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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方雅并没有回乡下,她回了爸爸在城里租的房子。
爸爸带她去夜市摊上吃饭。
夜市摊靠着江,一排排的灯晃动在夏风里,江风吹来很是凉爽惬意。
方雅觉得爸爸还是个能人的。
爸爸开过金刚石收购站,虽然钻石被贼偷了七八颗,被迫关停。
爸爸还开过饭馆,虽然现在也关掉了。但爸爸曾经请的厨子做饭非常好吃,爸爸常吃的苍蝇馆子貌不惊人,也个个深藏不露,都有几款外店没有的拿手好菜。
“好好吃,多吃点。这鱼有小刺,你要当心。不过肉嫩,是山上的野生鱼,真正野生的,鲜。吃完,我们再放榨辣椒好下饭。”爸爸拿筷子仔细给她剔掉鱼刺。
在穿上面她喜欢妈妈,在吃上面她喜欢爸爸。虽然妈妈在广东也爱琢磨吃,方雅还是对白切鸡上面有血丝感到有点吃不下去。
她喜欢广东现做的鱼片粥与炸乳鸽,但她还是更喜欢跟着爸爸吃饭。
爸爸很会吃、很懂吃。
“秋颜阿姨呢?爸爸。”
“下海了。”爸爸眼皮也不抬。
“什么是下海?”
“去广东讨生活。”
她问不出,那你们分手了吗?妈妈会与爸爸复婚吗?
“爸爸,我真的不能迁户口吗?妈妈说,做城里人有很多好处。”
“你姓方,不姓肖。记住,你是爸爸的女儿。”
但你当时离婚时又不要我。方雅看着冒热气泡泡的鱼钵。
吃到最后放下筷子了,她才开口:“爸爸,我还是想迁户口。”
“只有这个不行。”爸爸掏出钱付餐费,顺手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拿着,自己买喜欢的书和衣服。”
吃完饭,爸爸骑单车载着她回住所。
方雅像又回到小时候,那时她坐前杠,妈妈坐在爸爸的后座。
然而爸爸生起气来会打人。
有一次他与妈妈才打过架,送妈妈去医院缝针,单车骑到半路,不知妈妈辱骂他什么,他直接将妈妈扇倒在了地上打。
方雅只能去抱他的腿阻止。爸爸没有踢开方雅,但手也没有停下。
妈妈继续边哭边辱骂边对打,声音大得连过路的长途汽车都停了。
车上下来几位陌生的叔叔伯伯与哥哥,他们不但拉架,且爸爸不住手就要打他。
“看你长得一副斯文相,竟然打女人!”
“不可以打女人!”
“兄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你们眼晴全瞎了?她也打我!”爸爸吼。
是什么样的关系必须要到这样?以揍妈妈来解决妈妈的不愿意离婚。
方雅看着前座的爸爸,就像看一个谜题。
她解不开这个谜题,只能揪住爸爸西装的一角,紧紧地揪住。
而宋文俊呢?他才读初一,他竟然说,玩玩。玩玩。
与白诗露玩玩。
夜风里,风吹动裙摆的触感那么清晰,方雅突然就泪流满面,泪水挂了一脸。
她觉得她失去了宋文俊。
这种失去,不只是宋文俊早恋成为了别人的男朋友,而是她以前喜欢的那个最好的朋友宋文俊,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了。
他消失了。
他才读初一,便变成她爸爸一样的男人。
“爸爸,桐城好玩吗?”
“怎么这么问?说好玩也好玩,说不好玩也不好玩。你想去哪里玩?爸爸看最近有没有时间。”
“我不想玩。我......只是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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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张床,方雅与爸爸一起睡。她十二岁了,妈妈走之前反复叮嘱:“你要小心你爸爸,保护好自己,现在杂志上什么亲女被爸爸强/暴的新闻很多的。”
方雅觉得妈妈说的荒谬可怕至极,但今夜她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颤抖。
她没有脱衣服,离爸爸睡得远远的。
爸爸夏天也穿薄薄的棉麻制西装,颜色很淡,衬得爸爸年轻且斯文。
他可能只有这一套新的,晚上还在外面自己接水浸泡在脸盆里手洗西装。
方雅拧开台灯,在床头看爸爸的《西游记》原著文言文版。
这个故事好黑暗,她以前都不知道。她以前看的是少儿白话版本。
但它的文采如此优秀,词藻比她看过的言情小说都要高阶。
虽然有些地方,她看着似懂非懂。
她记得妈妈说过,爸爸不爱学习,很早就弃学,去学了木匠。
她只记得她还在蹒跚学步时,爸爸在梨花树下打墨印子。
长长的一条线弹在木条上,木条在春天里,仍散发着木质特有的天然木香。
梨花的影子落到爸爸的脸上,爸爸边给家具打线边回头逗她笑。
她坐在爸爸给她亲手做的木制学步车里,划动学步车,拍打着胸前的车沿,车沿上都是爸爸画的花鸟图。
爸爸喜欢画花鸟,以前家里的家具——床、衣柜,都画了栩栩如生的花鸟。
我爸爸在看这么厉害的书。方雅想。她说不出什么感觉。
张大军的爸爸不厉害,几乎不看什么书,跟张大军很相似,然而他不打张大军的妈妈。
爸爸进来了。方雅放下书装睡。
“雅雅,你不脱衣睡啊?”
“雅雅?爸爸叫你呢。”
等了半响,见方雅仍然没有回应,爸爸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睡这么远也不怕掉下床。”说完,他另抱了一床被子进来,与方雅分盖两床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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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不想再来了。”方雅对坐在花架下的正在给古琴调音的宋文俊说。
宋文俊抬眼看着给瓷缸里的金鱼喂食的她。
“是无聊吗?不然,我教你学古琴?”下半年便要升初二,为完成教委的教学课外任务,暑假学校开了课外兴趣班,宋文俊选了古琴。
我并没有琴。我买不起这么贵的琴。
方雅摇头,“宋文俊,朋友也不用每天在一起的。”
“哦。我知道了,今天张大军家里忙没有来,你觉得跟我一起玩不自在。”宋文俊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我……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什么?”
“今天早上铺位上买杂志时,我看见白诗露了。”方雅欲言又止。
“哦。她又没事找你霉头?”
“不是的,她没有看到我。白诗露,她也在学古琴,手里提着琴袋。”
“噗嗤。”宋文俊笑了,语气半是嘲讽半是暗怒,“我三岁起在托儿所,白诗露就跟着我了。甩不掉。”
有句话宋文俊没有说出来——她简直就想做另一个我。
方雅吃惊地望着他,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想了想,纠结半响终究劝道:“宋文俊,你到底有没有早恋?早恋……会影响成绩。”
“谁跟你说我早恋了?”宋文俊刷的抬眼,目光雪亮地看过来。
“我就是知道。”方雅瞪着他,“跟白诗露。”
“张大军告诉你的?”宋文俊瞬间脸涨得通红。
方雅的脸也红了,“我偷听到的。我不是故意。”
“你误会了。”宋文俊垂下眼晴,抚着琴弦。
古琴发出断断续续的古雅之声,他声音低低的,很轻柔:“我妈妈迟早会知道我跟你跟张大军玩。”
“嗯。”她当然知道。
她早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被宋文俊的家人分开他俩、不再做朋友的准备。
“我不得不防。你来这里,我妈昨天就知道了。她人在广州,耳朵在桐城,我跟坐牢没有区别。”
“嗯。”
方雅有些内疚。
她总是为一些小事跟宋文俊生气、耍小脾气,却没有体恤他与自己玩要承受的。
“别有压力,方雅。并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我不是犯人,我自问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方雅知道宋文俊说得没有错,他品学兼优,今年仍然考了全省第一。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非得要跟她与张大军玩。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方雅突然有些难受,她看着宋文俊。
他还是那么可怜,跟小时候没有区别,被他妈妈的人盯得透不过气。
“白诗露给我写过情书,情书还在我手上。”说到这,宋文俊极快地看了方雅一眼。
方雅愣愣地看着他,宋文俊脸红红的,颦着眉头道:“我不觉得她喜欢我。我觉得她是无聊,想恶心我。”
“嗯。”方雅不知道宋文俊说得对不对,她现在不了解白诗露。
白诗露现在长大了,打扮得更像个千金小姐,走在街上比当年在梧江小学还要惹眼几分。
“她恶心我,我恶心她,还可以让我妈妈转移目标,可太好了。”宋文俊笑说。
“呃?”方雅歪着头,总感觉不太对劲。但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应该夸宋文俊聪明?
我该同情白诗露,还是该羡慕白诗露呢?她到底还是你名义上的女朋友。
宋文俊真的谈恋爱了。这么这么的早。不管什么原因,他真的谈恋爱了。
方雅说不出什么感觉。
她被宋文俊的目光看得心里发酸,却又怪怪的,只能拿起大剪刀转身去给旁边的花草剪掉多余的花枝。
“这花草长得真快,我前两天才剪过,它们又长了出来。”方雅转移话题。
“……嗯。”
她到底怎么了?
宋文俊看着她的背影半响,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抚起了琴。
他抚得很零碎,还是个初学者,但方雅的确没有听过比它更优美的古琴声。
但方雅不喜欢古琴,它音色单调,太难懂。
方雅听古琴的机会并不多,音像店里有古琴磁带,她没有买。
她买了一盒西班牙吉他的。
蔡叔叔托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单放机,可以随时随地听歌。
她很喜欢。
现在她听不出宋文俊,在抚的曲目是什么,但她想所有的音乐创作都是相通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宋文俊开口。
她想说,宋文俊,你总是像你妈妈的鸟儿,被囚于桐城最好的笼子里,却不能去乡下真的听一听泉水的声音。
它们从山顶的缝隙里流出,顺着欲燃的山花,顺着洁白又嫩生生的茅草根往下流。
你没有喝过它们清甜的味道,没有像我一样用它们洗过手。
你怎么抚出“竹露滴清响”、“松风吹解带”、“鸟栖鱼不动”的意象?
最近,她与宋文俊几乎天天见面,仍然会一星期写一封信。
暑假顾老师不在,她与宋文俊在玩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玩的游戏。
他们圈出这间旧别墅的十几个地点,将写给对方的信塞到这些地方,再让对方自己去寻找。
信,有时在花圃的哪棵树的花枝上系着;有时在宋文俊爷爷留下的假山造景枯萎的盆栽里;有时,就塞在被玫瑰藤条与金银花爬藤的砖墙缝隙里……
最近的信什么也没有写,他们在对诗。他们突然对诗词开始感兴趣。
电视里总是在放《红楼梦》、《三国演义》,古人那么雅致,他们有样学样。
夏天并不比春天差,也是可以写信写诗的。
为此,方雅还去新华书店特意买了两本古诗词,她暂时喜欢李白,宋文俊暂时喜欢辛弃疾。
“这样我还可以保护你,免得我妈妈来骚扰你。你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挂名女朋友,什么事,她来挡。”一曲《渔樵问答》破破碎碎的抚完,宋文俊突然说。
宋文俊说保护她。保护。方雅的眼眶突然湿了。
她不愿意让宋文俊发现,只得勉强“嗯”了一声,抬头去看夏天结了果的葡萄藤枝。
“宋文俊,你舅舅租房那里的那棵葡萄树现在怎么样了?
“……”宋文俊微愣,笑了:“还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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