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老人李徽月今日二十岁了,照例邀请了知心的好姐妹——同年进宫的两位妃嫔一同过寿。
只是不同于她俩,李徽月是因着家中表姐的荣宠才得以进宫的,在宫中的唯一任务就是陪伴表姐,因此当上了一个清闲的县主。
县主乃命妇的一种,位同郡王之女,以李徽月未出嫁的身份,本是混不上县主的头衔的,只是表姐实在得宠,皇上推恩,便得了这地位贵重、并无实务的贵族称号。
李徽月生辰正逢腊月初八,往年皇上身体尚佳,除了在奉天门赐宴百官外,还要在宫内举行腊祭,祭祀祖先与百神。然而自入冬以来,皇上的病情便反复无常,故今年前朝虽照旧赐粥赐宴,后宫却不设家宴。白日由贤妃主持,携众人进香礼佛并赐各宫果粥后,众人便在各自宫中过节便可。
虽无内宴,宫里循例也是要热闹一番的。宫人们提前数日便开始将红枣捶破泡汤,到腊八清晨,再加入粳米、白果、核桃、栗子、菱米一同熬煮,制成腊八粥。供过佛和祭过祖之后,还要涂抹些在门户、窗牖、园树、井灶等处,寓意祈福纳祥。
往年因着腊八家宴,李徽月都没机会在自个儿宫里待着,生辰自然也是含糊过去。今年难得有了机会,命厨房做了一桌小菜,备上金茎露,邀了温小尚和宁蕊一醉方休。
李徽月今日高兴,特地让宫人将殿中布置一番,一眼望去早早有了些年味,甚是喜庆。待酒菜备齐,李徽月给众人些许赏银做彩头,叫他们将腊八粥分而食之便早早歇息,不必前来侍奉。
宫人自是乐意,喜气洋洋地退了下去。
李徽月深吸一口气,门外雪重,而殿中熏笼传来阵阵暖意,将人烘得脸颊通红,空气中弥漫着果粥的甜美气息,心情就像雪花一样飞在高空,自由自在。
“我来迟了!”宁蕊着一身官绿色鸳鸯纹便服,衬得面颊更显雍容明媚,宛如四月盛放的芍药,紧跟身后的温小尚披着青黛大氅,手中还抱着铜錾花瓜棱手炉。
李徽月忙迎上去,拉起两人的手,都暖呼呼的,才安了心。
“知道小尚怕冷,没成想这么几步路也要捂得严严实实,害得我等了她半天。”宁蕊打趣道。
温小尚搁下手炉,边解着大氅边道:“姐姐们最知道我的,从小最怕冷,一到了冬日便裹得跟狗熊似的。”
说罢,将脱下的大氅盖在头上,伸出双手做饿虎扑食状,佯装张牙舞爪的大狗熊。
李徽月被逗得直笑,扯开小尚头上的大氅:“好了我的祖宗,快坐下,菜该凉了。”
待三姐妹嬉笑一番坐罢,酒过三巡,李徽月提起酒杯,笑道:“今日欢聚,以后还不知能有几次。”
温小尚不明所以,笑呵呵地举杯相迎,宁蕊仔细瞧了瞧李徽月的脸色:“徽月,怎么言语中伤感起来了?”
小尚闻言,收敛了笑颜,正色道:“月姐姐,我们姐妹自入宫便在一处。虽当初我和蕊姐姐是宫妃,你是来陪伴贤妃的县主,身份立场本不太一样,可是我们三人是最为投契的。”
小尚言语顿了顿,接着道,“总之,如今皇上病弱,无心后宫,妃嫔们不必为了圣眷再去勾心斗角。贤妃打理后宫,咱们日子也是过得安稳惬意。姐姐们可以当我没志气,咱们这景阳宫虽然冷僻,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在这宫里安安稳稳,消磨光阴,便是最好的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
李徽月当年进宫便是为了逃避,只愿在宫中安安稳稳的,了此残生。
当年入宫,她原是应该与贤妃一道住在储秀宫的,但当时正遇上储秀宫修缮,侧殿没法住人,便被安置在了离储秀宫不远的景阳宫,这一住便是四年。
其时,宁蕊身为吏部尚书的女儿,入宫便蒙圣恩,封为昭仪,一时间景阳宫人来人往,还无现在的仿若“冷宫”之相。
直至宁家遭遇变故,宁家两位兄长皆因罪下狱,宁父虽仍身处高位,可后宫一向看重母家清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日,景阳宫便门可罗雀了。
温小尚入宫时年仅十四,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天启元年,其父温弘载三元及第,即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皆折桂,被视为科举天才,极为皇上所看重,授翰林院修撰。
皇上因温父的缘故,格外照顾小尚的饮食起居,但也只不过把她当做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曾见过几面。
而李徽月比起上面两位就普通许多,家父仅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平日里不过带着人巡巡街巷,抓抓嫌犯,而李徽月本人也整日宅在宫里,做起了闲人。
刚入宫时她也算是宫中的红人,想巴结贤妃的妃嫔、宫人都要与她说上几句好话,渐渐地大概是发现了贤妃与她关系很是平淡,便也不再花这些力气。
不过宫人也不会刻意薄待了她,后宫争斗的事常有,但与她这位县主无关——她既不是妃嫔,地位又尊崇,惹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于是她虽是顶着贤妃表妹的光环入宫,人人都得尊称一声李县主,这四年却逐渐成了彻彻底底的透明人,没有存在感似乎就是李徽月前半生的脚注。
没有存在感,李徽月也不在乎。
一眼望得到头的大结局——老死宫中,就是她想要的。
不惹事,不生非,只是凭借着县主的名号,过过闲散生活,图个清静安稳。
李徽月对自己的现状很是满意,姐妹在旁,日子平淡温馨,衣食无忧,没有比这更好的铁饭碗了。
在某种程度上,李徽月也算是安贫乐道,可比颜回。
清闲有月例,不多但够用,每年还能涨一点。皇上为人体恤,贤妃管理后宫也是慷慨仁慈,不曾克扣。
四年下来,李徽月感觉手头似乎是越来越宽裕了。
从回忆中抽回,李徽月也觉着自己话说得不对,生辰总得讲究个喜庆热闹,连忙赔罪。
殿中的气氛又活泼起来,只是李徽月心中想着事,总觉得不吐不快,对自家姐妹也无隐瞒的必要,正思忖着。
“小厨房今日这道八宝鸭子做得好!”小尚用筷子掏开鸭腹,将栗子糯米塞进嘴里。
“竹荪鸡汤滋补,小尚多喝几口。”宁蕊最呵护小尚,怕她噎着,忙给她盛了碗鸡汤。
李徽月咽下一口长寿面,突然下定决心,开口道:“对了,昨晚皇上来我这儿了。”
话音刚落,殿中顿时没了声息,仿佛时间暂停,所有人被某种神力定在原地,珠钗都不曾有一丝晃动。
如此屏息片刻,小尚率先把嘴里的鸡汤喷了出来。
李徽月只觉得面前扬起一阵水雾。
“抱歉……”小尚急忙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擦了两下又把帕子搭在嘴角出神。
宁蕊倒是回过神来,但手中的筷子也是一滑,不由地劈了个叉。
“皇上……皇上不是在病中吗?怎么突然来了?”宁蕊犹疑道。
李徽月见小尚仍呆若木鸡,摇摇头说道:“估摸着是贤妃说起,又快至年关,皇上便顺道来看看我过得是否称心,也算是体察民情,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宁蕊点点头,认同道:“贤妃是你表姐,先前又身怀有孕,虽如今……皇上自然是最在意不过的。”
贤妃半月前小产,这段时间以来李徽月每日都去陪伴,皇上体恤李徽月对其的姐妹情谊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杜青眉在宫中恩宠无二,皇上特许其与母家通信,却意外地在家书中得知了李徽月的境遇,说是表妹在家失魂落魄,日日不吃不喝,这样下去怕是好好的孩子就要毁了。
杜青眉曾于杜府与李徽月一道读过书,也算是少女相识,彼此知心。聪慧如她,大致猜到了表妹如此伤情的缘由,便请父母亲将表妹送往宫中,与自己做个伴,若有机会也好让她为表妹择一门好亲事。
舅父舅母觉得李徽月性格稳妥,虽然看不出什么态度个性,没什么存在感,但胜在从来没犯过错。李父治家颇为严格,李徽月平日也循规蹈矩,不会出什么岔子。
既然女儿觉得在宫中孤单,有此姐妹相伴的意思,便也知会了李家父母。
以杜青眉宫中的地位为女儿择婿,必定比李家父母为女儿寻的贵重许多。
更何况且不论择婿,有杜青眉开解,也总比李徽月一人闷在屋中好些,
李家父母自然没有意见,便与李徽月说起,只由她自个儿决定。
李徽月对宫廷并没甚兴趣,只是当时心中已无甚念想,入宫也许是个逃避的好路子。
那时她正是伤情时,脑中常浮现那个少年的眉目,响起他的声音:
“言出必行。这个,送你。”
“今日一别,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离开李家,躲进宫里,今后再也见不到他才好。
李徽月心里这么想着,却仍将自己十六岁生辰时,少年送她的木雕收进入宫的行李中。
她掏出贴身的荷包,大半的棉花里头包着一颗银杏果实,她将荷包攥在手里,眼泪似流非流的,度过了入宫前的最后一晚。
“还好,还好皇上只是来看看!”小尚的声音打断李徽月的回忆,她大舒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多亏没事,不然我们姐妹三人的安稳日子岂不是到头了!”
“你放心吧,我们就在这宫里安安稳稳一辈子。”李徽月宠溺地掐了掐小尚圆乎乎的小脸,再度提起酒杯,“刚才我说得不好,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只酒杯相碰发出悦耳的清脆声,三人默契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金茎露口感清冽,极好入口,三姐妹饮得手脚发热,脑袋都有些飘飘然。
忽的,殿门倏然一开,外头的冷风灌着雪花一下冲了进来,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太监。
李徽月只觉得酒醒了一半,脸色开始发白,想起昨晚皇上那看不出喜怒的清瘦脸庞,说话声音不响却字字干脆利落地砸在她的耳中。
一丝不好的预感腾上她的心口,手掌有些发麻。
小太监口齿不清,哆哆嗦嗦也不是是被冻还是被吓,衣衫单薄似是刚从被窝钻出来胡乱穿了件外衣,一口哭腔着道:
“皇上……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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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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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岁岁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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