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死网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沈沉碧双肩抖动。
温向安不聪明,但无耻。从藏匿在青楼中不能见人、尝遍烟花地冷漠人情的稚童,到犯下数桩大案、被官府追杀十三年,最后死于腰斩之刑的江洋大盗,他最擅长的,就是做出这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无畏情态。
他光脚不怕穿鞋,但欺侮他的人和官府投鼠忌器,生怕他发起狂来不管不顾,伤了要紧的东西或是无辜性命,总被他恐吓住。
可惜,今夜的他既不是入网的鱼,沈沉碧也不是靠一张渔网吃饭的渔夫。
“你笑什么?”
沈沉碧不屑的神情让温向安意识到惯用的伎俩似乎不再奏效——她不在乎这条灵脉。
这不可能!
世间没有人能够拒绝无上的力量,何况,这股力量原本就属于她。
她难道不应该说一些什么“物归原主”的话,然后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吗?
如此,他就有机会……
机、会……
温向安的脖子发出一声可怕的脆响。
他到死都没有想明白,沈沉碧到底哪来的底气,说不要灵脉,就不要了。
男人的头颅塌软地歪向一侧,因为灵脉而拥有类人的身躯,鲜血从他断裂的脖颈处喷溅出来,渐渐在他身下聚成一汪血潭。
温向安死不瞑目,似乎在等待最后施展的禁咒执行,树状的灵脉一节节亮起来,他的皮肤如蝉翼一般透明,得以展示灵脉中涌动的可怕力量。
灵气仿佛岩浆,从他的灵府中喷涌出来,堆积到这具身体的极限后,“砰”一声炸开。
血色喷泉浇了沈沉碧满脸,她只为踯躅与红珠升起结界,任由温向安的血肉淋在她身上。
踯躅大惊失色,扑上前拿帕子给她擦。
沈沉碧素有洁癖,这一头一脸的,也太恶心了……
恶心吗?
沈沉碧闭了闭眼,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温向安修得的每一寸骨骼与肌肤,都背着无数条人命,他的这具身体,是她的罪孽——因为她的逃避和纵容。
大梦三千解封过往,她才明白高莹死前求她杀了温向安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当年她镇守碧落,虽然嘴上总是嫌弃,但对每一只希夷,都算得上仁至义尽。
希夷是一群得不到慰藉的疯子,温向安犹甚,身体分上下两截还不忘江湖大盗老本行,在城中到处寻衅滋事,上半身提刀吓唬弱小希夷的空档,下半身能溜达出半条街,反正各有各的想法。
他初来碧落城的那段时间,城中堪称鸡飞狗跳,罚他作孽的上半身,官差们嘿咻嘿咻挥了半天板子,转头一看,他的下半身在一边翘着二郎腿看热闹,气得一群木头小人天天同城主告状。
温向安这样的状态根本没办法通过三生鉴的试炼,想把他送进三生幻境,前提是先还他一具完整的身体。
将他两截身体逮回城主府后,起先阿满还好脾气地同他打商量:“我修好你的腿,你乖乖进三生幻境行不行?”
能行才见鬼,温向安提起下半身就要跑,才转身便看见穆月成捧着茶托堵在门口,微笑着盯住他。
前狼后虎,结果就是被丢在美人榻上接受缝补。
阿满从未做过女工,第一针就歪了,痛得堂堂江洋大盗咬着枕巾憋眼泪。
穆月成在一旁捻线,坏心眼地提醒她:“好像更歪了,怕是缝不住,要不要再往下一些?”
阿满端详片刻,利落地抽出扎进去半截的针尖,挪到下边,带着细线戳下。
起初温向安还做出一副“老子不怕”的死样子,满口胡诌试图激怒阿满撂挑子,待修补结束,他便彻底安分了,九尺灵体瘫软在美人榻上,像一张能被卷起来带走的皮。
因为温向安太刺头,阿满在他身上几乎耗尽了耐心和温柔,好不容易将他哄进三生幻境,眼见他在里头占着先知到处为祸,做尽生前被官府掣肘而不敢做的事情,很快挥霍掉两次机会,原以为能顺利地看着他自寻死路,化作被洪水送走的一缕怨气,却没想到穆月成找上了他。
他就此洞悉她有意隐瞒的三生幻境的规则,怒而与早有不臣之心的穆月成合作。
血月降临前夕,她有意问穆月成:“你说,给予温向安修仙的权能,如何?”
那是他真正的执念,年少时被仙门拒之门外,后来被剑修挑断手脚筋,押送到官府,结束罪恶的一生。在他看来,修士就是比凡人强大。
阿满并非对希夷的躁动一无所知,她早已盘算好一身因希夷而得的血肉都该如何分配,好赤|条条无牵挂地奔赴新生。
但这些落在不知情的高莹眼中,大抵是她纵容温向安的佐证。
——别说高莹,连她自己都觉得当初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接过踯躅手里的巾帕,沈沉碧随意抹掉面颊上的血迹,看向尹真:“获利的人死了,你还想与你的穆先生同流合污吗?”
尹真的身躯因震悚而僵硬,许久才颤抖着憋出一句话。
“原来穆先生是为了壮大他的同伴吗?”
沈沉碧呵笑,温向安可不是穆月成的同伴,他是问路的那块石头。
至于问的是哪条路……
沈沉碧慢慢收紧手。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你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除非……”
她走到佛龛前,拨弄悬落的红线。
尹真胆战心惊,生怕她将沾血的手伸向那团被他精心保存的灵魂。
“郡主能救我和我的师姐?”
“那要看你的诚意了。”
尹真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半晌,如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道:“二十多年前,福全班的班主还是师姐的姥爷,受皇太后嘉赏,风头无两。”
老班主只有一个女儿,一贯用心培养,好继承衣钵,带领福全班成为更鼎盛的大戏班。
尹小蝶天赋极佳,十四岁登台,不消两年便成为名角。
“可惜,她遇到了一个名叫李畚的货郎。”
李畚生得清俊,性格腼腆,每次尹小蝶登台,他给的彩头都格外多,一来二去,她便记住了他。
踏实上进还真挚的年轻小伙轻易便哄得当红名角要洗手为他做羹汤,老班主得知那日,气得差点中风。
尹小蝶一意孤行,似乎想将压抑多年的反叛一股脑地通过所谓的情爱宣泄出来,她不惜断发明志,与父亲断亲。
李畚的家乡远在滇南,她随他远走高飞,以为就此摆脱卖笑与人的日子,能做个寻常民妇,相夫教子。
最开始也的确如此。
李畚将她安置在一座小院里,声称是他的祖产,他们在这里简陋地拜过天地,便做了夫妻。
李畚身为货郎,时常不着家,尹小蝶从未怀疑过有什么不对劲,直到自称李畚娘子的女人打上门来,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大街上肆意辱骂,她才知道,她被骗了。
李畚不是货郎,而是财主周家的上门女婿,拿了妻子的钱出门做生意,说要闯出一片天地,实则眠花宿柳,将银钱挥霍一空,不得已返乡,继续当他的无能赘婿。
尹小蝶看着瑟缩在周家娘子身后,全然不敢看她一眼的李畚,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彼时她已有身孕,周家的仆妇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当即见了红,周鸣荔皱眉,回身一巴掌扇在李畚脸上,命人将他俩一道捆了,带回周家。
尹小蝶几乎被夺去半条命,她躺在柴垛上被稳婆粗暴地止血时,李畚正跪在周鸣荔脚下,极尽丑态地讨好他的衣食父母。
他坐享齐人之福的荒唐计划落了空,连累尹小蝶不尴不尬地在周家做了个丫鬟。
周鸣荔是周家做继承人培养的独女,田庄铺子都管不过来,哪有闲暇功夫与一个可怜女人置气。起初的愤怒过后,没再为难过尹小蝶,将她养在家中,纯粹是不能让她当李畚的外室,再则,也想看看李畚有几个胆子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偷|情。
显然,她多余担心。
李畚就是个怂货,别说偷|情,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尹小蝶。即便尹小蝶在他面前被周家下人欺侮,向他求救,他甚至不敢拿出腔调来制止这种歪风。
过往的情爱与温存,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尹小蝶深刻地恨他,也恨周家。
于是趁着周鸣荔生子,周家上下都紧着主院的时候,她放了一把火,卷走钱财,逃之夭夭。
从滇南到北都,长路迢迢,她孑然一身,还有一副美艳的容颜,不知将面临多少苦难。
不得已,她以马粪涂脸,穿上宽大的粗布麻衣,压低嗓音伪作男人,一路装疯卖傻,耗费一年时光,才艰难地来到北都城外。
所谓近乡情怯,她凭一个念想回到故地,撑着的那口气在望见北都城门时却散了,她茫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与同门的师兄弟姐妹。
她是要强的,没脸同人说被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骗了,骗得和父亲断亲,骗得失去风光前程,也骗得这副身子落下病根。
她在城郊久久徘徊,直到……
尹真的嗓音颤抖起来,迸发出一股莫名的恨意。
“我宁愿她,死在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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