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在看什么?”
茶香氤氲,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女的眉眼。
她身侧半开的支摘窗外车水马龙,嘈杂声与楼下大堂里的茶客们的交谈声混杂在一处,叫她听不太清对面那人的询问。
从封地南郡回到京城北都不过三日,拜访与邀约的帖子便堆满了几案,今日难得和暖,挑了个三两个想见的好友,约在这临河的茶楼。
方才最闹腾的那一位离席,气氛寡淡下去,她百无聊赖,被桥上撑伞的行人吸引,多看了两眼那描着报春花的伞面,便被逮住了走神。
实在失礼。
轻咳一声,沈沉碧收回目光,示意一旁的茶侍合窗。
茶室恢复安静,只剩小火炉上咕嘟嘟的茶沸声。
“多年不在北都,时兴的玩意又换了一茬,觉得有些新鲜。”
她拢住膝上的手炉,暖一暖被风吹凉的指尖,这才看向对面那位垂眸品茶的绿裙美人。
北都第一才女萧时薇,长宁伯府的大小姐,也是未来的太子妃。
端庄太过,总守着陈旧教条,大家族里用以联姻的提线木偶,是她聊不上话的那种人。仰赖多年前被选作公主伴读后,替她背过不少黑锅,令她免受皇后娘娘的责罚,她们这才渐渐熟络起来。
“风靡的东西总是新鲜的。譬如今日登台开场的这折戏,前几日骤然替代那些经典曲目,成为北都有口皆碑的好戏,乃至传入深宅,引得不少贵人前来,却不知这风头能持续多久。”
萧时薇放下茶盏,朝沈沉碧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郡主觉得这折戏如何?”
雅间设在二楼,茶室外是宽阔的廊庭,贵人在里头谈事情,茶侍与随行的下人便候在此处,供给贵人看戏的座次在廊庭的屏风外,垂着珠帘,免受旁人窥伺。
茶室关着门,沈沉碧听不真切楼下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她道:“我自来不爱听戏,品鉴不出好坏。”
“还想着郡主若能夸一夸它,兴许能成就一折经典。”
“抬举我了,这种事,你该找安平公主,她在行。”沈沉碧摩挲着手炉,随口一问,“我记得你从前也不爱听戏,今日怎么如此感兴趣?”
“前些日子,我同几位好友一道赏过这折戏,有别于那些吵闹的、锣鼓喧天的,乃至哗众取宠的,它只以一把古琴作配,娓娓唱尽伊人一生,只觉颇有意趣。”
沈沉碧一顿,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隔着缥缈的茶雾,美人眉目如画,相较于四年前,模样倒没有大变,只是出落得愈发温柔清丽。
萧时薇循规蹈矩,最守旧不过,轻易不更改见地与喜恶,但……
她心弦一动,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可怜女人的故事。”萧时薇道。
“她出身皇商之家,富可敌国,双亲却死于流寇之手,年幼的她只好带着幼弟投靠外祖,及笄后被许配给大家族旁支的庶子,成亲五载丧夫,却也就此摆脱外祖的控制,与幼弟北上,重返京城打点父母的产业,只花了七年时间便光耀没落的门楣,重新成为御赐金匾的皇商。”
沈沉碧道:“那倒是励志而传奇,哪里可怜?”
“因为乱世将近。末代的君王昏聩无能,耽于享乐,民间义军揭竿而起,又有藩王虎视眈眈,要打仗,国库却空缺。
君王听信谗言,大肆搜刮,她身为皇商,有钱无权,自是首当其冲。可无论交出去多少家底,都填不满君王欲壑,最后一道圣旨,要的是她这个人——许以宸妃之尊,换取整个高家与她经商敛财的才干。”
萧时薇轻叹:“如若……入宫为妃却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保得住命,也能享荣华,可惜她已有心上人,是义军首领的左膀右臂。她想抗旨,结果自是失败,还连累她的情郎受了不轻的伤。”
“有情人至此分别三载,再相逢,她是侍奉在帝王身侧的贵妃,他是刺杀帝王的江湖剑客。
刺杀没有成功,他被生擒,关押在天牢里,她偷拟圣谕,夤夜救他出宫。再然后,天下局势急转直下,义军与镇南王联手,兵临皇城,昏君带上她匆忙出逃,夜里宿在城郊破庙,她身着嫁衣,一把火将这个王朝最后的气数烧得干干净净。”
“她死后才知……”
萧时薇顿住,侧耳听了片刻,起身推开茶室的门,花旦哀切的唱腔传进来,正正好是这一段独白。
才知她的情郎在胜利前夕战死边城,才知她被冠上妖妃名号,受万人唾骂,才知她最挂念的文弱弟弟已然长成,是奉命缉拿昏君与妖妃的将军,她们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相见。
遗憾太多,已成执念,令她无法转世轮回。
沈沉碧默然听毕这一幕的独白,问萧时薇:“你喜欢这折戏,是因为这个女人可怜,还是因为对这种罕见的演绎感兴趣?”
萧时薇一时不解:“这重要吗?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听你的评价。”
沈沉碧笑笑,屏退茶侍后,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掌覆上她扶门的那只手,眸色深深。
“当然重要。我所认识的萧家大小姐,是个固执到近乎病态的人,同一道菜肴,她可以连吃半年不变样,侍奉她的厨子每日小心斟酌,生怕让她尝出细微的差别,遭受挑剔——比我还要龟毛。”
萧时薇拧眉:“你是在……数落我?”
沈沉碧笑笑,强硬地合上门,重新回到茶几边坐下,平静道:“不,我是怀疑,你不是萧时薇。”
平底起惊雷,气氛片刻僵硬。
“别说这种玩笑话。”她尚且镇定。
“我从不和目的不明的人开玩笑,占用她的脸、她的身份,约见我,”沈沉碧淡笑,“难道会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压迫无声蔓延。
萧时薇站立片刻,蓦地扯唇:“怎么看出来的? ”
“我和她都不喜欢听戏,我觉得吵闹难听,她却是出于曲终人散的悲观心态。不愿面对不够团圆美满的结局,又怎会同我推荐一出国运倾轧下的惨剧?”
“这些年我在南郡见过不少人,”沈沉碧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补充,“或是妖鬼。”
她观察着萧时薇的神色,哂道:“易容、化形,巧言令色、装腔拿调,但最后,他们都死无全尸。你是哪一种?”
大梁是个人妖鬼共生的国度,北都有国师庇佑尚且还算安宁,但过了乌梦江,一城更比一城凶险。
四年前,她奉旨离京,前往封地南郡整顿贪腐官场,不仅要与那群勾结的官员乡绅斗智斗勇,还要提防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凶恶妖鬼。
她本就体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日日折磨着她。太医说她该是个富贵闲人的命,要精细地养着才能长寿,但朝中世族独大,皇伯父没有可用之人,她承了养育之恩,自是要为他老人家分忧。
病得最重的时候,办公都在床榻上,一面喝药,一面咯血。她没精气神与那些老狐狸虚与委蛇,便拟份名单照着杀,要么安个罪名拉到菜市场杀,要么下令随行的暗卫刺杀。
左右龙泉剑与“便宜行事”的圣旨在手,无论妖鬼还是人,只要有逆反她或是谋害她的苗头,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那半年里,她似乎能闻见身上洗不净的血腥气,坊间甚至传闻她是个喝人血续命的恶魔。但暴虐的手段成效喜人,她只用短短四年便还南郡一带海晏河清,成为大梁建朝以来第一位手握实权的郡主。
在她面前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是利用她最亲近的手帕交之一,“萧时薇”不觉得荒谬吗?
“竟是如此……”女人垂首轻笑,额前碎发散落,遮挡神色。
她抬起手,染着大红蔻丹的之间渐渐长成,变得尖利,再镀上一层璀璨的金粉。
她如蛇一般欺近,用萧时薇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沈沉碧,做出妩媚的神态,调笑道:“虽然我不清楚萧时薇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不喜听戏,导致在你面前露出马脚,但若我说,我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骗你到最后呢?”
她在沈沉碧耳边吹气:“我只需要你来见我。”
“对了,你身边那一位能替你降妖除魔的女使,好像不在哦。”女人款声,“若不按我说的去做,你和萧时薇,都得死!”
尾音变得狠厉,尖利的指甲也几乎戳破沈沉碧的脸蛋。
柔弱的郡主被迫仰起头与她对视,嘴角却始终挂着从容的嘲弄笑意。
“说说你的要求。”
“明夜子时,来城西为我主婚。”
“就为了成亲?”
沈沉碧意外。
她见过诸多离谱的妖鬼,有时候甚至会在盘问它们的时候不自觉地笑出来。什么霍霍了一村子鸡舍,被逮住后理直气壮地装凶“都是两条腿两只眼,我吃的怎么不是人,我真的会吃人,再不放了我我就真把你啃了啊呜”;什么男妖变女身流连青楼同公子哥困觉,结果染一身脏病跪在药堂前嚎啕大哭着求药……
一般来说,经历过这些的她是不会嘲笑任何一只有抱负的妖鬼的。
但绑架她就为了嫁男人?
“吸髓蠹趴你头上尝一口都要一边吐一边骂你是个天真的蠢货——你知道吸髓蠹是什么吧?”沈沉碧勾唇,“据说是一种只有进食本能没有脑子的异虫。”
“萧时薇”:“……知道,你在骂我。”
两息后,她尖叫着直呼沈沉碧封号:“宝德,我真的会杀了你!”
沈沉碧不屑地嗤笑一声,在她张牙舞爪的灵压中,眼睁睁地看着萧时薇的脸如燃烧的蜡烛般慢慢融化,流淌出红白两色的液体,与那双逐渐变形的手掌一道,禁锢住她的双膝。
她们离得太近,沈沉碧甚至能清晰看见两只眼睛先后在眼眶里融化的过程。
面对如此恶心的一幕,她却不合时宜地思索起一件事。
她那馋嘴又贪财的女使踯躅,离开的时间好像确实有些太久了。
全文解锁建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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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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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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