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梁建朝，即便中元鬼门大开时，百姓也再未亲眼目睹百鬼夜行的景象。
天阙山国师殿，连断生死的十大阎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而今夜，他们无视了祭天大典，倾巢而来。
最先显露的是黑白无常高高的峨冠，四周抬轿的小鬼们吟着不知名的歌谣，边行边洒出黄纸，恍若漫天的飞雪。
再便是牛头马面的镣铐，拖在地上，一节节，摩擦声刺耳，如预示勾魂的鼓点。
踯躅上下牙不可控地碰撞着，抖抖索索：“真见鬼。”
最初的害怕已被阴风吹去了爪哇国，只剩下了冷、无边的冷。
她快冻僵了。
听说冥府荒芜，是连雪花都吝于施舍美景的方寸之地，阴风终年肆虐，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生魂不可居。
“闻闻闻闻闻眠……”她抱着手臂抖啊抖，丢下山主大人，噔噔噔一溜烟躲到了堂屋柱子后。
闻眠瞥她一眼，轻啧。
小花妖还挺会躲，偌大的法阵阴阳守恒，阴面在屋前，迎客，阳面在屋后，护主，她怎么不再往里走走，躲萧大姑娘床底下得了。
只是这片刻的分神，无常已至跟前。
白惨惨的两张脸，黑洞洞的两双眼，闻眠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
“许久未见。”
冥府鬼差无数，无常亦无数，他不担心眼前这两张一模一样的鬼脸并非故人。
最初的黑白无常殉职后，化作阎罗殿后的一道试炼关卡，受选者一旦通过，就会成为相貌一致、装束一致的无常。
他们职责同享、记忆同享，与其说是不同的个体，不如说，试炼将他们异化成初代黑白无常的分|身。
果不其然，他们异口同声：“栖梧山主，别来无恙。”
这只被仙族养大的妖，曾在数千年前神游冥府，与判官们豪赌一把，全胜而归。他的名字被三界铭记，但凡长眼，都不会去触他的霉头。
但今夜，他们带着任务来。
“山主，可否借道？”
“这里没有你们要勾的魂。”
无常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进堂屋。
伯府的千金在床榻上沉睡，灵魂的光芒十分杂乱——她的灵魂一度走失，以至染上来自七百年前的腐朽色彩。
“她阳寿未尽，但圣女令，即日起，冥府将回收被污染的灵魂。”
“圣女令？”闻眠嗤笑。
九幽圣女是现今存世为数不多的天道造物，她们恪守天道遗留的法则，绝不不可能轻易更改政令，何况还是涉及生死命数这样的大事。
“她们还管不到大梁。”
他如是说，盘踞在衣襟上的异兽渐次亮起银色的光芒。
*
天阙山。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霞时，山谷中回荡起奇异的吼声。
林鸟惊飞，山兽却驻足回望，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天阙山都如此。
遥远的山脚下，一队人马华盖彩旗，逶迤而来。
山巅上，国师殿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人窥视过里头的陈设，即便是每年都亲自登高，恭请国师下山主持祭天大典的历代皇帝。
山风吹不进的石门内，遍开幽蓝的花朵，花苞大如人头，挨挤着，终年不败。
很难相信，在这个没有土、没有水、也没有日光的地方，能生长出这般妖异的花。
当这座大殿的主人有了新的动向，花苞齐齐转过方向，面朝着最深处，仿佛一张张引颈看热闹的人脸。
“真活泼啊，”国师抚摸着锁“龙”的铁链，慢慢道，“叔父。”
回应他的，是更为愤怒的咆哮。
他拍开酒埕的封泥，酒香弥漫开来，不必细品也知道是绝世的好酒。
底下安静了。
许久，传来嘶哑的男声：“给我……一口，就一口……”
“你配吗？”国师弯下腰，直视着脚底的深渊。
他将酒液尽数喂给衣襟上的无角异兽，又将空酒埕丢下深渊。隔了许久，底下才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闻眠抬手抹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昨夜杀了冥府的无常。”
“……你疯了吗？”但很快，他嘲讽道，“也对，你本来就是个疯子，为了一个不把你放眼里的女人，竟大逆不道地囚禁、谋害亲叔父。哈！我族，将毁于你手！”
闻眠垂眸，脸上神情难辨。
“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叛徒说话。”
他的嗓音极轻，转瞬便被铁链震动的声音覆盖了。
深渊传来男人痛苦的咆哮，暗红的液体被铁链引导着，不知输送向何处。
闻眠转身离开。
“如果她知道……你是国师，会如何？”
叔父咽下破碎的痛吟，癫狂地大笑起来，似乎极其期待自家侄子身份败露的那一日。
闻眠穿戴国师法袍的手一顿，随后无言地扣上鎏金面具，推开国师殿的大门。
天光刺亮，帝王跪伏在石阶上，双手高捧玉如意。
举目而望，百官伏阶，无一人敢抬头直视。
山林间，寂然无声。
闻眠握住玉如意，淡声：“免礼。”
*
“你知道吗？父皇今天进山了。”
揽芷院，沈瑜托腮看沈沉碧作画，许久，略显惆怅地幽幽开口。
沈沉碧用炭笔勾出胖鹦鹉的轮廓，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每年都如此，她惆怅什么。
“我真的好想知道，国师到底何许人，祭天大典前三日，他每年都住在宫中，我每年都见不到。”
“放心，你父皇也不会知道的。”
国师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被质疑是否真实存在的传说，只因他每年都会露面。而能在如此高强度的曝光下还经久不衰地保持着神秘，离不开他的藏首不露尾。
连先|祖皇帝都没见过他的脸，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大梁百姓乃至帝王，都只需要相信他能为他们带来平定与富足，就足够了。
“你不好奇吗？”
沈沉碧换了支笔，兴致缺缺地摇头。
“也是，”沈瑜自顾道，“你和国师有缘嘛，早见过了。”
“我怎么不知道？”
“母后说，你出生时难产，是国师下山护你平安，又受端颐王妃的委托，将你送进宫。还有还有，你六岁那年和我们玩躲猫猫，在御花园睡着了，是国师把你送回来的。”
“呀！”沈瑜惊乍。
沈沉碧蹙眉抬头。
“他抱过你！”
沈沉碧：“……”
“那他挺老的。”
“国师不老不死好吗，沈阿满，你也太不敬国师了！”
她都想去掀国师的面具了，也不见得有多敬崇。
沈沉碧懒得同她掰扯这些神神鬼鬼，祭天大典对文合帝乃至百官来说都是大事，但跟她可没关系，她甚至还能趁机休个假。
她将拟好的画稿举起来端详了片刻，胖鹦鹉眼歪嘴斜，丑出天际，不由得啧一声，随手将画稿丢到司魇脸上，顺便威胁：“再这样瞪着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要不说踯躅可爱呢，这一个两个都惹她烦。
闻眠对她太了解，司魇对她太好奇，一上午了，这货眼珠子就没离过她，宁愿拿脸接她的废稿，也愣是不挪一下地。
她就说今天怎么画啥啥丑，原来症结在这。
她索性丢开笔，吩咐他：“去看看踯躅和闻眠回来没有。”
“没什么好看的，不去。”司魇拒绝得干脆。
闻眠何许人，要是能和那只花妖一起折在伯府，八成是九幽圣女们出面了。那是一群活了上万年的怪物，他去做什么，小身板还不够她们热身的。
沈瑜头回在沈沉碧这见到如此嚣张的“下人”，奇道：“你是谁？为什么戴着面具？”
司魇微顿，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面具后投来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
他扶着桌沿慢悠悠站起身，轻拂额前碎发，下巴微抬：“小公主，见到救命恩人都不道声谢吗？”
“什么？”
沈瑜尚未反应过来，沈沉碧蘸了朱砂的画笔就落在他的面具上，兽嘴被画出两笔鲜艳的红叉。
“滚出去。”
司魇根本不怕，笑嘻嘻道：“别啊，现在不同她讨个人情，等来日可就没机会了。”
“笑话，本公主会欠人情？”这下人实在可恶，沈瑜骂道，“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救过我，但挟恩图报，你臭不要脸！目无主子，更是罪加一等！”
她卷袖子：“戴着面具是因为貌若无盐，见不得人？国师戴面具便也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主子面前，轮得到你拿大？”
说着就伸手去掀司魇的面具。
司魇还不老实，逗猫似的躲着沈瑜满屋子转。
沈瑜的身手其实不差，皇后娘娘从不压抑她舞刀弄枪的喜好，曾为她请过许多拳脚师父，奈何对方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异兽。
两人逐斗得稿纸满天飞，沈瑜不笨，三两回后便看出两人的差距，当机立断喊出大批暗卫，撵着司魇从揽芷院逃到王府花园。
沈沉碧无奈，随手捡起散落的画稿，忽然道：“外头是不是全城戒严？”
杏月点头：“早些日子刑部下发通缉令，缉拿福全班班主，街上巡逻队就多了，今日国师下山，更要戒严。”
沈沉碧皱了下眉：“司魇怕是不清楚，你去看着些，别让他跑上街，我担心阿玉上了头，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冲撞国师，届时，又要被拿去大做文章了。”
“明白。”
杏月走后，沈沉碧掩唇咳嗽了两声，若有所思地将手中画稿放在桌上。
这两日事情太多，倒松了茶楼案那头。
尹真尚未认罪，那个神秘的异国商人也没有出现，程沂向文合帝叙职，不过拨开迷雾的第一层，同时洗脱她身上的嫌疑罢了。
虽然明面上把案子丢给了程沂，但尹真也许与希夷勾结的怀疑，从未在她心底散去。
尹真只是个戏班班主，如何能在严密的搜查下藏匿多日？程沂便这般无能吗？
程沂……
稍加思索，沈沉碧唤来女使：“送封信，给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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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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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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