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卓山面露犹疑，打算瞧瞧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他两眼射出锐利的精光，打量对面笑嘻嘻极其不认真的小姑娘，不禁眉头微蹙。以往他评价女儿的标准，只有今日练剑如何，可曾有人敢欺负她，又有什么喜欢的法器。
眼前这个，怎么可能动摇他的心魔？
他转身离去，却又一脚踏进绵软的泥地，踩扁了刚冒头的青苗。一个拉着老黄牛的农夫从小道经过，其佝偻着背，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深深凹陷，却是他的模样。
泥土与茅草混合的屋舍前有一棵矮树墩，上面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微微发福，面色姜黄，只用一块破布包着头发。她两手包裹着干裂的污泥，显然是刚劳作过。
虽是如此，她身上的麻布衣明显要比老头子穿在身上的好上许多。田埂上远远走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农妇，她脚步稳健走得飞快，远远朝二老招手喊：“爹，娘！”
斛卓山更觉无趣，就算他不是修士，也不可能是一介碌碌无为的老农，不会让他的妻女在田间讨生活，一辈子面朝黄土地朝天。代代为农，永远被人压弯了腰。
当初与妻子结为道侣虽是为各自利益，但数百年的相处不是假的。他修炼魔功妻子从不反对，反而为他找寻典籍。夫妇二人理念相投，若他是一介老农，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他的妻子也只是一介蠢笨无知的农妇……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这样的心魔幻境怎么可能困得住他？对方此举又隐含着什么意味？
这一次他主动走向新开通的通道，前往下一层幻境。这次他夫妇二人都是天机府门下的炼气修士，常年住在洛州管理种植灵草的凡人，每十年会有一次机会到仙洲上交灵草。他二人资质平庸俱是杂灵根，只能止步于此，可他们十五六岁的女儿斛盈却是资质极佳的双灵根，这怎能让他们不喜？二人趁一次去仙洲将女儿也一同带去，一则是为让她增长见识，二则是想看女儿是否有机缘，能被某位长老收入门下。
斛盈再不是现实中狂妄自信的姑娘，她虽也有几分自得，但心底还是对仙洲充满畏惧。待三人满怀期许地由人引荐，终于得见一位不知多少代的管事弟子时，才发现别说双灵根多如牛毛，就是单灵根宗内也不缺。
而其中资质最拔尖的那批人，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三人来时满含憧憬，回去时却失魂落魄，事情却又迎来转机。那位引荐斛盈的弟子恰好还没有收徒，便将她收入宗内成了一名外门弟子。
时光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斛盈每过几年会回一趟洛州，每次回来她的修为总有长进。渐渐地，竟进入内门，一生顺遂。
走到这一层，斛卓山仍想不透对方的目的，再度席地而坐，打算封印杂念破镜而出。毕竟他真正的仇人还在外面，若慢一步让那戚琼得了大造化，又有汪瑜与慕怀朝站在其身后，他还如何为盈儿报仇？
正欲闭眼之际，忽有一道声音问：“看来你对自己的妻子也不过如此。”
斛卓山豁然起身，神识没能搜寻到对方具体方位，只朝虚空拱手问：“阁下何人？”
那声音不紧不慢：“我既能入你心魔幻境，你说我是谁？你可曾听说过平行世界？”
斛卓山不由眉头一皱，修仙界的确有传闻莲心不仅能提升修为，还是去往其他世界的钥匙。
曾有人一去不返，虽不能与宗门通信，其却有特殊功法能让命牌一直亮着。但三千世界都是不同的，就算其他世界当真有长相性情与他三人类似的，也并非本尊。
女声道：“这些不过是低级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你的妻子并没有死去，而是被及时赶来的掌门救下。你想看吗，想去替代他吗？”
斛卓山不由冷笑出声，一城城主竟用如此低阶的幻术迷惑他。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灵智未开的小界怪物。
戚琼藏在云端，红唇慢慢翘起。人最忌说谎，在这面镜子里谁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斛卓山若真不动心，怎么会自己进入第三层幻境，可别说只是因为一点好奇。就是有这一丝妄念，人才会被心魔困住。
那就让他尝一点甜头，失而复得又再度失去，人怎会不发狂。
“莲心是通往各平行世界的钥匙，我本身为镜，就能让你看到每个平行世界真正的情景，甚至可以让你代替另一个世界的你，重新与他们团聚。”
她动用全部灵力，构筑最真实的梦，又让他不断被替换，每一次想要弥补就离最初最完美的幻境越远。
直至，黑珠碎开一道裂口。
斛卓山沉着脸从最深层的幻境走出来，他随身携带的避念珠竟没有任何反应。最后甚至他将失去金丹的女儿也带过去，与另一个女儿见了面，他离开时妻女不舍的眼神，一切都太真实了。
就算平行世界为真，他又怎么能保证城主会帮他。若是真的呢，若他们真的能再聚，若能将盈儿也带去……另一个世界的汪瑜没有与他针锋相对，他还可以为盈儿再寻一合适的灵根。
不，这不是真的，他不能就此停下，真正的盈儿还在外面等他。
斛卓山心底热浪翻涌，忍不住开口：“放我离开幻境，再证明那世界是真的。倘若为真，我愿意放弃此间的所有资源，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女声立时反问：“你不如问问自己，如何才能让我答应送你去另一个平行世界？”
戚琼留足时间给斛卓山思考，他身上的法器没有反应当然是因为黑珠等级更高，简直是作弊神器。凭他修为心智，明明都碎开裂缝走出幻境，竟还在此犹疑。
这只能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偏要上钩了。
估算他心底已到挣扎最激烈之际，戚琼诱导道：“幻境内一年，外面不过一息。不如我再送你去最后一个平行世界，也算我的诚意。若你真的动了念头，就估量好有没有资格为我做事？”
不待斛卓山反应，戚琼猛地将他推向无数条通道。化神大能总以为站在云端睥睨万物，却不知自他存了一分微薄的希冀起就已经落入陷阱。
谁要和他做交易，能暂时困住他便是最好的结果。人，总会醒的。
自以为不在局中，却还是一叶障目。她刻意混淆三千世界与平行世界的概念，便是想要斛卓山越陷越深直至识海受损，最好修为大跌。待其终于看破骗局时，她早已进入下一关。
那时，她才有机会给予斛卓山一击。一旦有了后手，人总以为犯下错可以被弥补，殊不知正是这层心理暗示，他才会一次次不停地犯错。
你就和这颗珠子慢慢斗吧。
戚琼忽而想到许多年以前，在看不到尽头与希望的荒原上，被斛卓山驱逐到准备自戕，甚至死后尸身都要被其炼制。她不由快意地邪笑两声，将珠子弹了弹，瞧它越滚越远，最后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刚走出斛卓山的恶欲壳，她却发现这里并不是原本的地方。
海天一色，低头终于看到自己在镜中清晰的倒影。天地间除她再无一人，戚琼不由心生警惕，生怕是慕怀朝突破幻境追来，刻意在这里等着她。
她忽又面色平静，鼻息也不似方才急促，若真是他总比被旁人设计好，但可惜不是他。她笃定开口：“想必阁下就是城主，单独邀我来此必是有十分要紧的事。这般躲在暗处不见人，可是很不礼貌的哦。”
一道空灵的男声蓦地响起：“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娃。在你们第一次进入城中时，我便送了见面礼。现在，我就在你眼前，怎么能说我不懂礼仪。”
戚琼若有所思，恶欲壳？
她突然想到第一城的城主，瞬间反应过来，垂头道：“真不好意思，一直踩在阁下脸上。不过您如此庞然大物，就将我当作脸上一粒尘埃，发发慈悲将我弹出去可好？”
城主真身就是这面镜子，它本身就是一座城，那些游魂或是火焰山可以说在他体内。修士一直踩在他脸上，亏他如此爱干净的一面镜子能一直忍着不出声。这位虽不如其他城主流于表面的凶残，但心魔可是会让修士生不如死的。
城主机械地轻笑两声，温和道：“我名鉴，是问心城城主，欢迎你第一个来到通道口。本来你也该是我送出城的第一人，可我却不能放行。”
戚琼眼珠一转不转，笑问：“因我没有进入心魔幻境？珠子是月给我的，我并不算逃避规则。我还可以将它转送，您应当会喜欢那颗琉璃心。”
对方依旧不言不语，她又问：“可是觉得我在您的地盘上过于放肆？”
城主道：“并非如此，想要出城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勘破心魔。有心魔的将其破除或隐藏，我可以视作除去心魔。若没有，只要经历过无数重幻象依旧能忍住不生心魔，我也可以放行，可你……”
他长长地停顿，才重新开口：“有月的灵珠保护，我没能完全渗透你的心海，只能从你那道侣的记忆看到一些碎片。你的心是空的，那些没有生出心魔的修士，只是还没有遇到最难承受的事。你却根本不可能生出心魔，也就不存在考验，我无法判定你是否能通关。”
“所以，你只能随我们永远留在小界。或者我破例送你出去，就当你没有来过我这里，你依旧可以去下一城，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哪怕是杀人如狂的魔头也会有执念。若无执念支持，谁又能走到最后呢？
城主颇为疑惑：“其实灵光小界并不似传闻中可怕，成为我们的一员或许也能达到修士追求的永生，你们为何都如此抵触？”
戚琼思忖良久，忽而问：“我是唯一一个不能走出问心城的人吗？”
没有想到她会问这番话，城主幽幽道：“曾有一个人同你一样，他用旁人的魂魄替代自己留下，我误以为那是他，他却已进入下一城。留下的魂魄也早已消散。”
抓住关键线索，戚琼思绪飞快转动，也许这一路真的太顺，她一时间竟没有什么绝好的法子能保证走出问心城。转念一想，留下并不是很糟，她有宝珠与恶欲壳护身，暂时不会有危险，还能避开斛卓山的锋芒，何尝不能有一日登上通天路。
她神色平淡，盘坐在地，复盘为何会看到穿病号服的倒影。这一幕实在诡异，让她不得不在意。刚想将疑问问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她豁然站起身，与来人拉开距离。
慕怀朝站在她方才坐下的位置，他眼下微青，双手垂在身侧，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他已破了幻境出来，戚琼巍然不动。她暂时出不去，已不怕与他纠缠耽搁时辰，含笑道：“别看我，你走吧。”
凭你的本事，这里本就没有人有能力与你争。而今，速度上我再不及你。
慕怀朝却道：“我与她一起走。”
戚琼眼锋一扫，刚沉下脸就见慕怀朝疾步跨来。她后退道：“慕少主，你还真是长了一张讨巧的俏面，脸皮比这镜面还厚。别人分明不想与你在一处，利用完腻歪了，你自己还要巴巴地往上贴。到底谁的心才是石头呢？”
挖苦他几句，见慕怀朝仍没有退缩的意思，她索性压住脚步，朝前跨出一步。
倏然，她瞳孔一缩。
慕怀朝解开衣衫，终于露出蔓延至胸膛的疤痕，定定问：“你也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心之人吗？”
戚琼立刻反问：“你指的是石头心吗？我又不是话本子里的大圣，况且我这具新躯体是你亲手捏的，到底有没有心，你知道。”
最后一句，她语调极低。
慕怀朝抓过她的手腕，带动它慢慢从心脏滑向腹部，崎岖的疤痕带着灼气。再不用他强迫，戚琼一寸寸又重新抚摸心脏。
猝然撕下余下衣衫，她从侧面看去，疤痕几乎蔓延到下腹与后背。当日在薛府，他果然有所隐瞒。戚琼将五指握成拳，掌心仍残存着他的温度。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问：“这是什么？”
慕怀朝道：“与我进圣殿，那时……”
戚琼勃然大怒，以往俏皮的语调骤然变得尖锐，第一次打断他道：“慕怀朝！你明知圣殿只允许一人入内，你慕少主有通天之能，连这一规则都能打破？分明连我在每一城做什么，与谁见面都知晓，为什么就不能编织出一个完美的谎言！”
“我不会感激你，只会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好意。待你死了，我便继承你所有遗产远走高飞，最好去别的世界重新逍遥快活。”
一道灵光猝不及防射入眉心，戚琼微微后仰，有零星画面从眼前闪过，这定是最后一部分记忆碎片。青色衣角从眼前掠过，她按住钝痛的心口，死死瞪着慕怀朝离去的背影。
鉴久久未出声，此刻忽然道：“为何你某一刻有生心魔的念头，却又在瞬间消散了。那位小友还是将这部分记忆藏得很深。”
戚琼肩头耸动，轻笑两声嘲弄：“你以此为食，冲击心魔失败的修士都成了镜中游魂。你究竟依据什么评判一个人是否能过考验？每个人的善恶毫无保留，你窥视凡人心海，却从来没有看透自己吧！”
虚空中，狗大户在远处听到回音，拉着好兄弟赶过来，远远朝她招手，却被戚琼略狰狞的脸吓了一跳。
她紧紧阖眼，稍敛神思，朝羊大仙示意。还是羊大仙灵智更高，立刻将白珠抛过来，又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咽下哽在心口的气，戚琼敛了语调：“走吧，最后一城千万小心。”
羊大仙担忧地看了她几眼，虽与戚姑娘相处不久，但她向来是个倔强的小人儿，她的事就由她自己解决吧。羊蹄扯扯还一脸痴傻的狗兄，二妖的身影渐消失在镜中。
戚琼看着手中纯粹无瑕的宝珠，忽然猛地一掷，翻出摘星辰对准新出现的裂痕，“心魔封印在镜中，你当真以为自己就是一面明镜？”
从没人敢质问一城城主，认为他固执死板，鉴呆呆感应在体内浮游嬉笑的游魂，忽而道：“也许我和你识海里的器灵，有着同样的心愿。”
戚琼指尖忽然缠了一条萤亮的小尾巴，鉴的声音越来越远，“这件小礼物，也许你会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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