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又在照镜子了，她眼睛一动不动地样子好瘆人。”
“今日师兄要带几个孩子去外宗参加试剑大会。去晚了，可要赶不上出发的队伍了。”
讨论声逐渐远去，戚琼坐在窗边，远眺天外飞遁而过的队伍。她收回视线，将五指插入发顶，一缕缕梳理花白的头发。
“你马上就要死了，可你的丈夫与孩子们却在外发光发亮，你不遗憾吗？”一个声音在角落内响起，似乎很为她惋惜。
梳理好最后一丝头发，戚琼简单编了辫子，将小镜夹在怀里起身朝楼下走。楼梯一圈又一圈，她走得极慢，脚步却很稳。
“修士与天争，你可能没瞧见你那小女儿在大会上光芒万丈的模样。若你也有灵根，就不用承受骨肉分离之痛，更不会才活了几十年就要面对死亡。”
戚琼已下到最后一层，点燃一盏油灯，停在两扇厚重的大门前。
那声音逐渐带上几分不忍，劝慰道：“你不会想出去的，难道你不知近日宗内正在筹备一桩迟来几十年的婚礼。你的丈夫本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若不是报恩娶了你，他们也不会生生错过几十年。我早就听门人说，为你守三年后他就会继任掌门迎娶师妹。那位连你的五个孩子都能接纳，你心里究竟是宽慰多一些，还是不甘更多一些？”
戚琼冷冷一笑：“我现在想砍人的心更多一些。”
那声音用极其夸张的语调道：“难不成你还准备追去千里之外杀了他？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还是再等一等吧，有塔内的阵法还能撑到他们归来。我眼瞧每一次孩子们过来，你虽对他们冷冷淡淡，可心里总是期盼着的，每次还都要看你那丈夫来了没有……”
在他喋喋不休的劝阻声中，戚琼将手按在大门上，却没能推开。
器灵在暗地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得意道：“塔中有阵法，你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随意出去？还是听我一句劝，安心等你的丈夫和儿女归来。毕竟你能做的只有等待。”
有什么东西飞快从他面上一晃而过，器灵一愣，竟发现戚琼双手捧着一面圆镜，镜面中恰倒映出他惊愕的面庞。他呆呆地问：“你？不对，这应该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并非摘星辰。停下，你绝对出不去！”
戚琼掌心渐化出一把长刀，她单手握刀，在器灵的惊呼中一刀破万法。光影斑驳下，厚重的木门竟碎裂成无数块，木屑擦过荡起的长发。
器灵被她回过头的眼神盯得一惊，碎屑将他圈出一道人形。
这一次不用戚琼解释，他立刻反应过来。他虽是幻境的主导，可记忆却是从戚琼识海抽取的。说到底，他还是不能完全引导她。
他从后面追出来，边跑边伸出一只手阻拦：“即便出去，在这个幻境里你依旧会体验一遍死亡。若这就是现实，若你融合灵根失败沦为凡人，眼下他爱你入骨，可过一百年、两百年，甚至千年后呢，谁能记得你的模样？那么多天赋卓绝，仙姿逸貌的美人整日环绕在他四周，谁不爱好颜色，谁又能对着一张老妪的脸深情款款？即便是你自己，看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容也会妒忌的发狂吧。”
戚琼沐浴在暖光中，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树荫，在自己身上嗅到了腐朽的气息。没能走到半山腰，她便佝偻着背坐在山阶上。
可这一次却与从前不同了，并不是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曾经，她整日躺在冰冷冷的病床上，满心都是不甘、恐惧、怨恨。她太过渺小太过无力，而今在此界走一遭，她依旧竭尽一切生存，起码她有能力抗争过。
说到底，是心境不同了。
戚琼的声音苍老又虚弱，轻飘飘从口中洒出来：“你说，过去的每一日我都在做什么？”
器灵也坐在她身边，双手捧脸回忆：“照镜子、睡觉、看着山脚下的弟子们发呆，以及等待一年一次与亲人见面。”他忽然明白过来，噌地站起来反问，“我看你不是在发呆，而是在偷学他们的刀法！怪不得方才那一刀精纯无比。原来你早就知道这是幻梦，一直在把我当狗耍！”
戚琼轻哼一声：“编了一次话本子，你不是也很开心吗？是不是比小说还有趣？”她虽笑着，却渐渐软倒在石阶上，“既然你好奇我对丈夫的态度，在临死前就大发好心告诉你。我绝不会允许他在我死后三年就另娶他人，爱是自私的，偏要他守身一辈子，哪怕化为厉鬼也要回来把他带走。胆敢变心，就永远囚在我身边。”
器灵大惊，再看戚琼，她已合上双眼失了气息。幻境即将破碎，他疾步狂奔赶往幻境边界。待赶到海岸边时，竟发现戚琼先他一步，正吹着海风看另一个人。
她一步步走到青衫男子面前，含笑问：“不去筹备婚礼吗？”
青衫男子唇边带着极淡的笑，摇了摇头。
戚琼忽而上前一把揽住他，凑近他耳边道：“我早知道是你。现在梦醒了，我们走。”
话音刚落，所有幻境开始破碎，二人相拥坠向大海，又从深海海中重新坠入虚空。脱离了剧本控制，在急速坠落中，慕怀朝终于能做出回应，他前所未有地想要立刻见到一个人。
二人不停说着话，毫无厘头，东一句西一句。戚琼忽而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是我娘起的，叫戚厄瑕。”
捧住戚琼的脸，一遍遍凝视她的面容，慕怀朝问：“还记得我曾与你讲过我的父亲母亲吗？”
戚琼一愣，只静静地听他说。慕怀朝道：“我的母亲便是天机府上任少主，而我的父亲正是曾经的昌国废太子。他们你都见过，所以我其实是二十年后的人。从来没有两张残图，它是联通你我的钥匙。可是，我在那里找不到你，戚琼，我找不到你。我现在就想见你，我们见一面吧。”
“见一面吧。”
慕怀朝眼含乞求，捧着她的脸道：“我可以做到，我去见你，你只要等等我。”
从震惊中回神，戚琼第一次认真审视面前的男人，定定地看着他道：“以人力跨越时空，也许会影响我们的命格，让一切天翻地覆。以你元婴期的修为，怎么承担得起？”
慕怀朝道：“从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起，这个念头就在心底百转千回。我对九州谱了解颇深，又有高阶阵法辅助，信我。戚琼，信我一次。难道你不想见一见我吗？就在你那里，我还想见一见母亲，调和你们的误会。甚至……”
他最后的声音极轻，“我不愿等待十几年，不愿让其他男子再有机会接近你，我想立刻与你成婚，告诉旁人你已有道侣。约定回去后就去寻你，这样，我就不会找不到你了。与我结契吧，戚琼。”
结契不仅有助于双修，还能感应对方位置，甚至较弱的那一方能受到强方的庇护。一旦结成，彼此不可对对方出手，若强行动手只会落得身死道消的结局。若要解开必须双方都应允，就算解开，二人修为会折损半数。
所以这道侣契一定程度上是生死契，她生他生，她死他亦半死。许多夫妻虽有道侣之名，却很少结契。仙路漫漫，谁又能保证从不与对方龃龉，一生只爱一人，能与对方跨过千年甚至万年。被道侣契锁住的怨侣，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毕竟那样大一个弱点在对方身上，谁知会不会有一方发了疯要同归于尽。
在久到能听到自己心跳的等待中，慕怀朝终于仰见天光，听见了那一声天籁。
她重重点头：“好。”
戚琼被紧紧缠住，推了推慕怀朝道：“青州东部有处世外仙境，那里有终年开不败的桃林。采桑节那日，我会在树下等你。”
“以及，我会约来汪瑜将一切说清楚。我愿意与你去仙洲看一看。慕怀朝，一定不要失约。”
两人耳畔陡然乍起一道不满的叫声：“真把我当透明人啊，一点都不顾忌。啊，我要长针眼了。”
器灵恶狠狠盯着这个口蜜腹剑的男人，如果他现在会吐血，一定能吐满一大盆儿，然后把慕怀朝按进盆儿里淹死。
他气急败坏，在虚空上蹿下跳，打定主意要动用法宝的最大权限，将二人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记忆全部抹去。
抱着戚琼缓缓落回地面，慕怀朝不紧不慢道：“我曾经拔过灵根。”
此话一出，不仅器灵，连戚琼也微微愣神。
慕怀朝看向器灵，道：“当年我出生时，青州残卷就在我体内，只是宗门从没有察觉你的存在，我也没有。为将其移走我拔了灵根，我当然知道拔灵根很痛苦。但有我在，我不会让她再承受这种痛苦。也许此次见面有法子将残图移到我体内，未来才会那般。”
戚琼依旧看着他道：“我与器灵已是密不可分，绝无可能。”
慕怀朝却依旧对器灵展开攻势：“我知道你想作为独立个体，并不想回归九州谱。虽不知未来究竟会如何，但我愿意立誓，竭尽所能为你寻找躯体，你暂时可寄居在我们的法器里。请你对我，对天机府的能力存几分信心。”
器灵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此法听起来相当可行。可是，他不知究竟该不该做出这个决定。
他看着戚琼，竟在她焦急担忧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平静，石破天惊，眼珠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他猝然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自家宿主的心机，既然玩不过她，那只能顺着她。他恨恨地一扭头道：“你们见面后，我会给出答案。现在，你滚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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