到的红契，那座宅院在官府登记的是史莽的名字。”罗虣指指立契人的名字，又指指保人的名字，“保人是史寄思。”
“不还是史家人吗？”云山没有明白言菱与罗虣的想法，“不过我只记得史大将军只有四个儿子，并无女儿。”
“非也非也。”董百事摇头晃脑，掏出一把折扇扇起来，“史家其实有五子，除了排行第四的儿子在战场牺牲，小儿子在都城兵马司任职以外，其他儿子如今都镇守边关呢。说起来史家已去世的四子与这史寄思名字十分相似，名为史寄世。”
“还有这事？寄斯于思，看样子史大将军很怀念第四子，怎么不曾听旁人提起。”云山好奇道，都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有什么秘辛素来极易传播。
“也算是老夫一点老关系随口同我提起过。”
董百事不以为意，继续道：“说不定这两人是他收养的。”
史大将军战场上杀业太多，据说班师回朝后一改冷硬做派，为赎罪孽收养众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义子义女，皆同他姓。
“你的意思，史莽和史寄思可能是史大将军收养的？”
云山松弛下来，既非血亲便好办：“我带领一队人去找史大将军叙叙旧，只谈谈史莽和史寄思二人。”
“找史大将军叙旧也不是不可，但史莽是个关键人物，不一定能顺利交出来。”
董百事不觉得史家会如此好说话，毕竟史大将军强硬的性格无人不知。史莽既然狗急跳墙急着越狱，定是手握什么重要信息。
“我可以找到史莽。”罗虣忽然开口，他从袖袋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圆球，“我与史莽冲突时，悄悄在他发间丢了枚寻香丸，靠着寻香蜂或许能找到他的踪迹。”
史莽既然逃狱，也不知道会逃往何处藏起来，看来他们需要兵分几路。
“我同小虣去寻史莽。”言菱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
大理寺左少卿云山在此，异都司司长董百事在侧，她一个挂名捕手出言安排行动，有点托大。
还未等她继续开口，云山爽朗笑道：“菱娘子机敏，熟悉玉泉山仵作记录，也清楚大理寺发生的众多状况。不若留在大理寺助我探探颜家口风，史大将军府就劳董司长同我走一遭罢。”
“如何？”云山询问董百事意见，言菱也看向董百事。
“妥。”
董百事看看风轻云淡的云山，又看看罗虣手持的特制铜球，有种掉进坑里的错觉。
——辛——
“颜夫人，这边请。”大理寺差员引着一名风姿绰约的妇人走进大理寺会客室，妇人梳着时下流行的高髻，衣着华贵，行走间鬓间步摇微动，一看便知官家出身。
“夫人稍坐片刻，我去请大人。”差员拱手行礼，退出会客室。
有小童端着茶水奉上，颜夫人颔首表示谢意，待小童离开后，静静等待着。
颜夫人循规蹈矩半生，除了夫君同僚之间宴席曾与大理寺官员妇孺有交集，余下同大理寺便无甚相交。
突然被大理寺传唤心下惶然，总不能是自己久未寻到的儿出事了吧？
自己的夫君只在孩儿初初失踪之时甚是挂心，自从地方被擢拔至都城，夫君每日忙于军中事务，到如今已多日不曾过问找寻情况。
“夫人久等了，”言菱匆匆赶到会客室，向颜夫人行礼。
颜夫人的夫君日前刚从地方擢拔，乃兵部从五品郎中。如斯身份在讯问室问话不妥，所以言菱特地将询问地点定在大理寺会客室。
颜夫人有些迟疑起身还礼，问道：“你是？”
“您坐下来，我们慢慢聊。”言菱在颜夫人一旁落座，她见颜夫人面色虽有些憔悴，但整体装扮仍是都城官场体面的官家夫人装扮，暗道莫不是弄错了人。
“我是协助大理寺办案的捕手，夫人可唤我作小菱，”言菱接过小童送来的茶水，微抿一口清亮的茶汤，颜夫人虽不解却并未再次出声。
言菱心中奇怪，颜之龄可是家中独子，独子去世做母亲的为何如此淡然。思及此，言菱笑道：“因只是例行询问，故暂借会客室一用，夫人莫怪。”
“无妨，”颜夫人展颜温婉一笑，“不知何故需问询？”
“是贵公子失踪一案。”言菱话音刚落，颜夫人霎时变了脸色。她激动地站起来，握住言菱一只手，“我儿已有下落了？”
言菱闻言诧异，听颜夫人的意思，似是不清楚颜之龄先前报失踪已结案的情形。
言菱将手从颜夫人手中抽出，从袖袋中掏出先前颜之龄失踪案的结案卷宗，递给颜夫人。
颜夫人接过卷宗，展开卷宗看到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些不解道：“此为何物？”
“此乃您的独子颜之龄失踪结案卷宗。”
原来颜夫人大字不识，言菱托住卷宗，指着颜之龄三个字道：“您可认识这的名字？”
“我儿失踪案的结案卷宗？”儿子的名字颜夫人是识得的。
颜夫人大惊失色，她顾不得言行风度，对着会客室外喊道：“戚管家，戚管家，速速进来。”
身穿灰褐家丁服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一卷画轴，他匆匆奔进会客室向颜夫人俯首行礼，道：“夫人何事吩咐？”
颜夫人冷眼从头到脚打量戚管家，最后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画轴上。
戚管家不明所以，抬起头望向颜夫人，似被她眼中寒意冻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夫人？”
“你每日可还有派人去寻人？”
“有的，”戚管家点着头一脸懵，显然不知道颜夫人为何问起这个。
他忙道：“这会若不是陪夫人来大理寺，我也要和家丁一同去东西市寻人哩。”
说罢，戚管家打开画轴抽出其中画像展开，道：“您看，少爷的画像都好好的。”
言菱从戚管家的手中接过画像，画像之上赫然就是史家外院挖出的男子，男子尸首只较画像略微浮肿。
颜夫人蓦然扯住言菱手腕，急道：“我儿尚未寻到，怎可结案？”
“你可识字？”言菱将画像还给戚管家，戚管家画像小心卷起，重新放回画轴中，“小的识字。”
“那你便将这结案卷宗念给颜夫人听吧。”
言菱指了指颜夫人手上的卷宗，戚管家在颜夫人的目视下，接过卷宗展开。
戚管家一目十行看过卷宗满脸难以置信，颜夫人命令道：“念！”
“这，这，”戚管家吞吞吐吐，迟迟不肯启唇。
颜夫人举起手一巴掌扇道戚管家脸上，道：“这真的是我儿的结案卷宗？上面写了什么，竟封住了你的口！”
戚管家挨了一巴掌，脸颊浮现红痕，仍不敢言语，只直挺挺跪在颜夫人面前。
“你这刁奴！”颜夫人吃惊的看着戚管家，见他满面难色，颜夫人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戚管家一家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奴才，能让他如此作难在颜家只有一人，便是她的夫君。
颜夫人面色铁青，言菱只好重新拿回卷宗，道：“这是榜眼颜之龄失踪案的结案卷宗。”
“胡说！”颜夫人闻声呆呆看向言菱，戚管家低下头。
两人听着言菱清亮的声音响起：“颜之龄于放榜后失踪，家人于放榜次日报官，于十四日前家人亲自前往府衙结案。”
“我儿尚未寻到，我家怎会去结案！”
颜夫人恶狠狠的看着言菱，道：“莫不是你大理寺怕堂堂榜眼遍寻不着，失了脸面，故意找人搪塞我颜家！”
言菱将卷宗展开，展示给颜夫人和戚管家查看，颜夫人开口催促戚管家道：“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可是我颜家人签的结案！”
戚管家只看了一眼，缩回头去默默跪回原处，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变哑巴了！你再不开口，我就将你一家老小全都发卖出去！”
“我说，”戚管家红着眼，哆哆嗦嗦，“是老爷。”
“什么是老爷？”颜夫人心中悬着的大石，终还是砸得自己头晕目眩。
“结案卷宗上，是颜大人的落款。”言菱替戚管家解释道。
“是我夫君的落款？怎么会这样。”明明她夫君还支持她日日寻找龄儿，转头他却在结案卷宗上签名。
颜夫人霎时脸色惨白，想起这几日新纳的妾室，脸色又涨红。
“上面写了什么，你不用怕，照实说，说清楚了我便放你一家老小自由。”颜夫人暗道难怪戚管家不敢说话，竟真是她夫君的名讳震慑了戚管家。
戚管家小心翼翼看着颜夫人，知她娘家乃行伍出身，性子泼辣直接，有了颜夫人的保证终于放开胆子道：“结案卷宗上写着，少爷的尸首已于十四日前找到，是少爷同友人踏青意外失足掉落悬崖，死后被野兽啃噬五脏六腑毁了容貌，是老爷确认的尸首。”
“不可能，我儿一向内敛，最不喜踏青游湖，又怎会因踏青失足。”
颜夫人跌坐回位置，脑中灵光一现，她抓住言菱衣袖道：“若是已结案，大理寺再来找我询问是何由？”
“大理寺前几日又寻到一具尸首，”颜夫人反应如此迅速，竟这么快想通其中关窍，难怪颜之龄能博取榜眼。
言菱斟酌道：“有人道是颜公子，观之与贵公子画像，有七八分相似，想请夫人辨认。”
“带我去看。”颜夫人毫不犹豫的开口请求，“若是我儿，我能认出他来。”
“大理寺出了些乱子，尸首已面目全非。”言菱不方便说尸首被烧毁，只得委婉提醒，“恐怕很难辨认。”
“若真是我儿，便是烧成灰我也认得。”颜夫人此时已镇定下来，她交叠的双手紧握，面上故作爽朗，垂下眼眸掩住心中惊惶。
“如此，劳夫人同我走一遭罢。”言菱起身，领着颜夫人朝临时验尸房走去。事到如此，言菱也明白，颜家先前认同结案的尸首怕是有猫腻。
大理寺这些时日搜集的消息，是颜夫人日日派人寻找独子，颜大人却在十四日前表示已找到独子尸首同意结案。
颜之龄失踪案结案不久，颜父便升了官，案件的症结恐在颜大人身上。
临到验尸房门口，颜夫人停下脚步，对身后跟着的戚管家道：“你在这里等着。”
“喏。”戚管家此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停步在验尸房外。
颜夫人跟着言菱走进验尸房，房内简易着三座验尸台，三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依次排开。
第一次进验尸房，颜夫人有些紧张，她忍不住叨道：“我儿生来懂事，甚少让我操心。只一回，便是出水痘时，将背上的一处水痘抠破，迟迟不肯让我知道。”
“待我发现时，那处早已落下疤痕。水痘那么凶险啊，我儿都忍了下来，脸上都好好的，只那背上一处疤痕。”
颜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她与言菱停在一具尸首旁，看着言菱揭开白布。白布之下，尸首的正面已烧的面目全非，腹部凹陷之处也黑乎乎一片，全然不能辨认容貌。
颜夫人抖着手，眼看要抚上男子漆黑一片的脸，言菱拉住她的手摇头道：“不可。”
“这不是我儿，我儿面如冠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他都不曾动心，只专注于读书，这定不是我儿。”颜夫人含着泪背过身絮絮叨叨，言菱同情的看着颜夫人。熟料颜夫人趁言菱不备，忽地转身一把掀起尸身露出后背。
尸首背面尚算完好的上背处，赫然有一块疤痕。颜夫人望着那处疤痕呆怔当场，良久抖着嘴唇嘶嚎出声：“儿啊，母亲总算找到你了啊！”
颜夫人嘶嚎声越来越尖利，引得候在验尸房外的戚管家慌里慌张冲进验尸房：“夫人，怎的了？”
“颜如桂，你这狗贼！”颜夫人当着戚管家的面，不停咒骂自己的夫君，状若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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