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申额的人生中有过很多因为这两个不着调的朋友而丢脸的时刻,但此时在俊朗的颂克和尼曼吉面前,他的尴尬是加倍的。
“快睡吧,一会儿天亮了……”陈斯洛躺了回去,“你跟着喇嘛师傅再守一班夜,你们俩好好聊……”
这下换额尔登额沉默了,他觉得斯宾这个提议确实更合理;于是垂头丧气地钻回了袍子里。最终,在长叹了一口气后,丰申额也找了一块地方躺下了,在无数疑团的笼罩下沉沉睡去。
在最深的夜和最黑的黑暗时辰里,焚火盆里的木柴已经烧成木炭,猩红色和幽蓝色的火焰从黑色的外壳中升腾出来,仿佛具有了某种生命,天空中渐渐聚集起了鳞片般一层一层的云朵,越积越浓,渐渐遮蔽了大片的星空,使得夜色更加如墨;羊毛毯中的桑达伦珠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宝勒日轻轻地站了起来,走进石室中,用木柴点燃了壁龛上的鱼油灯,幽幽的火光将她纤长的身影在地上照出了几重阴影,她从两只木桶里各收集了一杯牲畜的尿液,倒进一只装满了烈酒的大铜杯中,然后一饮而尽。随后将黑马和黑牛解开,拍了拍脖子,让它们自己走出神庙的范围。之后书记官靠着墙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闭上了眼睛,静谧的面孔似乎暗示着宝勒日逐渐进入了睡眠,身体渐渐从墙上滑落,躺倒在石砖铺成的地板上,连棕色的睫毛也不曾颤动,连呼吸都已经微不可查。桑达伦珠走进去给她盖上了毛毯,随后自己在门口坐下,低下头合上双目,似乎也睡着了,但手中的念珠还在转动,只有微动的手指和默念地嘴唇表明他只是在低头冥想。丰申额是被牛马经过的踏地声惊醒的,他掀开自己的袍子,看到喇嘛坐在石棚门口的黑影,背后隐约有一点火光透出;他缓缓坐了起来,看到在夜色中像一团黑影的牛走到卵石围墙边趴卧了下来,黑马消失在了石墙的外面;跟额尔登额和陈斯洛点了点头,几个人眼色一交换,都不敢打扰桑达伦珠和宝勒日,观察了一会儿,最终被困意战胜,就这样靠着几块石碑,逐渐失去了意识。
宝勒日沿着长长的黑暗通路,走了不知有多久,走入了一片浓稠的灰色迷雾,森林隐没在浓雾里,脚下墨绿色的苔藓和草地也被吞噬,一切都看不清楚,远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伸出手,在雾中只能看到手指的轮廓,举起油灯,只能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在雾气中,她试着向前走,走进了一圈碎石堆砌的石头墙和列石阵,看起来很眼熟。忽然,有人影从她的身边跑过,她下意识地迈步追了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左腿活动自如,法师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是记起了什么,于是停下了,只是这一瞬间,那影子便消失了。宝勒日举目四望,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她仔细听着那微弱的声音,终于选定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雾气中出现了一些剪影,两个人正坐在桌边,看身影似乎是女人,另外一个人站着,三人正在交谈,这时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突然出现,这个身影瘦小一些,也加入了两人地谈话,谈话间起了争执,几人的剪影肢体动作大了起来,在雾中朦朦胧胧,其中两人还推搡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几人都站了起来突然地隐入雾气中,似乎是匆忙离开了。宝勒日静静地看着,她想走过去,却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她想呼唤这些匆忙离开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渐渐地,她的脚下出现了水迹,水越来越多、水位越涨越高,漫了到了她的大腿,漫到了她的腰部,漫到了她的脖子,最终,全身都沉下了水底,越沉越深。她站在清澈透明的水下,衣角随着海潮波动飘荡,黑色的巨大海藻在她的头顶遮天蔽日,能看到海藻像缎带一样生长,无穷无尽,无头无尾,从天地间时间开始的时候——一直生长到无限远的时间尽头,而宝勒日自己就像一颗渺小的沙砾、越变越小,那场面是有点骇人的,她却像忘记了凡人的情感一样,似乎感觉不到恐惧,原来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看见的……宝勒日透过海藻的缝隙抬起头,看着水面上雾气背后,黑暗如一张大网落了下来,光线像烟花陨落,一个人影闪现钻入了一团浓稠仿佛实体的灰色雾团中……她还没来得及思考看见了什么,也在水下越沉越深,坠入了混沌的黑暗虚空中……
桑达伦珠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他听到了宝勒日的呼吸声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抬起头,天光虽然熹微,黑色的天空转为深深的蓝色和紫色,星辰逐渐黯淡了,隐匿在微光中,但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迹象,其他人还在睡着,丰申额不在庭院中。
丰申额听到外面有声音出来查看,路过石头墙看到黑牛眯着眼睛蔫蔫地趴在地上,也不吃草,也不反刍,鼻子湿湿的有鼻涕流出来,这个量的鼻涕是不太正常的,他挠了挠牛的头顶和耳朵,寻着声音走进树林,看到黑马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周围的草被它之前打滚都压倒了……这两只牲畜能不能撑过去全靠它们自己了……他又陪着马坐了一会儿,挠了挠马的下巴,站起来回到了神庙中。
宝勒日睁开眼睛,没有立刻坐起来,眼眶中有没有滑落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入了棕色的鬓发,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害怕,她是在这种无穷的重压下感到绝望,现在的宝勒日,已经无法再理解时间的形象了,连回忆,都模糊了起来……她的思维在深水中又下沉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躺在水晶湖边的石头庙中。伸出手拉开毛毯,几盏鱼油灯的火光在墙上摇曳着,驱散了梦中的幻境……她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
宝勒日走出神庙时,太阳正在从高大的树冠顶上逐渐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叽叽喳喳嘈杂的鸟鸣,陈斯洛和额尔登额从石头庙的后院找到了扫帚,在打扫神庙的地板,把一行人昨天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走到林子里时,那匹黑马已经站了起来,只是显得有点憔悴,眉头皱得很明显,眼皮上褶子都出来了,只是斜着眼睛看着她们俩,眼角露出一圈眼白,然后走过来转身冲着陈斯洛和额尔登额拉了一坨屎,就气哼哼地走掉了。
“……”
“……”
“你惹它了?”
“没有,我都不认识它!……你惹它了?”
“我也没有。”
“这马真不地道……”
这时黑牛的眼睛已经睁开了,鼻涕和泪痕已经风干,它站起来从两人身后慢慢走过,去河边寻到了自己的牧群,然后找了一块柔软的草地趴下休息了。
返回神庙前,丰申额托着腮帮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面前摆了几堆小石头,石砖上有他用碳粉写下的名字。
“我们——可能想错了……”宝勒日对丰申额和桑达伦珠说道。
“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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