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更为沉重、更具实质的黑暗,裹挟着深入骨髓的幽寒。
谢杭的意识,便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首先恢复的是知觉——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人生生揭去了甲壳,裸露的血肉正被盐水反复浸渍。紧随其后的是无力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气,连动一动指尖都成为一种奢望。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还“存在”。
没有死在暗流的冲击下,没有死在岩壁的撞击中,也没有死在那道追魂索命的风刃之下。
壳碎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空虚与恐惧,远比身体的疼痛更为尖锐。那层无形的甲壳,是她化形后唯一的屏障,是她敢于在这危机四伏世界“横着走”的底气。如今,它如同被砸碎的琉璃,散落在她感知的虚无里,只留下破碎的烙印。
她试图蜷缩,这是她感到危险时最本能的姿态,却只牵动了背上恐怖的伤口,疼得她一阵抽搐,连无声的嘶吼都卡在喉咙里。
不甘心……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意念,从灵魂深处幽幽燃起。那是属于螃蟹的、近乎顽固的求生欲——只要尚存一息,便要找到缝隙,钻进去,活下去!
就在她意识即将再次被剧痛和虚弱拖入深渊时,一股迥异于暗河寒流的、温和而浩瀚的力量,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呼吸,悄然漫延过来,轻柔地托住了她不断下沉的身体。
这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无比慈悲的意志,将她从狂暴的水流中剥离,引向一侧。
哗啦——
破水而出的感觉让她本能地呛咳起来,呕出几口带着血丝的冰水。虽然四周依旧昏暗,但那令人窒息的水压消失了。她被那股力量轻轻放置在了一片坚硬而潮湿的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灵气,带着万年尘封的古老与死寂。一种深沉的威压弥漫在空气中,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谢杭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的伤痛。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在昏暗中艰难地适应。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坍塌了近半的地下洞窟。断裂的巨石和倾颓的、雕刻着模糊水纹与异兽图案的石柱,昭示着此地往昔曾有过的恢弘。幽蓝色的、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光晕,不知从何处渗透出来,朦朦胧胧地照亮这片废墟。
她的目光,瞬间被洞窟中央的景象牢牢攫住。
那里,有一座以整块黑色玄石雕琢而成的斑驳王座,尽管布满岁月的刻痕,却依旧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威严。王座之上,端坐着一具高大的骸骨。
骸骨莹白如玉,历经万载而不朽,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头颅微垂,仿佛只是在永恒的时光中小憩。那深沉如海的威压,正是源自于此。
而骸骨交叠置于胸前的掌骨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而恒定蓝光的宝珠。那浩瀚温和的力量源头,正是此物。
“唉……”
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叹息,毫无征兆地在谢杭的心底直接响起,回荡在这空寂得可怕的洞窟中,带着一种穿越万古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嫌弃。
“沉星河湾的水族……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么?”那声音源自宝珠,语调平淡,却字字戳心,“灵气稀薄便也罢了,心性竟也如此怯懦不堪?等了这无穷岁月,好不容易来个能触发禁制的,竟是这般……孱弱得惹人怜惜?”
谢杭心中骇然,强忍着剧痛和被人(珠?)身攻击的恼怒,挣扎着想向后挪动,却再次牵动伤口,疼得她冷汗涔涔,只能抬起一双眸子,警惕又带着几分不服地瞪向那枚宝珠。
“小螃蟹。” 宝珠的光芒微微流转,声音再次直接在她心间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的壳,碎得挺别致。”
谢杭抿紧苍白的嘴唇,拒绝回答这个显而易见且令人悲伤的事实。
“但你的‘硬’,倒还没碎干净。” 那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兴致,“不是修为堆砌的僵硬,而是……骨头里自带的那点不肯弯折的硬气。明知是死路,也敢用你那可怜兮兮的壳去硬撞,这份蠢……嗯,这份勇气,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你……是谁?” 谢杭沙哑地开口,声音因虚弱和伤痛而颤抖,更因那“蠢”字差点破音。
“吾乃定海珠。” 宝珠的声音恢宏了些许,带着追忆万古的沧桑,“上古河神沧溟之伴生神器。神主于此陨落,吾奉最后神谕,守于此地,等待有缘者,继承‘定海’之志,执掌江河序律,护佑水族安宁。”
神器?河神?传承?
这些词语对刚化形、挣扎求存仅七天,并且刚刚经历社会(修仙界)毒打的谢杭来说,太过遥远和震撼。她只是本能地追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质疑:“为什么……是我?因为我……碰巧掉进来了?还是因为你……没得选了?”
定海珠的光芒似乎凝滞了一瞬,那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非是碰巧!此地禁制,非心性坚毅、身负‘守护’本源特质之水族不可触引。你能被暗河卷入,是禁制选择了你!至于没得选……” 它顿了顿,光芒扫过谢杭惨不忍睹的状态,语气莫名缓和了些,“……哼,你之前那点微末道行,也敢硬撼筑基修士而不退,虽蠢,却也勉强证明了你这点特质不算虚假。”
它话锋一转,光芒变得凝重:“闲话休提。你伤及本源,外壳破碎,根基已损。寻常之法,纵有灵丹妙药吊住性命,大道亦绝,终生止步于此。”
谢杭的心沉了下去。
“现下,予你两条路。” 定海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吾以残余神力,抚平你肉身创伤,送你离开。你可觅一僻静水洼,了此残生,或能寿终正寝。”
“二,” 宝珠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烈而沉重,“接受‘定海’初步传承,引天河重水之力,洗练肉身,重塑根基,凝练‘本命蟹壳’。此法,乃破而后立,过程如同将你置于星辰核心,受万钧之力反复碾磨锻打,于毁灭中重塑新生,痛苦远超你想象,可谓十死无生。然,若成,则根基重固,潜龙出渊,未来方有资格,窥见那‘横天’之径!”
选择,**裸地摆在面前。
安逸的消亡,或是痛苦的新生。
谢杭眼前闪过岸上修士那视她如草芥的目光,闪过乌鳞大王冰冷的嗜血眼神,闪过那种身不由己、命如浮萍的无力感。
觅一水洼,了此残生?
绝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混合着七日来积压的所有愤怒、不甘,以及那点被定海珠称之为“蠢”的硬气,如同地火般从她心底喷涌而出!她不要那样的命运!她要力量!要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要能让她挺直脊梁,不再被轻易定义为何物、被视为食材或点缀的力量!
娃娃脸上沾满血污和河水,狼狈不堪,但那双原本因重伤而黯淡的青辉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燃烧。
“我选二。”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仿佛选择的不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荆棘路,而是理所当然的唯一方向。
“……善。” 定海珠沉默了片刻,那苍老的声音里,似乎终于透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算你没白费我口水”的情绪。“凝心,守神。抱元守一!记住你是谁,记住你为何要握住这份力量!若心神失守,形神俱灭便是顷刻之间!”
话音未落,定海珠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蓝色神光!
嗡——!
整个地下洞窟剧烈震动起来,倾颓的石柱簌簌落下尘埃。那具神骸仿佛与之共鸣,散发出淡淡的微光。宝珠缓缓升腾,悬浮于谢杭头顶上方,垂落下万千道沉重如汞、闪烁着星辉的蓝色流光——那便是天河重水的精华!
“啊——!”
第一缕重水精华触及皮肤的瞬间,谢杭便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仿佛整个存在都被扔进了天地未开的混沌洪炉!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络,甚至每一个念头,都被无形巨锤以星辰崩灭之力反复锻打、碾碎!破碎的甲壳本源被强行从灵魂深处抽离,与那沉重无比、却又蕴含无限生机的重水精华粗暴地混合、重塑!
她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指甲因极度用力而崩裂,在身下的石板上留下深痕和斑驳血迹。汗水、血水、还有被逼出的体内杂质混合在一起,形成污浊的溪流。意识在毁灭性的痛苦中一次次濒临涣散,眼前只剩下混乱扭曲的光影和无尽的轰鸣。
“守住!” 定海珠的断喝如同九天惊雷,在她即将崩溃的识海中炸响。“一念散,则万念灰!”
我是谢杭!
我不要做任人鱼肉的蝼蚁!
我要活下去!用我自己的方式,顶天立地地活下去!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属于螃蟹的狠戾与坚韧轰然爆发!她不再惨叫,而是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溢满鲜血的腥甜。她调动起残存的所有意志,如同最顽固的礁石,引导着、适应着那狂暴的力量洪流,仿佛在用自己的灵魂,在这毁灭的风暴中,重新为自己锻造一副永不屈服的骨架!
这不再是简单的疗伤或修炼,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向死而生的——蜕壳!
破碎的旧壳,连同过去的软弱、彷徨与任人拿捏的命运,被无情地碾碎、排出。新的、更强大的物质在重水精华的浇筑下,沿着她的生命本源,重新构筑。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那毁灭与重塑的惊涛骇浪,终于渐渐平息。
谢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全身无处不在叫嚣着透支的虚弱,但那种濒死的剧痛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坚固。
她能清晰地“内视”到,身体内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骨骼泛着淡淡的玉色,更加致密坚硬;经脉被拓宽了数倍,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注入了奔涌的江河;灵力虽然微弱,却在其中沉凝地流淌,带着一种水属性特有的、沉甸甸的厚重质感。
而最重要的,是在她丹田气海的最深处,一枚指甲盖大小、凝实无比、散发着温润青金色光芒的虚幻甲壳,正静静悬浮。甲壳之上,天然烙印着玄奥复杂的纹路,仿佛蕴含着某种不朽的防御至理。
本命蟹壳!
虽然只是最初始的形态,却与她性命交修,心意相通。她意念微动,一层凝实、泛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青色甲胄虚影,便瞬间覆盖了她的体表,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坚不可摧的气息。
她的修为,在水到渠成间,已赫然突破炼气期的桎梏,稳稳踏入了筑基初期!
而且,是以天河重水这等混沌神物筑基的,前所未有的、最扎实的道基!
“尚可……” 定海珠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总算没砸招牌”的欣慰,“‘玄甲诀’根基已立,‘万法归殓’之奥义你已初窥门径。‘旁行无忌’之天赋,亦随修为水涨船高……小家伙,你总算,有了点在这世间……‘横着走’的微末本钱。”
它缓缓飞回神骸手中,光芒内敛,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吾需长久沉眠……积攒神力。此地尚算安稳,你可在此巩固……神殿后方,有水路通外……谨记,‘定海’之力,为守护而生……力量,是让你站立……而非……跪伏……”
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沉寂下去。定海珠变得如同凡物,只有那恒定的、微弱的蓝光,证明着它的不凡。
地下洞窟重归万古死寂,只有谢杭微弱的呼吸声。
她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新生力量和那枚与她灵魂紧密相连的本命蟹壳。许久,她才积蓄起一点力气,缓缓地、坚定地握紧了拳头。
指甲嵌入掌心的微痛,让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她还活着,而且,变得不同了。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坍塌的穹顶缝隙,仿佛看到了外面那片广阔而残酷的天地。
眼神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只有一种经历过毁灭与重生后的平静与坚定。
她,谢杭,一只从河湾淤泥里挣扎出来的蟹妖,将用这身被打碎后又重塑的、更坚硬的壳,去撞,去闯,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横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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