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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幼儿园方雅得到的红花并不多。
她总是在羡慕别人。
具体来说，她羡慕的第一对象自然是宋文俊。
一个雨后的中午，老师让大家到院里的小操场上散步消食。
大家都围在小操场的中央看一只蠕动的水蛭，谁也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围看着。方雅比他们还要胆小，直接缩在墙角看都不敢看。她很害怕他们其中有谁会拿起来甩到她的脸上——在农村，常常有捣蛋鬼这么做。
果然一个高大圆胖的男生拿树叶戳起水蛭，守住院子的出口开始到处窜来窜去的吓女同学。
小操场上尖叫一片，此起彼伏，老师们最喜欢的白诗露甚至哭了。
也许下一个就要轮到她。方雅的腿在发抖。
突然间一道身影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夺过那片叶子扔到台阶上，拾起一块砖头几下便将水蛭砸得稀巴烂。
是宋文俊！全场的小朋友都瞬间安静下来，盯着他看。“你，哼！”高胖的男生回过神，扑过去和宋文俊扭打成一团。方雅害怕宋文俊打不过那个讨厌鬼，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使她趁乱偷偷溜出去叫老师。
老师来了，白诗露第一个冲到老师面前抹着眼泪告状：“张大军拿臭虫子吓人，还打宋文俊！”
白诗露穿着小裙子，打扮得最漂亮。方雅听老师说她妈妈是个大美人，在县电视台上班，班上的女生都喜欢围着她。
老师气不可抑，分开张大军、宋文俊。
宋文俊的鼻子出了血，白诗露掏出自己洁白的绣花手绢给他轻轻地擦着。
晚上，方雅小心翼翼地对妈妈说：“妈妈，我想要一条手绢，白白的，绣了兰花的那种。”
妈妈似乎有点不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事跟爸爸又闹了气，但还是答应了她，说星期天带她去买。
不过到底没买成。
当天晚上，爸爸收购的一袋金刚石丢了。
夏天的夜晚特别闷热，方雅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好不容易睡着，等她醒来便看见满屋子的人——全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包括宋文俊的小舅舅高锦。
“门是虚掩的，插销没有被破坏，屋里有迷香的痕迹，应该是熟人作案。”高锦接过方雅爸爸的硬壳白沙烟。
方雅听见妈妈在旁边低泣。
没过多久，徐叔叔被带走了。一天后又放了回来。
说他不具备作案的时间。那天夜里，徐叔叔一直在岳父家推牌九，岳父全家人为他作证。
方雅听见爸爸向徐叔叔道歉：“真没怀疑你，我就说一定是那帮吃干饭的警察搞错了。”
徐叔叔不说话，接过爸爸点的烟抬头看了方雅一眼。
方雅愣怔怔地与他对视，感觉手臂有点发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外面是热乎乎的六月天气，水泥桥下面的草长得绿油油的，散发出一种**的怪味。徐叔叔收回目光，与爸爸寒暄起来。方雅一溜烟地跑出去，坐在桥边托着腮想，这大概就是夏天吧？
总之金刚石丢了，警察叔叔没有抓到小偷。爸爸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们家暂时买不起县城的房子了。
爸爸妈妈又开始吵架，后来发展成打。
方雅缩在门背后，听见他们相互指责：
“别人能有钥匙？肖美球，一定是你的情夫干的！”
“方宏，你血口喷人！你才外面有人了，伙同狐狸精偷自己家的东西！”
然后是瓷脸盆摔在水泥地上哐啷哐啷的声响。接着是撕打声。
方雅咬着下唇，蹬蹬爬上旋转楼梯，掏出一支绿色粉笔蹲着画竹林公主的脸，眼泪像撒豆子一样滴在地板上。
妈妈带着额头的伤，回了乡下外婆家。“自己中午买饭吃。”爸爸递给方雅一张大的钞票，摸摸她的头，也出去喝酒了。今年城外河道涨水灌入了城内，为配合街道抢修，幼儿园已经提前放了暑假。
方雅蹲在地上画竹林公主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晴、小小的嘴巴，一笔一划非常仔细，忘了今天上午所有的事。
可惜她没有粉色的粉笔。
她想，竹林公主的嘴唇应该是粉色的。
“我今天过生日，你能祝我生日快乐吗？”方雅问她画的竹林公主。公主不回答她，方雅又说：“我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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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
方雅探出头往下看，徐叔叔叼着烟笑眯眯看着她。
“你在这里呀，叫你半天怎么不答应我？”
“徐……叔叔。”
“要不要吃猪油酱油拌饭？”
肚子叫了一声。方雅摇摇头。
“孩子别怕，你下来。”徐叔叔笑着朝她招手。
方雅心里有点慌。
她再次摇头。
“人都要吃饭的。不吃饭，你长不大知道吗？”徐叔叔啪嗒啪嗒走了上来，拖鞋的声音很大。
“我不饿。”方雅立即起身。
“不饿也吃点，来。”徐叔叔上前捉住她的手。
方雅瑟缩了一下，将手背在腰后。
徐叔叔弯下腰，开始亲她的脸。
方雅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她很害怕，一直闪躲。
反抗得太激烈，徐叔叔看她一眼，放开了她，用胳膊夹住她往下走。“方雅，你别乱动。再乱动，我俩会一起掉下去的！”
方雅望着螺旋状向下面草丛延伸的黑暗楼梯，不知道它们最终会通往地下的哪里。宋文俊摔碎的那瓶豆奶的画面再次浮现脑海，不同于外面酷热天的寒气又涌上来，方雅乖乖不动了。
徐叔叔嘴上叼着的烟灰落下来烫到了她。很疼。
徐叔叔的嘴巴是猪油味的。很恶心。
方雅从此讨厌吃猪油酱油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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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方雅上大班了。
她还是没什么存在感，既不像宋文俊那么聪明，也不像白诗露那么讨人喜欢。
她也没什么朋友，走路总喜欢贴着墙根走，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哭。
不过有一桩令她快乐的小秘密，那就是她与宋文俊分在了同一个班。宋文俊就坐在她的同一个小组，只隔两个位置。
宋文俊并不会和她说话，不过他有时会突然望过来，看她一眼。
每当这个时候，方雅就觉得很兴奋，很开心。
她留意到，宋文俊的课本总是崭新干净，书页都不会卷。而她的，总是一不小心就卷起边来。她歪着头苦想，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而白诗露还是那么耀眼，她和女孩子们组成自己的小圈子，每天下课以后都叽叽喳喳的。
这些女生她们个个喜欢宋文俊，并且喜欢将白诗露跟宋文俊凑成对。
宋文俊不太理她们，他似乎只对看课外书感兴趣。不过，一天放学以后，方雅发现宋文俊是跟白诗露一起走的。
来接他们的，是宋文俊的小舅舅以及白诗露的小姨。
“我妈妈说他们在谈恋爱。”女孩子们捂着嘴巴笑，朝高锦和白诗露的小姨的背影指指点点。“是高锦叔叔追我小姨。”第二天白诗露得意地说。
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宋文俊。
宋文俊眼皮都不抬，像没听见似的走到方雅桌前。
“你的图画作业没交。”他是小组长。
方雅望着宋文俊，慢慢红了脸。
她的美术本被妈妈撕了。妈妈说她画得丑，没用心。
妈妈最近的脾气很坏。
宋文俊目光明亮地望着她，吐字清晰地道：“你看我也没用。”
方雅脸涨得更红了，不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对望片刻，“唉……”宋文俊叹了一口气，好像很无奈。
方雅不知道他还会像大人一样的叹气，既感到窘又觉得很新鲜。
“我明天再交上去，你今晚一定要画好。”宋文俊丢下一句，走了。他的语气挺有礼貌。
方雅盯着他的后背看。
宋文俊的衣领子总是比她的要白，这一点很奇怪。就像她的书，用得时间久了总会卷起来一样，他却是绝对的平整干净。
白诗露身边的女生目光跟着宋文俊打转，他走后集体瞪了她一眼。白诗露没瞪，也没有看她。
方雅有点心虚，她其实很想跟白诗露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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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了，学校来了一个新的小老师。
小老师带他们去隔壁公园的花圃里写生。方雅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菊花，天气已经很冷了，它们还开得那么好。
“这是蟹爪菊，这个是绿水秋波；这个黑色的叫墨菊，特别珍贵；这个开得很霸气的，金黄金黄的，叫帝王菊。你们看像不像一个不可一世、嚣张霸道的皇帝？”小老师逐一介绍。
小朋友们拍手点头。他们不懂什么叫“不可一世、嚣张霸道”，但小老师说很厉害，那么就一定很厉害。
小老师让他们自己仔细观察。
方雅突然想到乡下的篱笆里栽的一种小白菊。多层，一串一串地挤在一起——很香、很可爱，她非常喜欢。
她画了小白菊。
小老师中午来找她，笑着摊开画本，问：“这是什么？”
“小白菊。”方雅低着头，不安且窘。
其他小朋友都画了花坛里的大菊花，画墨菊的最多，有几个男生还画了帝王菊，只有她画了谁也没见过的小白菊。
“它不叫小白菊，它叫杭白菊。”
“杭白菊？”方雅一眼不眨地盯着小老师。
小老师笑盈盈点头，“画得很好，很有天份，星期六老师给你发大红花。”
星期六上午，方雅如愿得到了人生第一朵大红花。
多层的，非常漂亮。
以前她得到的小红花都是剪纸剪出来的，只有这一朵，是小老师用漂亮的红线和脆脆的薄纸一层一层扎出来的。
鸡冠花红色皱纹纸叠出多层的花瓣，金黄花蕊栩栩如生。
方雅走路有时候开始蹦蹦跳跳起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小老师喜欢叫她回答问题，有时候她不举手只是望过去，小老师也会目光落到她身上，柔声问：“你是不是知道，方雅？”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觉得自己比其他小朋友笨，所以每天都在看书。在书里，小老师提出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她真的喜欢看书。她喜欢小老师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方雅现在喜欢幼儿园，不怎么想回家，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在吵架。
然后爸爸总是摔门而去，妈妈总是哭泣不止，最后受罚的一定是她。
妈妈开始动不动便动手打她。有时为她不小心摔碎一个碗，有时为她把衣服弄脏了，有时没有原因突然扯过她就打起来。
方雅生活在一种恐慌里，脸上的表情总是怯生生的，心总是跳得很快，总在胆战心惊。
妈妈放学后有时不再来接她，她便一个人走回去。临时的家在县城的另一边，方雅的脚步太小，走回去会很累。
累的时候，她便看天。
灰蓝色的天空高而空远，阳光却很透亮，银杏树的叶子反射出金灿灿的碎光。她边走边看，回家后再偷偷地把它们全都画下来。
这一天，放学后走到半途天突然下雨。
方雅没带雨伞，蹲在一个废弃仓库的阶梯前面等雨停。
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开过来，溅起一片水花。
她怔怔地看着。
这还是方雅头一次见到小轿车。
车窗缓缓打开，她意外地看见宋文俊。
宋文俊也在看她。
雨帘背后，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小西装，领口系着珠光白蝴蝶结，眼珠子黑定定的，看她的表情像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
他的身旁坐着他着装高雅干练的妈妈。
她不比方雅的妈妈漂亮，却因为白白的皮肤，高傲的表情，挽起的发髻，垂着细链子的金丝边眼镜，而显得非常的与众不同。
这不是桐城的阿姨们会有的打扮。
方雅涨红耳根，抱住半湿的膝，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宁愿宋文俊没有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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