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场合,吃吃喝喝。
来的外邦使者也客气,宝物、商货、牲畜、美人,一样样奉上,礼单甚长。
这种事情帮主不太管,由交接贸易的主理人出面,口舌伶俐,互相吹捧,入库点收。
美人也收。
一个个,可为象寄,可为向导,可为邮差和劳力。
其佼佼者折腰作舞,妙目流连,先在席上讴歌献礼,又与貌美青年男子两列同奉一处,是为献美。
离乡背土,来奉女郎。
帮主欣然怜之。
等到小宴,才是私下谈话。
私下谈话,列席不过使者与心腹,帮主史扬几人。
这与外邦交涉,自然先要领会内邦局面。
前头也说过,此时朝堂对江湖意见不一。一派认为不与民争利,一派认为应当严防。
这局面并不隐蔽,陆真闲谈时都在嘴边的。而江湖上地方里,自也偶有所闻。
不与民争的那派素日无事,不必说它,想严防管控的那派,以户部工部打头,管控所需的钱粮却又没有。
只凭个正统威名号旌四方。
寻常百姓顺服惯了,倒这个也听,那个也从。但在野心家、学子、侠客眼里,所见便不过是朝堂的色厉内荏与内部分歧。
那野心勃勃逐利好权客,那茶肆学堂年轻书生,以及众多好义勇为的江湖游侠们,这一眼看穿便了不得。
有心之辈试探出朝堂底牌,其不擅蓄勇武者,则把控经济商贸;侠义之士不屑前者所为,也不屑进入朝堂,便在地方自建力量守土安民;唯书生与侠客一般正直,但又心有正统,殷殷切切。
此粗略大概,群无定分。高门少年长成,或成侠客,意气书生,亦寻常百姓子女,不能刻意划算。
早几年,外部力量虎视眈眈,狭小国家在东,资源有数,大部落游牧政权在北,气候受限,纷纷将视线放向该朝。朝堂战和又分歧,学子主战,野商观望。
还是帮主这壁,众帮派散侠组织一处,联合那些做生意做出名堂的好利豪商,经济纵横,货银开道,数万人蚕吞商路,驿食疆野,拱得外邦通道大开,数月后一瞧,城无分内外,地不觉异同,主客混居难分,饮食起居大兴,不知不觉中觊觎的视线也被压下。
帮主当年试图吞并外部势力,而非仅仅自卫反击。
如今其实也是如此。
她曾笑语嘲曰,既然是资源气候受限,大家一个政权就可以互利互惠、互帮互助,不必来抢占本朝,带人带地投奔入朝也是一样的。
思路打开,眼界宽广。
见哪块地上产出好就动刀动兵馋哪块地的毛病要改改,她没有这做派,也不许别人有这毛病,人总是对好端端生活却徒遭劫掠者抱持朴素的同情,列国自有疆,疆上土人安居焉,岂能多杀伤。谈一谈,愿来来之,来来往往,见贤思齐,求同存异,日久一体。
自远古象图刻甲成言造字至今,今人言语互通,是来往所成。若山隔海阻,人恨壁坚,才养出两种方言地语,人不通而语不通,语不通而俗不通,俗不通而多隔阂,何苦来哉。
当然,这话听在那些小国耳里什么况味,未可知也。
是卧榻之侧,有一副厚实温暖的胸膛可依靠,宽广容人敞开的胸襟可投入,还是敝帚自珍,视之为身畔不远处守株待兔张开的兽口,他们大约莫还没厘清,也无意厘清。人家的国王并不愿意失去名分。
像这回来的外邦使者,必然不是连土带人投奔来的。
可惜啊可惜。如今帮派混得比之朝堂不逊色,更枉论与来贺的小邦比。
若来客之国更为丰饶先达,帮主早立场翻转,凑前把臂:你日子好,你带带我。
现在只能:我日子也算好,我带带你。
“早闻贵主麾下英豪俊杰无数,小臣今日才有幸一见。”
帮主笑了笑:“使君客气,君所同来才俊,品貌亦佳,本座甚喜。”
使者闻言,介绍内情:“此来美人,乃我国王为贵主自良家子中择取之,教以书诗,沐以酪醴,日三受鞭,以为臣伏,授之以技,可供捧足,愿贵主不弃。”
说得扬眉剑在一旁皱眉又挑眉。
使者又谦虚道:“臣之国中人年轻者力薄,年长者持重,唯敬献贵主,不敢以貌媸者污贵人耳目,故所择材质或有轻浮浅薄。小国人稀,难以德取美,若有缺漏,万望宽宥。”
就是说他们国家年轻人轻浮没能力,年纪大的才稳重,但是年纪大的没入选,又好看又有德行的才子稀缺,所以来的人大约只有脸,没什么才能。
帮主看一看这使者和他的心腹,大约属于年长持重那边。
“我们帮里,倒大多是年轻人做事。”
持重老成的人晒太阳享清闲。
说起这年轻年长,又恰逢外使,倒联想到一桩典故。
想前朝无能,与外邦谈判的尽是些垂垂老矣的高官显贵,所以不行。
至今京中有鸿胪寺画像传下,画的是某回交涉立约场景。朝堂一溜长须老头,对面是十一国精干青壮。
交锋买卖、威胁恫吓、较量血性。一边是盛年突起,一边是垂垂萎髯。
——画中前朝数人,主事当智大臣时年七十有八,宗亲同理者六十有三。
其时另有一主战王爵,未在画中,为列国忌惮,彼谈判所争一项即列国欲杀之,王爵时年四十有五。
画中另一端,十一国各出掌事者一,一人三十有九最幼,二人五十有余为长,余者皆为不惑之年。
一面是人多势众的壮年,一面是自重身份的耄耋,拍桌逞能、锱铢必较时,又不讲究什么尊老护幼。
彼时有个轶闻,谈判数日,暇间,有数好汉将那十一国使臣围困关押,以示恚忿。然而画中显贵怂而释之。
为何其稳重至于软弱,权斗不必说它,主和一脉趁势抑王爵也——年纪一桩,却也不得等闲视之。
因它已是七老八十的朝廷,七老八十者,正与四五十壮年的诸小国逞凶斗勇。
那是帝国没落的表现。官场讲资历,凭的是发白髯长,朝堂自然僵化。
纵观年高体孱而已得利者,其群体所求总不过是:求稳。
此事从长计议。
圆滑,世故,不必多冲劲。——也冲不大动。
狭路相逢怂者苟。
穷而老,则有恃老行凶,富而老,则多的是既然快退了,不肯惹事。或不愿退者,要将最后一滴好处也薅到自家。
也有权贵凭年长不惧发疯:索性享受过了,也吃不到往后乱搞的苦。哪管其余国人是否豆蔻华年正好。
画中诸大臣学垂拱而不得,困顿周旋,一身奢贵碎骨扫拢,所敢拼者,乃晚节不保四字虚名。
既敢晚节不保,立彼辱约,却不敢拼着残年之躯改天换日血溅五步。这便是被岁月磨掉的棱角和血性。
少年意气消磨尽。
这也是帮主当年为何讲,青壮之年当执牛耳,赤子衷心当握权筹。
实在是太多爬爵禄而尊厚者,最后都会忘记少年时代的志气。因为它真的需要爬太久了。
一路攀爬一路结网借力,最后被网缠绕束缚,成为那陈朽巨茧上的一段枯枝。
譬如王朝立久,武勋成势,新贵转旧。勋贵恋栈,时代就又回到了论资排辈的时候。
正所谓,我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呵呵。
至于青壮,虽偏激极端的青年也有,或被冠以英杰,实乃人见则避的破坏好手,恰如五陵游侠黄衫虬髯,身正行邪喜怒无定不可捉摸。
然而更有赤子之心,不偏执、不裹乱。明辨是非,精炼无畏。
譬如学堂里拎个总角之龄,拎个初初及笄的,其办会揽事亦能运筹周全、行文有物,竟好过以阿谀逢迎跻身者顿首顿首、递茶倒酒。
帮主座下,有多少新人旧客十五赴征程、二十为车骑,三十主经义、四十统算筹。掌权的青年才俊方不愧天赋此人间一斗才俊姿材,否则,只一群长得好看些的力蚁工蜂罢了。
年轻人主事,族群也年富力壮,血气方刚。
使者拱手,贺道:“贵主年轻有为。”
又笑道,“君等也会有老而掌权的一天。”
主人家如今年轻,再过几十年,不也老而掌权么。听闻那朝堂女帝,与帮主一般年纪,未有储君,已具贤名,自也要再当个六七十年皇帝。
帮主笑着摇头:“我们有无穷的岁月,我们的权柄却要永远给年轻人。”
总是新出产的头脑更灵便好用些。
再有人性也有不易变者、跋扈更有不受挫者。少年时受不得一点气,年长后依然受不得一点气,年轻时血性,老来仍嗜杀,这是少年时的“意气”不曾消磨,未肯随时消沉。
然而譬如汉武,即使血性未泯,耳目好用,这性情放在经营日久的影响力下,恐不再合时宜。
帮主便自信为平和良善之人,又哪里肯保证永远好脾气呢。
毕竟年长者稳重,做大佬却不需要稳重,稳重是防守,是无用的老成持重,她历来是以攻为守的。
总归是各自用人内政,使者抵挡不住,也不强争,作出相谈甚欢的样子。
以和为贵。
以商路为名出使,比他从前提着脑袋到处打机锋好受多了。
他来后借盘桓数日之际,暗观此方势力,确甚宏广,只不称王称帝而已,实已无差。
若能结交互盟,不论服膺本国,伐征邻邦,都为助力。
不知主家是否亦有借势讨西京之意。
于是小宴上使臣又欲送礼。
先借着更衣,在外面拦住引路帮众,悄声问。
“前头开宴,有一男子坐贵主人不远,貌美如霜,身清仪端,这是贵主人的贵妃?”
使臣以衣识人,印象里只记得那男子穿得比较鲜亮。
他们小国听闻大国历来是贵妃很漂亮,中宫较端庄,中宫为主人安排后宫。
不像他们小国,王后兼有美色。
听说古时此地诸侯各有美人,美人也为姬妾,少有王后。
这帮派主人后宫换了男人,应该一样。
引路的帮众奇看他一眼,回答:“不是。”
使者欢喜。
看来并不是得宠侍君。
于是腹兴信心:“那我有一桩好姻缘,送给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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