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着，十七伫立在镜子前，沉默地看着镜子的下半截。
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脸，此刻竟显得有些陌生。陌生到让他觉得有些抗拒，只能仓皇地撇开视线。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狭小的浴室中，空气难免会变得浑浊，让他不愿再等下去，敲了敲浴室的门，“十三，现在已经过了11点，还不开始吗？”
“行啊，”十三的声音有些朦胧不清，“我去叫信衍，我们最好同一时间动手。”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却变得急切起来，“十七！出问题了，信衍那边没有声音，我怀疑他已经触发了怪谈。”
十七眉头一跳，不由抬高声音道：“那就不要再等了，现在就动手吧！”
说罢，十七不等十三的回应，抽出小刀划破手指，将渗出的血液抹在镜面上。
下一秒这些红色的液珠便气化成血雾，弥散在狭小的空间中。
他正视着镜面，隐藏在雾气中的镜面上渐渐浮现一个挣扎人影，对方拿着一把赤红匕首，再一细看，那和十七的匕首除了颜色，其他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怪谈世界所认定我心中的恐惧吗？
十七心中喟叹，这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握紧刀柄，轻振手腕，将刀身延长。
而血雾之中，半个身体都钻出镜子的男人也学着十七的动作，将匕首变成长刀。
十七勾起讽刺的嘴角，他逐渐明白这个怪谈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看啊，他的敌人是这么死板，与其说是能窥视人心的眼睛，这更像是既定好的程式。
十七不再试探，挥出长刀，劈散空间中的气雾，显露这个空间最真实的模样。这里已经不再是浴室，而变成空无一物的宽阔白色房间。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全身镜被镶嵌在墙面上，而镜中人形生物却是一片漆黑，仿佛落在地上的影子成了型。
它从镜中走出，学着十七的样子挥舞起长刀，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熟练掌握了，甚至可以称之能比拟十七。
而十七却依旧站在原地，他没有试图击败这个可笑的漆黑人形，他只是冷眼旁观着对方的一切动作，然后在对方扑过来的下一秒，一刀斩断了他的脖子。
沉重的身体一顿，轰然倒地，漆黑的头颅滚落至十七的脚步。
十七低头，看着人形脖子和头颅的断口处都流出灰暗的烟雾。这个敌人不具有实体，只是在这个特殊的空间中拥有能嫁接并干涉现实的能力。
这个空间的一切，包括敌人都是基于持镜人的想象与对于恐惧的认知。
十七环顾四处，虽然敌人已经击败，但他没能回到一开始的浴室，这里一扇门都没有，俨然是一个密室。
而这也会是他想象的产物吗？
十七苦笑一声，他无法否认也无法确信，而当他再次低下头时，却看到倒在地上的敌人已经完全气化，消失无踪了。
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这里还有一个东西。
十七径直向前走去，紧盯着那面贴合在墙面上的全身镜，这是除他以外唯一的东西。
而他清楚地记得从怪谈被触发的那一刻起，这面镜子上就没有照出他的影子，就算此刻敌人被打倒之后也是一样，镜中映照着空无一人的纯白房间。
只要发现这一点，那么答案就变得简单了。这面镜子有问题，很有可能它是通往真正的怪谈世界的通路。
十七伸出手触摸着镜面，它随着他的动作荡出一阵阵水波纹，模糊了一切倒影。
而他能明显感受到指腹像碰到了一层膜，稍一用力，这层膜就破开了，其后什么东西都没有。
果然！
十七勾起嘴角，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面镜子是离开的通路，也是明晃晃的陷阱，它就摆在这里，任由玩家自投罗网。
十七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地冲破这层膜，进入真正的试炼世界。
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回到了浴室，而这里和离开时一样，镜面上还残留着尚未凝固的血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七暗自蹙眉，这里给他的感觉和现实一样。他到底是进入一个足够真实的现实世界，还是他真的已经回来了？
指针继续滴答滴答地转动着，现在距离他们尝试怪谈已经过去了10分钟。被刻意倒放的水杯还是照常扣在水池边上，另一边是十三丢下的头绳，上面还缠绕着一根拽断的头发，而水池边上也还残留着十三掉落的头发。
这一切看起来都和现实一般琐碎，甚至有些恼人，带着无法被推开的生活气息，让人充满安定感与归属感。
可现在，十七无法确定了。
他伸手按在还沾着血的镜面，它冰冷坚硬，拥有实体，再也不是虚幻的门。
而仍未干透的血液黏腻深重，将流动过的痕迹全都保留下来。
十七收回手，打开水龙头，冲干净手指上的血液，他的双唇微抿，眸色生冷，浑身都散出抗拒的薄怒。
他很少如此情绪外露，但这一刻他的确有些生气。
他知道自己还在试炼中，因为指腹的伤口早已消失无踪。
而这过于刻意的生活感，玷污了他努力营造的平和日常。
他见过许多残酷景象，那些死亡与绝望本来就是试炼世界的底色，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个残酷世界还要伪装成现实的模样，仿佛在嘲笑他为了平和日常生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
十七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重新唤出匕首，然后推开浴室的门。
他已经决定要和它宣战，不管门后出现什么。
“哟，你的动作也很快啊，”十三站在宛若废墟一样的客厅中，面前是一个被扎筛子的黑衣男人。
和十七的全黑人形不一样，十三面对的敌人拥有清晰的五官，穿着工装，手上还拿着砍刀，就像现实中存在的某个人。
十三迎着十七的目光，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指向逐渐消散的男人道：“我猜你一定很好奇这人是谁吧。”她轻笑一声，语调中满是苦涩，“这是我的仇人，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遗憾没能亲手杀了他，现在终于给我机会了。”
“他做了什么？”十七问道。
“他杀了我爸妈。”十三垂下头颅，“因为这个人，我在小学时就变成孤儿，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十四了。”
十七：“...抱歉。”
“你不用道歉，你们是我的同伴，这些事我早该告诉你们的。不过，现在想想要不是他，我和十四现在说不定不会参加试炼。”十三的声音渐渐哑了，“我还以为我会遇到其他人，没想到真是他...”
十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撇开视线，看向卧室的门，“都过去了。”
“嗯，”十三还是恹恹的，“我还要去救微微。不知道她会遇到的敌人是谁，说不定还是阿比盖尔。那她一定比我更痛苦吧。”
“遇到这种事情没人会不痛苦。”十七走向窗边，一把拉开窗帘，“但我要提醒你，我们现在已经在怪谈世界，没有时间浪费在伤春悲秋上。”
窗外的天空笼罩在血色的光晕下，像火光燃烧在天际，也仿若血雨浸染了世界。
“这到底是...”十三喃喃自语着，靠近窗户昂起头。
随着她的脚步，半张血月显露在视野中，深红的巨轮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月轮之上层峦叠嶂，细看之时才发现那些全是伫立着的人形。
而地面的道路上也到处都是静默的人形，他们身穿不同的衣服，长着不同的容貌，性别年龄都各有不同，但他们却有着相似的神情，这让他们看起来有些像量产的人偶。
坐在街角的男孩恰好微昂着头，正脸对着他们，十三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无神的双眼和勾起的嘴角，男孩笑得满足，仿佛沉浸在最美好的梦中。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和现实一样，除了盘踞半个天空的血月与这些人形。
这是一个被扭曲的镜中世界，与现实夹杂的荒诞诡异仿佛盘旋于世界上空的无形旋律，击碎心中最后的那点侥幸，它在大声告诉着误入此地的迷途羔羊，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三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我本以为自己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再惊讶了，但我也没见过这架势。”她看向十七，“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
“我无法确定，但直觉告诉我，他们过去有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十七收回视线，“如果我们没能通关这个试炼，或许很快也会变成他们的样子。”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十三皱起眉，“实在太奇怪了，感觉都不像试炼。”
十七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这里与其说只是试炼，更像是完整的世界，但这可能只是迷惑我们的表象。”
“也是，”十三点点头，“那接下来怎么办？”
十七重新拉上窗帘，他也无法忍受地面上那些人形的目光，“接下来当然是先和信衍汇合。”
“哦。对哦！”十三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队友，“我都快忘了还有他。”
她快步走向卧房推开门，里面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完好的物件，唯有一人伫立在房间的中央，手中还拿着一本书，他正低头翻阅着书上的内容，似乎没注意到门前的两人。
十三走进房间，“信衍，你在看什么？”
然而十七却突然拦住她，警惕地看着房间中的那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人似乎不是信衍。
‘信衍’阖上书页，将书收回到体内，看向两人微笑道：“我是不是让你们久等了，那个持刀男人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
十七绷紧了身体，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信衍微睁大眼睛，眼瞳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幽暗光芒，诧异道：“十七，你怎么了？我就是信衍啊。”
“对啊，这不就是信衍吗？”十三也看向十七，“十七，你怎么了？”
十七沉默地注视信衍片刻，直到信衍像承受不住一般撇开头后，十七才收回视线，“...没事，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吧。”
信衍似乎又变回原来的他。
但对十七而言，推开卧室门那一刹那感觉到的错乱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再加上这几天的若有似无的异常，十七捏紧拳头，他还需要更多验证与时间。
“没事就好，”十三笑道：“原来你也有紧张的时候。”
十七却道：“不说这些了，既然我们已经来到试炼世界，那就还是先做正经事。”
“我们现在真的已经在怪谈世界了吗？”信衍看着满目疮痍的客厅道：“虽然这里像被恐袭过，但这不就是我们住的套房吗？”
十三指指窗外，“喏，你可以自己去看，然后你就明白了。”
“你是说外面？外面能有什么啊。”信衍嘟囔着，当他看到窗外的诡异景象时才终于信了十三的话。
十七拖了张椅子坐下来，“那进入真题吧。”他看向十三，“我很好奇，为什么舒炘会选择我们去解决这个怪谈？他什么都没有和你说吗？”
十三找不到第二张完好的椅子，她只能皱着眉，消去地面部分突起的尖刺，然后席地而坐。
“他只说可以让你们参加，若是其他人来了可能会出问题。不过，”十三抱着膝盖，犹豫着道：“我总觉得他说的其他人是指他自己。”
“也许吧。”十七道：“虽然我不觉得他是会贪生怕死的人。”
“我可没有说他贪生怕死，”十三皱眉道：“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要早知道这里是这样的，估计我也会不想来吧。”
她微微昂起头，看着布满战斗痕迹的天花板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而现在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怪谈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困难。”
十七沉默了，他也没能在这个世界找到死者存在的痕迹，自然也就找不到破局的点。
“你不反驳我吗？”十三看向十七，“我还以为你会嘲笑我的直觉不过是无稽之谈。”
十七苦笑一声，“我也想这么说，但事实摆在这里。”
“不用这么担心吧，”信衍试图活跃气氛，“舒炘都说我们没问题了。”
“嗯...”十三的声音稍显低落，“但他只说我们会没事，并没有提到微微，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
十七问道：“那你还记得她是哪里进入怪谈吗？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几乎一样，我们说不定能在对应地点找到她。”
“说的对！”十三的精神一下子高涨起来，“她的房间也在这里，我记得应该是上面的514房间，而唐棠的房间就在她对面。”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信衍一把拉开房门，走廊上暖黄色的灯光显出晦涩的色调，像极了染上痕迹的古旧胶卷。
信衍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房间，
一旦跨出这个房门，或许他就永远也无法回归正常的世界了。
他本能地想要退缩，但身后就像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向前。
“信衍？”十七察觉到异样，问道：“你没事吧？”
信衍惶然地避开了十七的视线，他不知道自己在十七眼中会是什么样的，但在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千万不要被十七发现了。
至于被发现什么，他也全然不知。
“...没什么。”信衍小声道。
而当他真的站在走廊上时，压在胸腔中那股滞闷感都消散了，此时他才算真正进入这个奇诡的世界。
走廊上一片寂静，几乎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一直到走到颜九微所在房间门前，他们也没再遇到过其他人。
信衍站在门前，左顾右盼道：“你确定颜九微就在这里？我们这样不经同意就开女生的房间是不是不太好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十三拉住他的肩膀往后拽，“起开！让我来开！”
客房的门是上锁的，甚至还挂了防盗链，但仍然遭不住十三的几下攻击。
门板连同门锁都被切割成数块散落在地面，而房间内昏暗无光。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他们能隐约瞥见当时混乱的情形，满地都是家具的碎片，墙面熏黑印记上层叠着蔓延的血迹与刀痕。
十三一怔，随后抿紧双唇快步走进房间中。
信衍紧随其后，在墙面上摸索着顶灯的开关，但试了几次，没有一盏灯被打开，估计是全坏了。
而此时已经冲到卧室的十三发出一声惊呼，“微微！你怎么了？你醒醒！”
信衍浑身一激灵，没想到颜九微还真的在，他也不再尝试打开那几盏灯了，跟着十七一起冲进卧室。
卧室中亦是一片狼藉，拉起的绒布窗帘被烧得只剩下一点焦黄的边缘，窗外赤红月光落在房间中，像盛放了一室的鲜血。
少女坐在完好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得满足。
而十三半蹲在少女的身旁，抓着肩膀使劲摇晃着她的身体，不住道：“微微，你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信衍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偶般惨白的少女竟是消失多日的颜九微。
此刻的她就和地面上的那些人一模一样，没有呼吸，无法思考，皮肤依旧柔软充满弹性，但却从内到外地散发着凉意。
而在认出她的那一瞬间，信衍脑中冒出来的问题竟是，她还算活人吗？
这是否只是一个长得像她的人形？
还是说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很难不让自己往最坏的可能想。
十七拦在信衍身前，用近乎冷漠的神色注视着少女的人偶，缓缓开口，“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在尚不清楚对方的危险性之前，最好不要靠太近，更不要直接上手去碰。”
十三闻言愣住了，她的手还放在‘颜九微’的肩膀上，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是我们的同伴！不是敌人！”
“哦？”十七上下打量着‘颜九微’，“但你确定这还是颜九微吗？既然这个世界可以偷窥我们心中的恐惧，那它说不定就会窥视我们的记忆，然后复制出一个颜九微来，你怎么确定这不是陷阱呢？”
“我，”十三低头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颜九微’，下意识地松开手，咬了咬嘴唇道：“我的确没有办法确定，但是...”
十七打断了十三的话：“那就没有但是。”
他看向信衍，指着‘颜九微’问道：“你觉得呢？这到底是人还是陷阱？”
信衍迟疑片刻道：“她给我的感觉很像颜九微，但我也无法确认，我只能确定至少现在她没有任何危险性。”
“嗯，”十七蹲了下来，紧盯着‘颜九微’的眼睛道，“她和室外的那些应该是同一种东西，我之前怀疑那些就是玩家，但看到她之后，我觉得我想错了，这绝对不可能是玩家。”
十三烦躁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这不是微微？那微微会在哪里？那这又是什么？！”
“谁知道呢？”十七站起来，轻笑一声：“你不是说你的直觉很准的吗？现在你也可以用你的直觉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砰”地一声，十三猛然转身一拳砸在十七身侧的墙面上，盯着他的双眼愤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个？！”
信衍眼睁睁地看着墙面裂出一个坑，他赶忙道：“十三姐消消气，大家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在这种时候闹矛盾啊，还有十七你也是，现在说这些干嘛。”
十七轻笑一声，眼中却完全没有笑意，他撇过头，看着‘颜九微’与她面前的梳妆台，“那就让我说说我的直觉吧，这和镜子有关。”
“镜子？”十三收回手，疑惑地看向颜九微面前的梳妆台，上面的确有一面沾染了血迹的镜子，应该是颜九微触发怪谈时使用的镜子。
这看起来没什么奇怪，但十三却微微皱起眉，此刻她也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个世界以镜子为起点，颜九微还就坐在镜前。她竟然忘了这一点，真是关心则乱。
十三俯下身，仔细观察着镜面，随后竟直接用手触碰镜面。
十七眉头一跳，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十三的手像碰到一层薄薄的水面，泛了圈圈波澜却无法更深入。
“...这里面应该有一个空间，但我进不去。”片刻后十三收回手，面色难看道：“你说微微有没有可能在这个空间中？”
“有可能，”十七道：“我在触发怪谈后，也先进入过一个奇怪的空间，很可能她也面临同样的情况，只是她没能离开。”
“可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这里还会出现这个？”信衍指着‘颜九微’，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十七耸了耸肩，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也想知道。”
房间中再次陷入静默，三人视线的中心都汇聚在‘颜九微’和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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