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美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进殿来,先见到宫里两座博山炉,遍饰云气错金花纹,就放在两头,暖烘烘熏着椒炭,又见到三面雕龙蟠凤的围屏防风,顶上是帝王案,两侧有描金缠枝花瓶,冬日里不肯插花,搁着两根绿孔雀毛,下首又有红酸枝的客座配凭几,东首放着一张紫檀虎腿的高足长榻,围挡上玉绘的是江海行舟图,他记得这里原放的是张四足大方床,约莫天气冷了才换下。
再里头过了帘子,是张大画案,那是陆长楚敬谢不敏之处了。
女帝正和太后一起在榻上烤火煮茶,见了陆美,二人都笑盈盈的。
太后穿着茄紫品第冬装,女帝身披金红软袄,膝上又铺着狐裘,二人坐在一处,倒如姊妹一般。
说到此处,陆美便要艳羡一回他兄长云卿。他如今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却不比同样二十来岁的他哥占便宜。他哥端重,同帮主站在一处,差来不过几岁,像是同辈人。帮主实则又能与他们母亲算得同辈人,差来也不过几岁。
如此说来,倒是帮主更占便宜,两头都是好友。
过年就将追上一岁的陆美满着两手,朝太后行礼:“见过娘娘!”
又朝女帝欢喜道:“给陛下磕头。”
女帝笑着摆手免礼:“你几时正经磕过头。”
又叫王欢替他把手上东西放下。
陆美脱了手,嘿嘿一笑,小声道:“谢谢欢姐姐。”
王欢端过包袱堆:“小公子客气,陛下可记挂你啦。”
太后伸手拉过人来,细看了看:“是不是长高了?”
“他新年二十二了,还长高呢。”
“怎么不能,”陆美笑道,“我去柱子上比比。”
他站到盘龙柱旁贴着立正,拿手一遮头顶,转过身来看捏着的位置道:“咦,怎么还是这个爪子。”
太后直乐,让他到榻边喝茶来。
“在南边吃得好不好,一会儿让王欢给你装个食盒,我们近来做了许多新鲜花样的糕点,你也尝一尝,说不定补一步就长高一寸。”
陆美讨乖:“多谢娘娘,那我要量好了吃,要是补得太高进宫来撞门上可不得了。”
太后打他手臂,笑道:“哪里学来的猴样儿!”
女帝想到帮主几个月前的那句「泥猴两只」,心底关联起来,不由暗赞好友促侠。上回又来信说陆美穿水红色,跟朵蔫枝牡丹似的爬墙翻屋,那真是牡丹长出手脚,攀贴起院墙来。见泥猴只来了一只,因问道:“云卿回来了吗,怎么听说昨日只到了你?”
陆美捧着茶盏,回道:“哥哥还陪着帮主呢,我想陛下,就先回来了!”
女帝笑道:“哦?那可真要多谢你想着,朕真是受宠若惊。”
那头王欢理好了包裹,在长几上一字排开,陆美这小猢狲把北地来的物件一股脑儿送进宫,也没备个礼单清表,索性此刻亲自一样样介绍礼物。
到底是恩宠之盛,携物入宫都不必翻查登记的。
他又问起之前千秋节的礼物可有意思,女帝笑道:“千秋不晓得,秋千与我做一架放在花园里是正经。”
陆美笑应了,又接着依次介绍特产,自罐里的蛹绍介到冬日的肉,都是民间常见的物件,女帝看得心中熨贴。又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妥当收着的芙蓉皮纸,展开来原是好大一张笔墨。
芙蓉纸难得,但宫中不缺,瞧纹路样式倒是富贵。女帝瞧那字眼熟,疑惑道:“这莫非也是礼物?”
陆美笑道:“这却不是,这是帮主特特送我的,只给陛下看看。”
太后在一旁多看一眼陆美,又看一眼女帝,心道,了不得,宠到了这个地步。
女帝笑问:“是只给我看看呢,还是要从我这里诓一个裱糊匠去?”
陆美开心,凑上前去:“果然陛下知我!”
原来那字是帮主的书法,正是抟掉了又被陆美讨去那张,用的是几个富商的纸墨,就是草稿,也比帮主日常自用的精致。陆小公子揣了一路,没个机会沿途寻一装裱的师傅,又怕耽误脚程,又不大信那些小城的手艺。如今回到京里,京中自然有好作坊,但他从来不熟这门道,问家里还不如问陛下,京中手艺再好,料宫里手艺也不差。
这才把帮主笔墨拿出来展示,蹭一个宫里画室的顺风手艺人。
女帝叫他把字展开来,见上面写的是「河聲嶽色、劍膽琴心」八字,同太后一同品鉴道:“瞧瞧,特特带来的,抢了我一半桃酥那位的大作。”
太后站起来细看,走动观摩:“噢,有酒窝骑驴的那个小姑娘,要做大侠的,这字写得好,这竟然还是古体。”
陆美附和:“篆书!”
太后点头:“噢,篆书。这笔字实在有派头。”她前后比了比,挑出几个极流畅有韵致的笔画,尤其夸了夸,又笑道,“你们陛下也会写这个。”
太后朝向女帝,打趣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写得好的么,其实写来写去是那几幅字?”最初练的是什么,后头就常写什么,但凡要用到笔墨送人,就从常写的条幅里拿出来一款。
譬如「江山如画」,譬如「言传身教」,譬如「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譬如「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女帝笑推道:“这哪里能怪我们,学字之初总要临帖,临帖总不过是那几个字,写得顺手的多用几回,这可太合情理了!”
我们试新笔的时候,上来就是一个永和九年,又哪里说去呢!
几人就着永字八笔笑闹一回,太后让小年轻说话,趁势自己带着人回宫殿去。
一丛人离开,陆美看向女帝。
女帝坐在榻上,笑道:“这么看着做什么,难道出去了几个月,不认识了?”
陆美嘿嘿,一双眼欢喜得月牙一样,由着陛下把他拉上榻。
女帝看了他一会儿,摸摸他衣袖厚薄,放下心来,又夸赞道:“听无尘说如今你会的可多,会划船、会洗衣,又晒太阳又吹风的,我瞧你倒没有晒黑。”
陆美摸摸脸,笑应:“冬天的太阳晒不黑,不过北地儿干,帮主特地替我们买了面脂。”
女帝点头,款声道:“她素来心细周到,比我会心疼人。”
陆美听着不对,只笑道:“我们有陛下和帮主护着,哪里吃得着苦。”
因说了几件江湖上遇到的事,岔开话去。女帝笑看了他一眼,听他说起江湖上潇洒自如的意境,倒很艳羡,又故意绕回去。
“你们那个无尘帮主啊,性子洒脱,洒脱里又粗中带细,这才是疼人的办法。”
陆美无法,嘴动了动,小声犹豫着憋出一句:“陛下也挺疼人?”
女帝大乐。
乐过一阵,不再逗他,用她自己的疼人办法,笑问道:“出去几个月,国子监的课业跟上吗,年假布置了几篇文章?”
陆美心道,娘哦,陛下虽然饶过前一句,又来抽功课,实在不知是放我一条路还是抽我一条路。但他心里又感激女帝记挂,见陛下将话题转到课业上,正是笑过他又为他解围。哪里去寻这么体贴的贵人呢。
于是顺着梯子连爬两架,不仅绕过那疼人的诨话,又转到学堂事上,接口道:“正要和陛下说这个呢,我倒是要去寻博士,可一打听学馆竟都空了,全去看热闹……”
他放慢放轻语气,却又直言无讳地:“说到此处,咳,太学……陛下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女帝假作不知:“有什么事?”
陆美见女帝睁大着眼好奇看他,像真等他解答,不由顿了顿。
难道真没有什么事?
又心道:正是嘛,小事一桩而已。
于是胸膛一鼓,真当件不值当入女帝眼的小事,笑道:“原也没什么要紧,不该惊动陛下,但既然说起,我就厚脸皮请陛下给咱们撑个小腰。”
女帝笑问:“你倒是说说怎么撑,给谁撑。”
陆美赖过半边身子去,恳切仰头:“当然是给咱们这些,不想写课业的可怜学子啦。”
女帝把他乳犬求恳的脑袋推走,笑应:“课业却不许不写,我回头问过你国子监先生,至于撑腰,你却要写个章程上来,分说清楚。”
陆美叫苦:“要怎样的章程……”
女帝笑道:“怎样的人,为的什么,欲求什么,我不在外头,你在外头打听了转陈给我,如何?”
这是叫他去调研清楚,转述情况了。
陆美答应了,又央道:“写少点可不可以?”
女帝笑着点头,又纵容他:“言简意赅,正是你母亲主持精简奏折的精要,果然是青出于蓝。”
陆美陪女帝说过一阵话,见陛下要忙,陪用过饭就告辞出宫。他急着瞧太学热闹去。
王欢进来,见女帝正拿过陆小郎君留在宫殿的那幅字,请示道:“陆小公子落了东西?”
不是说只给陛下看看?就是蹭用宫中手艺,陆公子送过去人家也给做得,哪里需要经陛下的手。
女帝无奈笑道:“正是特地留的,临走可舍不得,”她递过去,“派人用心装裱好给他送去,想来他也急用。”
王欢不解,只承应下。替女帝打理好茶点便退下去办事。
女帝起身去批奏折,心里还是那笔眼熟的字迹。她笑着摇头,想道:你我约莫已经失去了感情,动心的时候少了。又仰头心道,虽我们失去感情,大约还剩年轻人那样的愤怒。当失去愤怒,就只剩理想指引了。
女帝:送我的?
陆美:只给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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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美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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