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沈沉碧前往南郡，曾有一人秘密随行。
他穿着不合身的护卫服饰，藏在队伍中。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磨破了双脚，同护卫们一道食宿，始终不做一声。
南郡城下，他遥望严整的军队，默默数了许多遍，而后，与她辞别。
一帘之隔，他一字一句，至今犹言在耳。
“你答应过兄长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七年，我只需要七年，届时你若食言，我必然杀你！”
她是怎么回应的呢？
沈沉碧的目光渐渐悠远起来。
她说的似乎是——“求仙路漫漫，本郡主祝你七年大成。”
阴阳怪气至极，笃定他七年下不了山。
而今少年剑气如虹，已能与修行了七百年的怪物打得有来有回。
比他自己定下的时间，还早上一年。
武安侯官场失意，却无愧皇祖父御赐“第一将门”之名，教出来的两个儿子皆为人中龙凤。
章星茂。
沈沉碧按住那道剑痕，他的名字在舌尖碾过一遭，终究没有脱口。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故人，反而是个麻烦的讨债鬼，且让他和同为麻烦的希夷打去吧。
段书羽在船舱中焚香，绮丽的香气越过桅杆与船舷，正向着无尽的夜空与岸上游人进发。
沈沉碧一面屏息往回走，一面将手帕按在女使的脸上。
河面不知何时腾起夜雾，朦朦如受感召，攀入画舫中。起初只是漫过脚背，一脚踏下，仿佛踩入湿了水的棉花，待被察觉时，雾气已然嚣张地侵入口鼻。
画舫安静下来，槐安河也安静下来，唯有船上的靡靡乐音切切嘈嘈，扰得人思绪无端烦忧。
“此香名为——迷雾森。”
华裙女子从香案后起身，一步步往席上走。
雾气为她分开一条路，所过之处，展露出一张张既迷醉、又苦痛的脸。
段书羽似有不忍地蹙了下眉，但很快定住心神，拔下一支金簪握在手心，朝角落走去。
那个方向是——
沈沉碧扶着舱门，神情骤变，心头掠过无数不好的念头，再也顾上许多，急急出声：“闻眠！”
下一瞬，她眼前一黯，无数枝条缠上她的足踝，让她难以寸进。
渺渺夜雾中，她望见一抹陈腐的红，冰冷的躯体从她身后环上来，亲昵地贴住她的脸。
“阿满，此生此世，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少女背着手，踱到她面前，大红鲛纱与唇边狡黠的笑意填满视线。
“我啊，”她摸摸沈沉碧的脸，“想当一个逍遥闲人，体味一世清欢，便是幻灭如蜉蝣，也知足。”
“你呢？你似乎不这么想？”她不解，“你我同为一人，为什么会有所悖逆呢？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不要看、不要管、不要介入。”
“你不听话。”
潮湿的寒意与江风一道拂上心头，闻眠的双足仿似灌了铅，千年间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最后皆尽化作荆棘，封锁他的前路。
他能听见沈沉碧焦急的警示，也能看见步步逼近的段书羽。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他被认出来了。
——所以，她是来复仇的？
不可能，当年事发时，段书羽尚在襁褓，她没见过他。
那她此行的目的……是谁？
年轻的姑娘从他身旁走过了，甚至没有分给他一记眼风。
他随之侧目。
她身上没有杀气，却将那支金簪握得很紧很紧。
他身后——
沈瑜！
电光石火间，他反应过来，沈沉碧唤他并非出于对他的担忧，而是让他履行侍卫的职责，保护沈瑜。
可真是……亲疏有别，物尽其用。
闻眠抿住唇，心情有些乱七八糟。
眼下形势不容他开小差，雾气越发浓郁，他眯起眼睛，勉强辨认段书羽的动向。
她坐在沈瑜身边，托起她的手，金簪沿着掌纹向上，悬停在指尖。
来不及深思段书羽与沈瑜的恩怨，一圈灵力荡开迷雾，闻眠隔空拍开金簪。
被打扰了计划，段书羽神色一厉，毫不犹豫地回击一掌，却并不恋战，召回金簪后径直划向沈瑜手指。
迷雾再次遮蔽闻眠的视线。
他烦躁地啧了声。
两百年了，榴火族还是这般讨厌！明明战力低微，偏能借助千奇百怪的香料缠磨对手。两百前他吃了不少暗亏，两百年后又如此。
难怪他们一族能在虎狼环伺的凡界存续数千年。
“段书羽，榴火族向来明哲保身，立誓绝不入世，你此番行事，族长长老可曾应允？”
金簪一抖，泄露了主人的片刻心慌。
闻眠的灵力已在掌心蓄势待发。
他不打算留手，沈瑜是沈沉碧要保护的人，谋算沈瑜便是和沈沉碧过不去，他没道理给找茬的人活路。
恐怖的灵压席卷整片河域，段书羽修为低微，自是无法承受，她当即喷出一口血来，被迫屈膝半跪在地，动弹不得。
她不甘地挤出两个字：“闻、眠……”
“你认得我？”闻眠大感意外。
段书羽呵笑：“就算你化成灰，每一个榴火族人都会认得你，你是罪人。”
她捂着胸口缓缓站起身，含恨盯着狭路相逢的故人：“为什么又是你？榴火族从未得罪你。”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段书羽讥讽道，“太有趣了，你竟然问我。”
“今时今日，我暂不与你清算两百前的仇怨，你且退开，容我取了这丫头的指尖血。”
闻眠沉默了片刻。
两百年前他大闹榴火族，将平静祥和的山林杀得烽烟四起，而今苦主寻上门来，话又说到这份上，他若有良心，合该乖乖让步。
但——
“没门。”
天大地大，阿满最大。反正他脸皮厚，背的仇恨也够多，不怕开水烫他个大泡。
段书羽咬牙，不顾内伤与灵压，强行催动迷雾。
受香料蛊惑，画舫众人愈发癫狂无状，就连在最远处缠斗的王汀与章星茂都有所掣肘，出招的动作略显迟滞。
“你再阻拦我，我便拉一整船的人陪葬。”段书羽说着，飞快地将金簪抵在沈瑜脖颈最脆弱的位置。
听长老们说，闻眠之所以祸害榴火族，是为他的心上人求一味奇香。他这样紧张沈瑜，那这位小公主大抵便是他的软肋了。
纵使不是，身为大梁王朝的国师，他会眼睁睁看着一船的显贵暴毙吗？
除非，他不在乎建朝那些年的奔波与苦楚。
然而闻眠的注意力并不在沈瑜身上——舱门处，他的神念烫得隐隐出现链接本源的兆头。
这可不太妙。
“我是你的转世，但不会是你意志的延续，你想过你梦寐以求的清闲人生，但我不想，”沈沉碧的嗓音很轻，“城主，有些人降生于世，是注定要背负重任的。”
她近乎粗暴地将红衣少女从身上撕下来，而后迈过门槛。
她身周的浓雾似乎淡了下去。
闻眠垂下眼眸，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
他的走神成功惹恼段书羽，令人迷醉的甜腻香气里，渐渐显露出暗夜丛林的狰狞幻象。
黑鸦停驻在枯枝上，眼瞳散发着摄人的诡异红光，哀啼声声，偶有振翅的微小动静，能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悲伤与恐惧。
榴火族制香制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香魂。将香料催动到这种境界，以段书羽的资历，她必然大伤。
闻眠皱起眉，调动更重的灵压倾倒在她身上，连神魂都一并禁锢。
局面顿时僵持，他们谁都无法奈何谁，破局之人似乎只剩下从迷雾心魔中脱身的沈沉碧。
我吃瓜我赶稿我迟到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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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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