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阁的香炉腾着袅袅的青烟，沈沉碧盯了它许久，方松动神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时薇，你可知若我点下这个头，你走出这扇门后，将会面对什么？”
“南郡四年，刀光剑影，你的艰难不能与外人道，我却从你的信中窥知一二。”萧时薇道，“但要成大事，不都如此吗？你已经是我能出触碰的最高门楣了。”
沈沉碧摇头：“不要这样想。王府的门楣看似高，实则皇权走狗罢了。仰赖任何人的辉光，便也仰赖着他的鼻息。”
国师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在文合帝看来，南郡实权不过旁落二十年罢了。用二十年，换她清君侧，保南地繁荣、江山无恙、太子无忧，划算。
沈沉碧松开她的手，语意渐凉：“时薇，不要成为棋子，除非能翻盘。你觉得，你会是我的对手吗？”
萧时薇怔然。
临出门前，兄长候在必经的廊亭下，劝她别白费功夫。
“论情分，她不会允许你成为她的刀俎，陪她去赌往后四年里与陛下和东宫博弈的胜负。”
“抛开情分，她更不会允许你离她太近。一则，我们伯府天然与她不睦，二则，成为她的幕僚，便是君臣，你们不适合做君臣。她的猜忌与你的防备，终会成为鱼死网破的剧毒。”
彼时她天真地呵斥萧许言不要胡说，却忘了她的这位兄长，九年不出院门，用尽所有时间来研究郡主。
她的心性，她的野心，她的命运……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宝德郡主。
沈沉碧说出“对手”二字时，已经有飘摇的杀意了。
萧时薇握紧指尖，垂落的眼睫如颤抖的雨蝶。
她苦笑一声：“我朝并无女官遴选制度，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出路。阿满，我甘愿当你的臣子……”
沈沉碧抬手打断她的话：“不必如此，相交一场，我便为你指一条路，做与不做，全在你。”
“洗耳恭听。”
“南地商业繁荣，各大商帮和行会林立，不仅有官府保驾护航，更与绿林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小本生意好做，却不好当龙头，即便有高莹传授的本事保驾护航，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沈沉碧顿了顿，道，“但北疆可以。”
萧时薇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
“和北阳王庭零零散散地打了这么多年，终于到和谈这一步。和约里必然有关两国商贸，从前游走北境的商人如一盘散沙，虽有商会，却不好管理，基本上各发各财，如今时来运转，该有人入局了。”
萧时薇微眯起眼：“确是一条好路。”
“但我必须提醒你，只要是好路，就一定会有人去走，你的对手，不仅是北都的狐狸，还有北阳的豺狼。”
“我明白。”萧时薇弯起唇，“阿满，谢谢你，无论往后如何，我都会记你的恩情。”
沈沉碧笑了笑：“今日相谈于你我而言，不过闲叙。等把路走通，请阿玉喝酒吧。”
萧时薇扑哧乐了：“听说北疆的酒醇烈，她一定会喜欢。”
“喜欢什么？北疆的酒吗？你俩真懂我！”
小书阁的门猛地被推开，少女一阵风似的扑进来，裹着未散的酒香。
放眼北都，也就沈瑜一人敢在没通传的情况下推她小书阁的门。
公主殿下还醉着，章星茂跟个挂件似的被她拎进来，一松衣领，他沾地就睡得安稳极了。
萧时薇挑眉打量两人片刻，无意识地感叹：“臂力惊人。”
“那是！”沈瑜亲亲热热地贴住她的脸，“时薇时薇，你好起来了吗？”
“劳你挂心，已经好全了，多亏阿满。”
得了放心的言语，沈瑜笑嘻嘻地一把将自己摔进圈椅里，懒懒地歪着，全无坐相。
她今日依旧是骑装，就算跷二郎腿，也跷出了无与伦比的少年气。
萧时薇歪头看她，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但下一瞬，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沈瑜问：“听说伯府举办了冥婚，人还没死就拖过去了。时薇，你还做我嫂嫂吗？”
得，一口气点两把火。
沈沉碧按着额角偏过头去，实则将脸藏在掌心憋笑。
“说到这个……”萧时薇干笑一声，熟练地转移话题，“阿满，我听说你的人将那位赵公子带走了，他可还好？这桩事，是伯府理亏，我想着，总要给人赔礼道歉的。”
沈沉碧眉心一跳。
坏端端的，火烧她这头了。
“他失踪了，青鸾卫暗中在找，依旧没有消息。”
“怎会……”萧时薇愕然，“他可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能在青鸾卫眼皮子底下失踪？”
话音刚落，她顿时警觉：“阿满，不会是父亲和哥哥的，伯府没必要这么做，也不敢！”
沈沉碧支颐点头，表示赞同。
一开始她的确怀疑伯府为保全名声，打算杀人灭口，特意让红珠里里外外查遍了，但伯府确实老实，也或许是压根办不到让兄妹二人凭空消失。
萧时薇咬唇思索良久，小心地提议道：“青鸾卫到底出身南郡，对北都不够了解。阿满，你有没有想过，请地头蛇帮忙？”
“地头蛇？”沈沉碧拧眉。
不是没想过，但不知是否可信，也没有门路，便作罢了。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焚琴斋？”
“焚琴？”沈沉碧来了兴致，“好奇怪的名字，莫非还有个煮鹤？”
“有啊。”沈瑜接话，“焚琴煮鹤，江湖密传，这两家背后是同一个老板。”
沈沉碧示意她继续。
沈瑜打了个酒嗝，絮絮道：“焚琴斋，负责情报，什么小道消息、江湖密闻，甚至闺中笑谈，只要钱够，都可以打听，它的情报网覆盖了整个北都。煮鹤楼是杀手组织，北地有头有脸的江湖高手，基本上都在这挂了个名，特别厉害。”
沈沉碧觉得有些不对：“这么大的势力盘踞北都，没有官府清剿过？”
沈瑜摆手：“从来没有。我跟你说，老板可神秘了，没人见过，我估计跟官府有点那什么交易。”
她用更低声音道：“京兆府查案嘛，找过焚琴斋的呀，我知道。”
说罢就气鼓鼓：“废物，丢脸废物。”
沈沉碧失笑，知道她没醉透，脑子还是清醒的，便道：“他们可靠吗？”
“可靠！江湖出身的，讲义气咯，要价便宜，买断也不贵，特别保护雇主私隐。我买过，打听苏还雨强抢民女后寻欢作乐的院子，听说他后来也去找路子，没辙。”
沈沉碧挑眉：“那……怎么合作呢？”
“找线人，不过线人也不好找，我只知道城南地下赌坊有一个，但不清楚有没有挪窝。”
“官府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吗？挪窝做什么？”
生意不做了？
“谁知道呢，老板神秘，他们也神秘。”沈瑜嘟囔。
“阿玉，你把地址给我吧，我去试试。”萧时薇转向沈沉碧：“赵公子到底受我连累，我有责任出一份力。”
沈沉碧思索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问道：“官府找不到的人，他们也能找到吗？”
“成功过，”沈瑜道，“两年前有个采花贼，靠地下密道祸害了不少人，京兆府挨家挨户搜了半个月，没找见，最后求助焚琴斋，在密道里堵他个正着。”
“阿满也有想找人吗？”萧时薇问。
沈沉碧摩挲了一下茶碗：“没有，就问问。”
萧时薇轻舒口气：“这种捉摸不定的存在，还是少来往为妙。”
沈瑜深以为然地颔首，但点下去的脑袋还没复位，就受惊“呀”了好大一声。
地上躺着的章星茂诈尸一般挺了起来，双眼空洞地盯着她，鬼似的。
沈瑜酒醒了大半，抄起刚端上来的醒酒汤就砸他脑门上了。
一行鲜血沿着章星茂的额角缓缓淌落，这下，连萧时薇都惊了。
“我、我没下重手……”沈瑜瞪大眼睛，嗫嚅。
萧时薇忙用干净帕子按住章星茂的伤口，吩咐女使们拿药，又见他愣愣的，伸手轻拍他的肩：“你还好吗？”
沈沉碧望向窗外。
天色朦朦，晚霞成蔚，正是晨昏交界的时刻。
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踯躅！”
话音未落，粉衣女使便游龙般闪进来。
章星茂的灵剑不受控地震颤，发出悠远的剑鸣。他垂首握住剑柄，沉沉死气从衣袖里蔓延出来，缠绕剑身。
踯躅眼疾手快地拉开萧时薇，连拍数掌封住章星茂的大穴，再送他一记手刀。
少年轰然倒地，露出身后踯躅略带惊惶的脸。
沈沉碧问道：“怎么回事？”
踯躅定定心神，蹲下身，一把扯开章星茂的衣襟。
萧时薇避忌男女有别，掩唇背过身去。
沈瑜挪挪还算坐得住的屁|股，附身去打量少年剑修莹润的胸膛。
一缕黑气从贯穿肩头的伤口处蔓延出来，周围那一小片的肌肤覆盖上棱状的冰晶。
“他昨夜，一定和鬼差们交过手！”踯躅笃定。
沈沉碧皱眉，没道破阻拦过章星茂这件事。
“你和闻眠昨夜与他联手了？”
踯躅摇头：“闻眠一人足矣，应该是其他地方。”
沈沉碧的目光落在萧时薇身上，若有所思。
萧时薇的头七，也是茶楼其余百余缕冤魂的头七。
“除了伯府，还有……”
“西照茶楼。”踯躅肯定了沈沉碧的猜测。
昨夜闻眠灭杀了黑白无常后，涌入北都的百鬼群龙无首，在暗夜里沸腾起来。所幸闻眠的阵法覆盖北都，引月华驱散阴雾，也由此，他的神识同章星茂打了个照面。
侯府次子天资不错，奈何入道尚短，敌手又不止一人，前后夹击下，失守也正常。
阴气入体，早晚要诱发出来，但踯躅没料到他会在揽芷院发作。
沈沉碧有些头痛地闭了闭眼，很想再听沈瑜骂一遍“废物，丢脸废物”。
“怎么救？”
到底是在揽芷院出事的，她难辞其咎。
“要不……问问闻眠？”
“他人呢？”
踯躅耸肩，别问她，她也不知道，山主来去无踪，昨夜还是她收的尾。
“郡主！”杏月人未到，声先到。
她一路小跑过来，额上沁出了汗，扶着小书阁的门框大喘了口气，神色惶惶。
“……国、国师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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