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贾政见宝玉大归泰然居家,因当日遁世一番原起于大考之际,日里父子一处只避开大比的话,心下却忿宝玉乃以骨肉亲情,挟持了王夫人与他近稀之年忍偿操念之苦,只亲孙桂儿因常日把手教导,读书知理的颇觉欣慰,倒将视宝玉忤逆之心减去大半,然宝玉终日无所为事,不免凭添近忧。
这日早饭后王夫人进了佛堂,因思起宝玉寿日命只作了诗,此时又无别事,便使唤了宝玉来见。
一时宝玉进来,请了安,贾政只轻哼了,见得眼前宝玉已逾而立,神色相貌并无大改,比起才回来所见也显得气色和润,听寿日多得了各房衣履服饰,此时一身穿戴犹比旧日府苑还雍容华丽,因思他一无建树之身,倒只管糟蹋了思罗人力,徒又生了几分嫌恶之心。半日皱眉搁下茶杯,使坐了,道:“魏夫子与裘先生一心欲观览了你才情,他二人对你期望已久,于你又可历练各人擅长诗作歌赋之能,几日里命你假时作了,谅你早也备好,先只拿来我这里瞧了,或可忍耻呈人一观倒还罢了,若是连我还看了不通,必毁了令你重新作来,再不好,我便叫桂儿作了,桂儿果然有了佳句时,我看你羞是不羞!”
宝玉来时已想是要问了诗的,早也拿了来,见问便将屋中所得四句呈上使看,贾政见宝玉手上另有纸稿只握着,只命一并交付了呈览,宝玉只得将手里与史湘云所和的几张行句也递上,贾政接了把眼扫过纸上字迹,只道:“如何题目也无?可见原为匆匆苟成。”宝玉见他父亲已略显下世光景,却惯是严苛纪律的脾气,又叹又惧,才要说只又作罢。
贾政翻看了手里纸稿,道:“竟有齐天济世的大话在上头,也只纸上谈兵的工夫罢了,不过多托了剽窃掠惠之嫌来敷衍,是属无用之作。”又见有“百无一用”的句子,不由冷笑了道:“自知百无一用,却终日碌碌荒废了许多年岁,天下间也有你此等自病不医之郎中,足见原是了一等冥顽不通之忤逆!”说着眼只顺字迹览看,因再审视了一回,便将纸稿往桌上只一拍的撂下,指了道:“把你姑舅弱妹那样个女子只不防给了你作妻,又为你辛苦养育了桂儿,如今也长得与你一般高了,却总不忘儿女情长此等下□□词艳赋,紫娟袭人,这还不是早日里房中丫头?如此之作,何勘示人?不过美酒羔羊填了你这纨绔膏粱,锦缎纱罗自在裹了朽木!”宝玉闻训早起立,忙只站着回道:“父亲何必生气,因我作时云妹妹只同着一处,因看了,便要自己也写出,这一张上头几句原是史妹妹作下的,父亲可看了字体,便知儿子不敢这里扯谎。”贾政道:“我总知你有请旁的代劳,诓骗应付师尊的陋习,还有脸自认!”说了拿了纸稿只掷了地上,道:“你自觉是好话,原拿了去。回房还将些赋景咏志歌节等立意的作来,纵无有佳句惊座,入口流芳,也断不至懵欺糊弄了园中几人去!”又指着自扔了地上纸笺道:“那便是了什么?歌不为歌,行不成行,益发题名也无,竟可称了是诗去不成?不过借酒发了一时兴头,混诌一派罢了。”
宝玉自知多说无益,早应了几个“是”,小厮早伺候拾起稿页递上来,宝玉接了只辞道:“父亲且候着,这就下去用心再作来。”贾政坐着只桌边拿起书道:“你也不必赶着得了,可许你有本领多作些出来,倒是由中只挑了好的来再叫人看了,方才不辜负了他人期许之痴心。”宝玉躬身道了:“谨遵父亲训示。”见他父亲略摆了手指使去,看着书口里只道:“去罢。”方携稿退出。
谁知一出门便迎头只碰上魏邱丰,裘姬声二人。原来魏邱二人来会贾政,门口只示意,听屋里东主庭训,便只在门外闲散的等候,又听宝玉出来,因只在门堵着。
宝玉出屋下阶,只低头因思起案头于早日里自编录的“大观园闺阁诗词集”来,不觉方舒口气。走过篱院才出了荊扉,抬头猛可见是魏邱二人正拱手在前,只得也请了,笑道:“二位先生多早晚来此?”魏邱丰捋须笑了道:“既得见了世兄,何拘了时辰,不早不晚,显见得恰是时候了。”说只三人一笑。
裘姬声请了笑道:“我见世兄才出屋门,往靴筒里又掖了何物,若便宜还请世兄赏光另我等鉴赏鉴赏。”宝玉弯腰取出诗稿,因见了寿日他几个人所作,自觉还可搏其一观,只给了,道:“不过借酒混诌了几句,然叫先生垂鉴时,实觉惭愧了,才刚老爷见了只一顿好训,命了再作好的来呢。”魏邱丰早拱手的接着,却不及细瞧了,只顾一手作请的道:“幸得世兄宝墨,何不小坐了再烦请赐教一二。”
门口丫头见三人踌躇半日,又欲进了院中来,早进屋拿了坐垫,只伺候往院里两棵石榴树下石桌旁几个石凳上铺垫了,又端了茶托出来。宝玉折身复进柴扉,三人向石桌旁相请落坐,丫头伺候倒了茶,宝玉拿杯只一饮而尽。见魏邱丰正注目看了那四句,只道了:“好!”裘姬声自览看行句。魏邱丰道:“果然后生可畏,世兄气魄不凡,这一阕七律只未见沧桑儿二字,却使见了字迹油生沧桑只叹,倒使典古凭据浑厚了。“
裘姬声递过行句稿使魏邱丰览看,笑道:“魏夫子请再看了这一篇。”又向宝玉供了手,笑道:“世兄行歌,另在下茅塞顿开,真真似亲见了世兄游历一番过的。上日随老世翁遍瞻斯芳园,凡匾额盈联对联门斗题名,俱仰瞻广见了,知多为世兄早日里所作,正是悬念久矣,此刻亲览世兄只酒后临毫,正是怀才不遇苦衷只透了纸背,字里行间但见别样心肠只纵横风尘,实另望尘莫及。我只取良人此一句为点睛之笔,此一句更加道出与世无争,胸怀坦荡之归真善臻之德。人所见世兄品貌超俗,**不惊鹣雅端方,却不比我等所知之世兄实秀外慧中,高洁不群,一派翰墨图腾征徽,真不愧了如宝似玉。”宝玉吃茶作饰,早摆手道了:“裘先生错喻,另宝玉真真无地自容了。”
魏邱丰览一遍行句,拿着稿页只近旁踱步,举目眺望会子,复归坐,道:“目下仲春,园中草木竞辉,香卉弥芳,兼有清流涓滔,燕莺凡唱,倒另生感慨,常愧无可同酬这满目春日。才惟见世兄吐胆衷肠,恰如另样风格,叫看了顿觉耳目一新之得,不逊了身处园林斯景了。”裘姬声听了先长笑两声,附道:“魏公果然高论,学生自愧不如。”宝玉才要说,忽一眼见他父亲不知何时已站立门口房阶上,忙只噤声离座站着。
裘魏二人早也起立拱手,笑道:“我等因见世兄宝玉才思只跃然纸上,竟忘了惊扰了老世翁清雅。还望体谅我二人见才忘形之妄了。”说着又请贾政入座。贾政下阶过来请了,撩袍角先坐着,笑道:“劳烦两位先生赐教了犬子,哪里还有诘难之意,只那样之作,我才刚也略瞧了,只恐荼毒了读书人青目,哗众招丑,却道什么忘形不忘形了!”贾政出来,才因稍听了这里说话,言此不禁笑了,惹得皆笑了一回。丫头一旁早拿杯伺候注了茶,贾政拿杯请了,轻啜香茗。魏邱丰搁了杯,供一回手道:“恕我倚老卖老的讨嫌几句,若老世翁欲另世兄宝玉只一夜间摇身成了李杜传世,倒也无可道之。老世翁博古通今,岂不闻有满目江山空恨远之说?愚见,世兄方值英年,早闻原无诗书仕途之碌,却满腹经华,质朴惠中,总有后来居上天份,可谓物华天宝,璞玉浑金,。只独具一派风流了。”
宝玉但听“璞玉浑金”,不觉暗暗罕异魏夫子察人眼度,因从未听此褒勉了自己,不觉矜然,忽察他父亲只无话,因侧目觑了时,正见只立眉只向着,早斥了道:“已是听了半日好话,还受用不足?还要等得双足离了这地,才合了兴头?”宝玉忙只辞了要去,贾政只命一并拿去文稿,丫头伺候拿了给他,宝玉接稿原只掖了,遂退了几步,方转身走出竹篱柴扉的只去了。
贾政见去,向魏邱丰道:“你等如此看他,只因相共时日尚浅之故。可知宝玉他日果然或有了作为,只怕到了那时,这世上早已少了你我,哪里能图得了如今。自来只知懵懂光阴,才学不济却用心尽力纸上乖巧,总是吃了早日荒废肄业的亏了。”魏裘听此相视只叹了无语。贾政见目野清风扑面,顶上童童绿荫如盖,几遮了半个院子处阴凉敞地,因使取了棋来,且把棋消遣。才至酣时,又有王夫人使人来请饭,遂住了棋,魏裘二人连败了两局,口里自嘲了“帅多而谋乱,观棋有语必败”,请了贾政回屋用饭,同辞了归了下处自便。
贾政进屋玉钏等伺候净手罢,同王夫人始吃饭,王夫人又使靖文将贾珍贾兰两处孝敬的荤菜各个装入饡盒里,只给宝玉桂儿两处送了去,一使饭毕吃茶,王夫人乃怨“又训了宝玉一老晌“,道:“老爷也该保重些,倘宝玉不好了,岂不事大?”贾政道:“不曾为难他,如今不指着他赴大考,已是白偏了他。”正说话,只听门口丫头回道:“珍大爷来了。”
话音未落,贾珍已进来请安,贾政使坐了。贾珍略告座坐了,两掌心叩膝陪笑道:“二叔只不惯与外头交集,倒是有了新闻特来告诉二老知道知道。”说着见丫头端茶上来,贾珍拿茶,王夫人先道:“不拘打发了人来也一样,又亲身过来。”贾珍笑道:“既来了这里,请婶子且听了底下的话罢。因上日街上偶遇刑部主事焦大胡子,硬是拉了侄儿往满汉园吃酒,只说了几句话倒是下得酒的。听竟是了说平安州一带早聚匪为患,叔叔婶子只猜了那贼伙头目又是哪一个?竟不是别的,只是昔日我们府上世交甄家宝玉。”
贾政夫妇闻此吃了一惊,二人四目相视了,贾政道:“恐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贾珍摆手道:“侄儿起先也只如此作想,便细细的打听了,果然便是江南甄家哥儿,真儿又真了。”贾政叹道:“总是早日抄家所致。可惜赫赫诗礼权宦之脉,竟出了绿林强梁。”王夫人道:“原老太太在日,前院上房中也曾见过的,可怜那样一个摸样的孩子,如何料到落了那样光景。”又看贾珍吃了茶只接道:“更有稀奇的呢。上两个月判官奉旨监斩的一干人犯,里头只竟有那一位人称了冷面郎君柳湘莲的。那柳湘莲竟早与甄宝玉只是一伙,官军久日捉拿不到,便往那些贼寇人众内里放了线人,方才伏下重兵,原本为的是一举擒获,岂料那帮人皆各个有身手,那柳二为护头人,方才遭官兵捉拿归案。死前只嘱探监故人将其尸首与内尤三小妹同葬,且老早自撰写了碑文,预备着他那样无下场的人有日得用。侄儿得知这一席话,得闲特往城外野郊尤家姊妹坟地验看,果然二人合葬,这又如何还得有假?!”
贾政因垂目点头,王夫人只道:“那甄家哥儿如今却是怎样了?”贾珍道:“京城往下官印悬赏缉拿罢了,保不齐日后……”言此叹息。贾政道:“可见匪患势力只有些,竟惊动了京地。”贾珍向座边几上搁下茶杯道:“说起来内中经纬只怕一时也难道尽。因那伙人众口头上只道侠义英雄,竟多与些豪门体面人物结交,暗地里又只劫舍抢掠盗墓探宝。那柳二收监只遭严刑拷问,逼其说出与了京中哪一家权贵勾结,竟打死也无招,可不头一个只挨了刀了?”说时因无可奈何打了撒手,接道:“听是赖家的外任受了牵连,遭参劾贬黜了。赖大竟只不曾说起,我又不好据此的问着他,倒是宁少一事才是。想来先时朝上只抄了咱们两府,只怕得与剿杀这般强人如出一辙,真真叫末世了。”贾政忽想起一事,道:“先日东府夜半所遭贼众劫掠一案,恐怕也是他们所为了。”贾珍道:“想来便是。只是哪里又得了活口证实了这话?只得底下再慢慢打听着。听得是匪人早占了连鸟也不飞的荒山为营,招强买马,声势只造的大了,才招得那样结果。”说完起身便辞,道:“侄儿因不想张扬此话,这会子来向叔婶噱了,只图得饭后消消食罢了,便是这些,侄儿也该去了,只怕是又扰了叔叔婶子歇晌。”王夫人又问及家下众人好,贾珍忙控身逼着两手道:“婶子只安心颐养,倒是侄儿应常遣来问安才是。”又复辞了,见贾政无话,方去了。
贾政这里与王夫人半日惟叹而已,贾政便往书房来。进门摒案临窗负手远看,凝神只忖宝玉一番遁世不曾落到草寇之流,实是万幸了。因思世间万般总不抵读书方为智者,倒需对宝玉日后所共交结之人多加留心,因踱步思忖踱半日。
翌日又与清客幕友茶座诗画,那帮文人雅客也只议起官府辑盗剿匪之事来,有个专意今日叫来为话辑匪的,众人因怂着使说,倒讲的如同说书般只横染枝叶,贾政闻听但笑无语。此日饭后,到底按捺不了,便命唤了宝玉书房来见,正来书房的几个门客见情只暂往他处。
贾政至书房才坐了,便听门口回话,贾政见宝玉进来,受礼毕只使坐了,停了一回,方看着道:“一生养了你个不肖子嗣,念你母亲一把年纪,故且暂浑着,由你终日蒙蔽年月。这会子叫你来,正有话须告诫于你。你至今全无思仕途经济正路,便是作了几日道爷,也不过形同了讨饭,图混得个温饱罢了,终究也丢了祖宗掩面,只落了半途而废的笑话。如今日里守着桂哥儿母子,好知安守本分,一家子白白供养你,只断不许闹出事故来,轻轻省省做你的纨绔浪荡公子,也无人诘责于你。你若道了躬身侍孝,倒免了操这份心,自有兰儿正经是为光宗耀祖,不辱了门风,如若不然,便是我如今拿何面目立于人前?倒莫若还隐居庄寨,依旧自做自吃的为是。我只告诫你,务必切记,只准往门里亲戚或几家世交来往使得,你若无故**你等口里所谓道义高人,竟由着一时蠢动私结了朋党自娱,我劝你趁早打去这念想,底下我特派了人日日的监备着,凡你出园,必要他跟着伺候了你去。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也是个长远之计!难不成眼看你襄兴不了家业,反自虚图些下流不修之闲情逸趣,由你倒败了家去?才嘱的话,你可听仔细了?还要你时时的记着。”
宝玉见他父亲面色不同往日,听只完了,忙立起口里答应着。贾政又命叫进茗烟,指了吩咐道:“自明日起,宝玉在家便罢,若出园往外头去,命你每向我这里回了,备细道了他究竟要去了哪一处,会同了哪个人,再许他出去。你若敢在宝玉前卖乖讨赏,主子奴才串联一气,目无上房,你可仔细我这里定先揭了你的皮,再问着宝玉!”茗烟自宝玉明份了回家,方寻了来伺候着,本自感念这里收了允当了旧差,此刻听了这般要揭皮捱打,早唬的慌忙扑倒,直直跪着向上赌身发誓的回道:“请老爷放心,奴才纵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了老爷命。便是这话若二爷忘了时,奴才只该提醒着,哪里敢图二爷欢喜便昧了老爷去,打死也不敢的。。”
贾政冷眼看了他主仆一回,肃然一声轻“哼”,道:“谅也不敢!”说了一手拿起案上书册览看,宝玉见半日无话,诺诺称辞,只小心退了出槛。茗烟磕头起了,只跟着宝玉退出。直出了稻香村,茗烟只向宝玉打听出了啥事,宝玉回了不知,只使下去了。
宝玉一路思忖回了家院,进门但见匝地竹影,仰头看了修耸悬际竹枝间莺雀倏飞喧闹,只一释在他父亲前谨束惶惑闷滞倦意,因叹气,只思身处此昔日贵妃省亲燕息芳园,倒日日如香丝锦梏,身陷其中竟绝了外头,乃闷然进屋。
门口丫头早打起湘帘,宝玉入室举目不见黛玉,双儿捧沐盆,回道:“二爷擦把脸,换了衣裳。”宝玉退出格子,只在门内盥洗了,贞儿伺候款了长衫,搭了折枝满襟绣单丝长背褂,拿来落花鞋使套了,宝玉进了才往椅上坐,正要问黛玉,忽听“嗤”的一声笑,只寻声看时,方才见书格这面帷幔叫拉着,只刚刚遮住了那边长椅的顶头处,宝玉恍然失笑,早向长椅处来。
原来黛玉只在长椅上歪着,听宝玉回来,只紧贴了长椅这头坐书格,再伸手扯了幔子边角的掩住,又只偷看宝玉,见毫未察觉,只忍不住笑了出声。见宝玉过来早两手一松,幔角只归复贴了格子的垂落。宝玉向长椅上坐了,抬手只向黛玉额上打了响声虚梆子,黛玉早扭脸躲他手,使手上帕子轻拭一回宝玉鬓额,因问道:“何事只招了你往上头去了?”宝玉握了黛玉手只止了,见他春衫纤娜,漆眸若星杏腮娇嗔,只起身道先吃了茶再说了使听,便回了桌边拿杯只顺手又向书格上取了书,却进了里头闺坞。
林黛玉吃了茶,长椅上歪着,复瞧了一回椅前杌上花样子,只不见宝玉来,因寻进,一手撩裙踏了榻前脚踏,榻沿坐了道:“问你个话,只管拖延自在躺倒了枕上,倒让人指着鼻子跟来。”宝玉仰靠了叠枕上,满面醇然,只眯眼觑瞧他。黛玉自顾说话,早一手夺了宝玉手里书册,宝玉一手轻捻黛玉耳垂坠子。黛玉将书撂了一旁绣墩上,再回头忽见宝玉面色,方悟宝玉进帐之意,因止了宝玉抚弄耳坠的手,刚要抽身起去,宝玉早又一伸手臂拦腰圈搂住了。
黛玉不免半推半就,早向榻侧首伸手启了台柜匣屉,拿了那几幅巾帕来,一时任巫山**自翻腾,真性半日不知哪里去了。
五儿此刻只一人守着伺候,闻唤早拿水进来。宝黛懒卧,坐起只漱口净手一番,五儿又拿茶上来,伏侍二人吃了茶。宝玉撂下杯,伸一回懒腰,与黛玉对面靠了榻里头被山歪着,道:“今儿听了老爷训示,竟想看奴才似的要圈住我呢。也不值什么,听话里的意思,防只出去叫花子还拐了我这么个人呢。”黛玉一手轻摇纨扇,仰靠拿眼看着道:“少哄我了,这门大人了,还怕了花子去?且将上头原话噱了我听。若有正经主意,也好替你分担着,如今再闹了一差二错的,只遭了上头训斥,连我还臊不来呢。”
宝玉便将他父亲原话一字不漏只复述了,黛玉一壁听他,一壁吩咐备水。五儿早取了袍服,并几件小衣拿来放了褥上。宝玉先下地出来,至屏外那里,屋里人伺候盥洗一回。黛玉里头沐盆自用了,五儿近前伺候添了衣,只收拾了一应褪换物事,后只察整床物,擦扫规置了如初齐整。
林黛玉出闺,贞儿等早伺候复洗漱了,只往窗下妆台前绣墩上坐着。双儿拿了茶点献了桌上,宝玉椅上坐着使手拈了果子吃,黛玉对妆,道:“你总是憨头憨脑的,上头既这样吩咐,何不问了缘故,岂不是各人好掂量了自处,倒如带了笼头的骡马一般了,凭人只日日的牵连着?亏你只忍心劳乏了堂上。”宝玉笑道:“自来便如此,凭说了我只听着便是好的,我可有多大胆子,敢聒絮了只恬着问去。老爷素只嫌我只信手拈食,你只没瞧见今日脸色,这里倒自在说了现成话的,我可不只管答应了,便得回来了。”黛玉听了只又叹又笑,指了道:“真真叫迂腐了,老爷在你看来竟是了虎豹不成?只无可理论的。你只言听计从,一幅唯唯诺诺样儿,也只称得书中所言之愚孝拙忠,但凭事事叫操了心去,你倒白落的轻省。岂不恰好又违了只知一味讨好恭顺方赚得的孝心了?这样孝心,也算是伪孝。”宝玉听了点头,起来屋里踱步,笑道:“书上有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谢妹妹只莲台点化。我想正经该为堂上分担些事务了,也不负了为人子弟一场。”
黛玉妆罢过来坐了,拿杯吃茶只掩口一笑,道:“只怕你这会子这里说嘴,等一到了老爷跟前,又只知察言观色,且唯命是从的起来。”宝玉走近,负手低腰只顾端详黛玉半日,黛玉轻推了道:“只管瞧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不成?”宝玉墩身,两手搭了黛玉膝头,只看着,笑道:“何时等你我二人同化了仙去,我只在那世里,纵永世不超生,只终日把弄参悟你的心思,也是愿意的,也不愁不日终得了你一窍灵气。”黛玉使坐了,因谑笑了道:“你只说你下世里作了女儿不完了,又啰嗦这些话。”宝玉坐了只笑摇头,道:“知我者,颦卿矣。”才吃了茶,只撂下杯道:“我这就还去见了老爷去。只说奶奶叫来问了,纵老爷嫌我多有不是,也可得给你几分薄面。”说着早起身只出门的去了。黛玉忙示意贞儿跟去。又走至门口,手把门刚要唤了使回来,因忖难得宝玉忘羊之变,只顿足道:“还是那个样儿,又扯起我来,这又不是掩耳盗铃的。”自说回身进来赌气坐了,方悟宝玉才不过诙谐了孱谑罢了,因叹了作罢。只吩咐了将宝玉午饭叫送至稻香村去。一时吃了午饭,少不得櫛浴一回,使添了香,备了各色物事只等宝玉底下回来。吩咐完自拿了扇子,叫双儿跟着往史湘云处去了。
彼时宝玉行至贾政书房外,门口小厮向内回了,里头几个人听了只惯然辞出,门边见过又向宝玉请了,便自往别处消遣。宝玉进来见过了,贾政便问:“又来何事?”宝玉躬身站着回道:“才父亲只吩咐了,儿子回去因想必是有缘故,方使父亲生了心思的。”贾政只顾瞧着桌上棋局,不等宝玉说完,只看也不看道:“且坐去。”宝玉忙告座耽坐了,接道:“儿子何勘事事总劳父亲操持,便是局限了外头交集他人,这个话只屋里人问了,又无可回他,这原也不值什么。只儿子不忍父亲一应事务总揽着,欲为父亲也解解忧……”贾政听只冷笑,另伺候的人皆暂退出。见宝玉唯唯诺诺,道:“你倒有了夺父之力想头,必是你妻要知了关阀下情,你才想起来此问了。”说话因思宝玉将逾而立之年,且黛玉实可托赖,只咳了正色道:“上日你珍大哥来此问安,闲话了外头新闻,道是江南甄家哥儿与京地柳湘莲,此二人只蛇鼠一气,俱作了绿林强盗,且一个早叫法场斩杀示众,另一个也遭官府缉拿。甄家哥儿先不说他,便是那已典死刑的柳湘莲,人称了冷面君子的柳二,恍惚听得早日只与你等交往甚密,我所以紧防了你一味猎奇,图的一时兴起,竟为家族不意只惹了不才是非。你来要打听的便是这些,你若真有为我分忧之孝心,须知好自为之,我倒可免了后顾之念了。”
宝玉闻言大惊变色,只当着这里又不好怎样,听是柳湘莲已死,犹比紫娟之死更另痛心不已。因素赏天地毓秀诸人性情风格,只恨如何闻死便只是这些人?忽自生了悲壮牛心癖性,乃汗出冷笑道:“原是父亲只怕我招染了那起人,方命画地为牢的。”贾政听了便不悦,因顾着览看手中书卷,且料宝玉动作。
宝玉低头幽然道:“想人此一世生死荣辱,岂是各人可掌控的。是人终日乞讨,便志在有肉足矣。又有人生来富贵,服饰绫罗三餐美酒,却每生所不能不及之盼念。更有人惟取了肝胆侠义,只秉一腔高洁正气,天然丰姿,恰如奇葩美玉,使见者远惠其芳,更似暗淡红尘中之精芒火炬,为世人慷慨照亮耳目。只可惜却不为多人怜知了去,正因不知不识,反而痛贬斥为一派乖戾丑恶。想这些人生了人世,如是清风旭日,为天地间凭添了几多生趣,乃至不幸陨殁,也只留了身后无尽之恶谤咒唾……”未及说完,贾政早厉声断喝:“住口!”因指宝玉道:“我若非甥女林儿,岂可向你道出甄柳之事?不想你果然是非混淆,薰莸不辩,真真顽劣不可锻炼之忤逆!”宝玉随呵斥早站立,呆然只杵着道:“父亲是说儿子是非也不分,莫若儿子生来痴傻么?”贾政立目道:“你若真正混账疯癫,倒是我的造化!听你只讲些什么?竟是为那些不修体面,自甘堕落的狂妄之徒这里鸣冤立传来了!真真气也叫你气死了。”宝玉施礼闷声道:“父亲何苦又生气,因儿子想父亲原通达明理,故敢来这里和父亲理论。”贾政一时无话,半日道:“你之理论,合该自撰集册,倒不失为一页鉴义伐善的好檄文!”宝玉躬身站着,又只仗着道:“父亲常道儿子忤逆,怎知儿子断不敢妄生忤逆之心,父亲如此甄派,也公允否?”贾政看着道:“自来古怪刁钻,只空逞一幅皮囊,今已而立,何曾又点子作为?可见原属心术乖结,行举荒疏,岂不比忤逆更另人头痛!”宝玉道:“儿子深知父亲寄托善愿。才儿子道了,小人谋私欲,君子谋大道。儿子不堪合众广化,遂俗逐流,只求心无亏欠,纵不名一文,总思渭水独钓,或盼有期。只忤逆二字之分,儿子却知难承此量。父亲且请静气,只当儿子这会子也算成了人罢。”贾政只嗔恼不得,遂冷笑了道:“纵有林儿弼佑于你,也亏了你竟!有了胆量,只一番长篇的这里聒噪。”
父子正激言,早又见门口靖文已站了多时,便问了,靖文回了王夫人叫吃饭。贾政遂出房门,走过院子向内堂来,宝玉自低头跟送了屋门口,王夫人看见只招手使进,道:“你的饭早拿来这里,快过来这里吃了再去。”宝玉应了进来,见贾政盥手毕,方也净手的跟着往桌边,听贾政道:“还不吃了过去,今儿这说客倒当得兴了,明儿认真还想作了给事中去。”宝玉看了王夫人眼色只下首的坐了,先要了茶跌连两杯吃尽,王夫人又往宝玉碗里添菜只催了吃,又示意,宝玉接了响儿手里酒壶,向贾政杯里斟了,只觑他父亲并无愠色,方放了心。遂搛了跟前盘里羊肉鸡腿,低头几口吃了碗中饭,丫头一旁早向一旁炉上伺候舀了汤,宝玉又咽了两盅汤,便下了桌只向门外,丫头伺候了净手漱口毕,王夫人叫他再吃了茶,宝玉进来只作辞,王夫人笑道:“今儿瞧着又渴了又饿了的,只吃了香甜。天天这样吃饭才好。”又叫小丫头将些果点拿着跟了送去,嘱宝玉回去再尝了糕点,方使皆去了。
贾政这里吃了酒,笑道:“宝玉晌午只寻了来,为他各人解说了一番,他终究也知逆子无德原非好话。”王夫人诧异道:“莫非宝玉只冲撞了老爷不成?”贾政笑道:“物不平则鸣,冲撞倒言之过火。总是林丫头心思细密,才叫人多少可放心些。”王夫人点头,一时吃罢,贾政往书房歇晌,王夫人嘱玉钏叫人拾掇了,也向睡房午寐会子,不提。
宝玉这头一路往回,思起今日只初与他父亲直言,不由得意,忽又怆了柳湘莲已死,便只要掉下泪来,进屋道了已吃过,丫头伺候褪了背褂,略吃了茶,便向寝闺内只一头伏倒枕上,埋头思忆惜恸流泪。黛玉外头才打发王夫人小丫头去了,便听内里宝玉呜咽声,只惊异失色的,忙进来捱枕坐了,叫丫头拿茶来。黛玉拉宝玉使坐起吃茶,宝玉也炮燥不理,只捣枕抽噎的道:“都怪你叫去问话,却又听了冷二郎叫斩杀的噩耗,可见原不该问着去。”黛玉素知宝玉喜慕柳湘莲,见难过的这样,只伺候使另取了枕头换下,贞儿早一旁拿了细纸上来,黛玉接了双儿手里扇子,自为宝玉打扇,宝玉依着翻身靠坐了,吃了口茶,黛玉嗔了道:“便是今日不知,日后也总不得知道么?倒自欺欺人起来了,何苦来。”宝玉盘坐榻上,屋里几个人伺候洗漱一回,吃了枫露茶,只自拈糕大口咽了两块,擦了手,便躺倒两眼看着帐顶,只长长一叹,道:“竟还有甄宝玉的音讯,如今正遭了官府捉拿。我只未知他们那些人如何竟作了强梁的,却保管他们皆是人中丈夫,行事自有一番方正道理。”说了,又见黛玉无话,因摆手道:“罢,同你说了也无趣的很,又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该去祭奠一回柳二郎。”
黛玉知宝玉不分季节逢午便好睡晌的,只陪了歪下,五儿等只噤声外头伺候。宝玉伤痛椎骨一场,茶点毕,头捱枕便昏昏欲睡,黛玉近旁轻手打扇,见已睡去,只悄声离了出来,五儿早上来伺候,因满帐子里细察了一回,方掩了纱帐,又拿出替换衣物一旁椅上备着,轻步出来。
林黛玉出了格子外,只使屋里人皆下去了,叫贞儿这里答应。轻步依了窗下坐了,示意贞儿取了针线来,才绣了两三个花瓣,见贞儿走去门口,只小声说话,黛玉探头看向窗外,见院门口有几个人只和院内丫头低声说话,贞儿因推了向屋内回话的丫头只站了院墙那里,又只摆手使小声说动,黛玉便手里拿着针线绣幅走出来。
院门口几个人见黛玉出来,早一字门内侍立。黛玉见原是平儿手下管事女人住儿家的,一个媳妇两个婆子,还有一个小厮。贞儿见黛玉拿着针线,只叫了双儿一起自屋里搬来小几和椅子,请黛玉依了竹根坐了。黛玉因示意贞儿只合了屋门,贞儿点头复进屋取了茶窠,双儿跟着,见出来,只慢慢拉了掩住门。
住儿家的只上前赔笑道:“才刚这小厮在草窝里捡得个金麒麟,先向琏二奶奶处回这话,因琏二爷家中有事,琏二奶奶只叫丰姨娘出来吩咐了,叫往奶奶这里交了,道是奶奶这里两个哥儿常戴的,恐是不小心闹丢了。还嘱了若奶奶歇午着,再回了他不迟。可巧奶奶这里又忙着针线活。听了宝二爷已歇了,不敢多扰着,请奶奶瞧了。”黛玉便知是蘅芜苑又进来了人,必是平儿无瑕理会此等琐事,又不想人打搅去,才叫来了这里。黛玉接了金麒麟略瞧了,向五儿道:“怎么连你也瞧不出,这个分明只是初哥儿的麒麟,却叫守着这里,反不去向亲家奶奶跟前回了也罢了。我当有了何等大事。”
五儿常日多往他娘厨下顽,才屋里见宝玉睡觉,暂无事便只另小丫头叶儿屋里守着,又往他娘处走去时,迎面见住儿家带几个人,只问了,便领了来回话,此时见黛玉指问他,因不敢据此答话。那住儿家的现为平儿手下一等管事的,只仗着有几分体面,便赔笑道:“亲家奶奶处竟免了叨扰,原是这里的事,也只知回了奶奶,亲戚终究是客中,奶奶才也说了,原不是何大事。”
黛玉不等住儿家的说完,只命五儿往怡红院请了湘云来,吩咐道:“仔细先外头悄悄的问了丫头,若奶奶歇了晌便罢,底下你带了他们还往怡红院去,再留了人,只等醒了回了这话,还了那里便是。”五儿忙答应着,只去了。
黛玉吃了茶,略问了蘅芜苑来人的话,住儿家的知他们妯娌间亲厚,故也不敢隐瞒,只将所见那边院外才驻了车,贾棠只进屋的话回了。黛玉便知是巧姐幼女跟奶妈进了蘅芜苑。又叫赏了捡得麒麟的小子,只使先去了,小厮得了赏忙叩谢退出院门的去了。双儿只伺候打着扇,一时便见史湘云进来,藕官与两个小丫头跟着。
蕊官早拿来椅子放置几旁,黛玉请湘云坐了,史湘云便笑道:“只听了来这里,藕官便要跟着伺候,回回便又得见蕊官也上来,你们二人三天不见面便要问人,你们还往各人房里吃体己茶去罢,这里又不差人。”他二人只谢了,便拉手去了蕊官房中。黛玉笑道:“这会子又做什么,也不见你歇着。”湘云笑道:“还不是润儿丫头,又来烦我教针线呢。怎么听这里出了麒麟了?”说着看了黛玉,才见桌上放着个金麒麟,便掌着反复看了一回,因问那几个道:“哪里拾了来的?”一个婆子因向前回道:“才和张黄氏往圊侧去看了,见上夜的老秦家儿子在蔷薇花架子那里顽,便听几个毛头小子吵嚷,听是捡了宝贝,一时只鬼鬼祟祟的散了,独见老秦的儿子四处张望了才回了房子里去,脚下只飞快,便疑心他有鬼,便忙向管事奶奶回了。”住儿家的早打断那婆子,只接回道:“我带人寻了那小子,只叫出来问话,头里还只管混赖支吾,只等叫来一处的两个小子,又唬了捱打,才说了实话,将主子的金麒麟拿出。宝二奶奶到底厚道体下的,才刚倒赏了。”史湘云点头,黛玉又使吃茶,湘云拿杯道:“姐姐还有何事?”黛玉笑道:“能有什么事,也只是麒麟闹的。”史湘云道:“既无别事,还叫散了罢。只管都杵着这里。“黛玉便吃茶察色,冷笑一回,问道:“可是初儿的麒麟不是?”史湘云又只拿起瞧了一回,一时点头又摇头的,吃了茶因摆手道:“你们都散了罢,我和你们奶奶还有话呢。”那几个人却踌躇不定,住儿家的因暗觑黛玉面色,陪笑道:“只顾听奶奶们说话了,倒赖着这里成什么。”说了早摆手示意身后几个人使去,两个婆子媳妇方退开转身出门方去了。
住儿家的近前笑道:“亲家奶奶瞧了这金麒麟,莫不是金麒麟又有了新闻了,奶奶们少教几句,我好向琏二奶奶回了话,也便完了今儿这一遭差。”林黛玉正把脸一沉,却史湘云早斥了道:“捡了主子的东西,交还了完了,底下的事可与你们什么相干?倒赖着聒噪起来。“住儿家的见史湘云呵斥,不免心里惊惧,后退了口里应了“是”,见黛玉只顾看手里针线,只得讪笑道:“这就向琏二奶奶回了,金麒麟已送还了两位奶奶这里。”说了红着脸的辞了,转身才要去,听黛玉叫住道:“你且回来。”住儿家的忙回身侍立道:“奶奶请吩咐。”黛玉看着道:“你去回了琏二奶奶,这麒麟原是亲家奶奶家里的,自此只丢过,园中不许再只提起麒麟二字!”住儿家的忙应着,听使去,方出了门只去了。
史湘云这里且不提麒麟,只叹道:“没见只家大人多,主子能有多少事,不过总那些话。底下跑腿做事的也罢了,显见尽只这些人的机锋,如何择人下菜碟,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又是假途伐虢的,不知一天化了多少心思,真令人可笑又可叹,可气又可憎。只那样心机算术,却可称了黑蝎褐尾,毒(独)一份了,谁可比得!”黛玉点头笑道:“这叫天下本无事,愚人自扰之。亏了你个大家子的小姐出身,倒说了这么一串子。”史湘云道:“他们可不是愚人呢。”
话音才落,便听道:“那谁才是了愚人呢?”史林二人闻声扭脸看时,才见是宝玉正站立屋门口,一袭菊黄缀绣轻绸长衫,脚踏篮帮白底黑丝金绣家常履,双鬓漆发阔襄一方堂堂玉面,朱唇微启隐露几星皓齿,眉飞缱惓愁堆无限风情。原来宝玉睡醒自在屋中小丫头伏侍只洗漱了,添了衣履,早听院中史湘云说话,出槛时恰听了湘云此一句,因便回应了。
见他姊妹齐扭头瞧过来,宝玉笑接道:“你二人坐了竹荫地里做什么?既有事还不进了屋里。云妹妹请进,院子里原比不得屋下凉快。”史湘云遂握了麒麟起身走过来,笑道:“二哥哥原在屋里,我打量只往外头跟人吃酒的顽去了。”宝玉笑道:“倒想去了外头散散,只不得便宜。”林黛玉走近了了,因听宝玉说此,只拿眼止了,因请湘云一起拾阶进槛。
黛玉进来先另人拿几样瓜果上来,宝玉请史湘云坐了,也下首杌子上坐着。藕官蕊官此时一起伺候端来果子。宝玉见湘云向桌上只放下个金麒麟,便笑道:“云妹妹又送麒麟来么?”林黛玉递了湘云西瓜,向宝玉道:“你且瞧瞧这一个麒麟,可是那年清虚观里打醮时得的那一个不是?”宝玉挪近看了两眼,道:“看着有些象那一个,早叫初儿拿了顽,也记不甚清的。”又问哪里得的,史湘云道:“左不过这园子里的,我才看了,又不象是初儿常日脖上戴着的那一个。”宝玉往口里填了颗葡萄,笑道:“这也简单,现叫人立刻取了初儿的来,这里一处对此了,就知道端的。”因命人去拿了子初的麒麟来,丫头领命的去了。
三人围桌使细竹签拈了切剂的果肉吃,湘云点头道:“二哥哥才屋门口说的不得便宜的话又是怎样的?”宝玉不顾黛玉示意,只坦言唏嘘了道:“老爷只恐我与外头的高人交结了,只防遭带累着,只道了若在园里一日便罢,再想出去,须先通报了知道,回明了去处,再征问同哪个只见了,方可出了园门呢。如今我也只同你姊妹一般,守闺而已。云妹妹听了,可该为我申不平了。”史湘云笑了,道:“二表叔只管那样。饶只如此严苛训诫的,终究还是云游可一番又回了家里的。”三人一笑。
宝玉只看史湘云风华正茂,恬雅绰约,更比闺阁时有抹淡远妩媚,又及黛玉,深觉此情方可谓之璞玉浑金了。更堪各个所育子嗣只凤雏麟驹,恰便物华天宝。因自来笃奉如此闺风,然史湘云霜居有年,只不颦不忿,谈笑如常,倒另叹息,每欲问他日后打算,却只是不好开口问的。
黛玉笑道:“老爷望你扬名立万不成,只对桂儿下了工夫,听是过了年便叫应了乡试呢。”湘云笑道:“若乡试叫下了场子,家里几个自然同去的,也比比哪一个是了才子,日后能有了正经了局。”正闲话,取麒麟的丫头回来,贞儿门口接了拿上来,史湘云先接了,只见两个麒麟只一般大小,却各有不同之处。三人传看了,黛玉笑道:“云儿自来戴的那个麒麟,如今环儿家三丫头戴着,园中有了三个麒麟,有趣。”湘云道:“今儿见了,想我早日里在蔷薇架下捡得的,只是初儿手里这一个,我如何不认得?就只今日才得的这一个,却不知又是哪个粗心的人只丢失在那一处的。”宝玉比看了,因使丫头端了水上来,只将新麒麟清洗了一回,拿细纸擦了,再看了,忽笑了道:“我记得这个有血红的玉珠子镶着,这个新来的原真是那年清虚观打醮得的。云妹妹捡的那个,便只是初儿戴的才叫拿来的。云妹妹当日道了捡得麒麟,刚好我才遗失了,竟只为对应一失一得的契榫,由始至终的,何曾细细验看了,当日便只拿了云妹妹捡得的只当了丢的了,现只公案才结了,我之麒麟这会子才物归原主,这也是一件乐心事。”
史林又拿了新麒麟只抵鬓研看,果见得文彩辉煌,赤金巧工,麒麟铸着绶带,上头镶嵌着翠玉丹珠。忽宝玉又道:“可有了印记了!”史林忙凑近又看旧麒麟,宝玉手指着麒麟项上铸珮的铃铛,他二人只当有字迹,看时却又不见。宝玉笑道:“须翻转了麒麟看他,这个铃铛才看时只是俗常样子,虽不能有了响声,然到底镂空了,便是这镂空的走势,细瞧了便不难看出原是个字呢。”湘云拿过再辩看了,道:“且说了,是怎样个字,指不定是你瞧得眼花,误作了字迹的。”宝玉又指了,笑道:“依我只是个卫,填海精卫的卫子。我猜测,这必是这枚麒麟旧主名儿或姓氏也未可知。”
史林方渐看清,黛玉道:“果然是个字形。”又将新麒麟掌着,却见无有此迹,便道:“亏了你看出那样个铸空字来,只又故意诌了名姓的。”宝玉笑道:“这也尚不能认定,只等竟访出了姓卫的宿主,方才作数。”黛玉“噗嗤”一声只掩口一笑,指了道:“嗳呦,这样说,要等到多早晚去,才得见了这麒麟的卫主呢。可见原是你的孱撰之词。”宝玉笑道:“这也不难,今已知卫人麒麟失落了大观园里的,则比是进过园中的卫姓之人,自然比外头捡来时若查出要便宜些。”史林相看,史湘云向宝玉道:“那回你的麒麟丢了,自顾白拿去我捡得的填限,麒麟虽小,直直等到今日,这会子方争得这一口气也是好的。”宝玉笑道:“说来惭愧。只我想麒麟原主吉庆祥和之瑞兆,现这里成双成对的,可见必有好事来临呢。”他二人笑叹道:“又说胡话,读书倒读的入魔了,也信那个。”史湘云独看着自己当日捡得的金麒麟,轻声道:“只不知二哥哥说的那个卫人是男是女,或是位美人一样的女子,倒有意思。”黛玉拿杯请了湘云吃茶,湘云放下杯便起身道:“公案已定,麒麟各归其主。我也该回屋里去了,明儿有的再来说罢。”宝玉只送了出屋,湘云下了院中,回头一笑,藕官等只跟着一起的去了。
宝玉回身进来向椅上坐了,那起金麒麟叹了,黛玉因问他,宝玉笑道:“云妹妹竟一心惦念起他那个麒麟的旧主呢。”黛玉道:“这只是人之常情,又当了什么,还只管笑。”宝玉笑道:“你难道没听了他说的,美人一样女子的话?”黛玉嗤了,谑道:“你也只记得这一句,莫若云儿竟只说美人抽柴丢了麒麟呢。才好对了你的典故。”宝玉看他笑了道:“又何苦打趣我。我却愿云儿的那一位麒麟旧主,竟是品貌性情皆超俗超逸的公子呢,如此才不负了他那样人。”黛玉只依桌两手托腮,半日道:“很该有你说的那样个人,只怕远在天边,白操了这份心。”宝玉道:“万事总有先机,便拿咱们二人来说,你如何自南边来了这里,前番又多个宝姐姐?可见好事多磨这话是不错的。”黛玉掩口打了欠,道:“又混扯起我们来,你才回了家多少时日?你既有心为云儿终身打算,便自寻了那样巧宗去,若果然应了你的话,我也只瞧着的。”二人说了这里的话,宝玉至后又轻声说起**之事,只抵近看着道:“古人都说了只羡鸳鸯不羡仙呢。”黛玉早一手捂了宝玉嘴,宝玉口只容易张合不利,犹含糊不清笑道:“底下往文起表兄那里,取回唐寅那幅画,妹妹……”黛玉早抽身的离座,宝玉只得止说,因拿眼看着等他,黛玉离了几步却低头微转面,一对星目莞尔一瞥自是嗔容满面。宝玉看他只在心里叹了,因命丫头将手里麒麟原只送还了子初处,贞儿答应着接了麒麟,只回话院外早来人请传饭,双儿早拿水上来伺候二人盥手,贞儿自去送了麒麟。屋里一时摆了饭伺候二人吃了,黛玉命取了水,宝玉櫛浴了,换了一身素绸裤袄,坐了又吃了茶,便见子初润格兄妹进来,黛玉见了润格便十分欢喜,受礼毕早使跟前坐着,拉手摩挲问了几句话,知是由王夫人处才下来,子初只向书架上挑了会子书,拿了书便问润格一起走不,黛玉知他二人还往怡红院一回,因使原一道辞了去了。
黛玉往书案前又写了几个字,宝玉叫了往妆前,方卸了残妆。房中诸人伏侍洗漱宽衣,伺候入帐安寝。宝玉枕上忽笑了道:“今日老爷竟说我大可撰纪书册呢,还道教化了世人的。”黛玉安枕合眼的道:“你的学问,我却知道。大凡立书传记,必是有一番游历,或是些如绿林,如改朝换代,或有那些野史杜撰衍化得来的,才子佳人本人真迹,这些里头作文章方可使得。你才几岁,我说的你手里全无,可拿了什么向人道呢?”宝玉看他笑道:“我只说是老爷的话罢了,你又认真起来。”说完却自出神,黛玉拿眼只瞬了,见他双目鳏鳏,才要说,因睡意沉迷,只打了欠,侧身的只顾睡着了。一夜晚景,少作赘述。
只说史湘云携回麒麟,进了屋中又是一番模样。原来史湘云闺阁时代,无意间在蔷薇架下初捡得麒麟,当日便因在园中见览过宝玉处的如“牡丹亭”,“桃花扇”,“莺莺传”等此类野传,自是一腔怀春憧憬思癔,却被宝玉误以为他所遗失,一日里满腹缠绵逗结伤怀顿时雪释冰消。怎料得今朝忽又重温旧怆。夜里只使一方旧鲛绡裹了掖入枕边,被里辗转,冥思叹息只禁不住寂然泪下。这史湘云虽寡居,又早自诩遇变不惊,无思琵琶再抱,情状亦去是,怎奈今时一介小小金饰物,只勾起芳华时日刻骨铭心之念,虽自许只算故梦一场,却又于心不甘的。又有宝玉说了“麒麟原祥瑞所主”的话,不免心里往复惦忖忘神,竟夜生走寐之宵。几番独对手中麒麟,自道了:“也罢了,想来我此生里有他已足。”
翌日早起便懒怠出帷,只补睡至红日高照方醒。翠缕屋里听醒了,叫丫头预备了,只近旁伺候,因回了哥儿已来过。史湘云离了寝坞往妆前坐了,问哥儿来有何事,翠缕回了来讨麒麟,史湘云停了一回,道:“他的麒麟原是他义父所授,只拿了那边的便是了他的,这里却没有他的麒麟。这个道理还须教了,真真发憨。”翠缕应了,只传了饭来。几个人伺候洗漱罢,伺候摆了饭,一时史湘云才吃了,净手漱口毕,便有平儿处打发了那个人送来绣坊一季利银,史湘云叫打赏了去了,吃茶因拿眼看了,见此季均来的银子只比往时短了百两,也不多作了猜想,只叫点了注册薄使收了去。正思往潇湘馆,好与林黛玉说及过端午的话,只见芳官自门外进来了。
史湘云只招呼了请芳官坐,叫丫头拿茶给他。芳官谢了,便道因听了丫头说园子里出了麒麟,闲来逛逛的见识见识。史湘云笑道:“那个原是宝玉早日里遗失的,现只在宝玉那里。”芳官听得糊涂,也不便再打问。史湘云因念他和贾环只靠操持家庙地亩,平日屋里又要织麻合线的自养,月钱不过同园里管事的一般,料后手短促,便使翠缕包了五十两银子给芳官。芳官忙只推辞,笑道:“宝二奶奶才打发人送去了五十两,我正要上门谢福了二奶奶去,顺路只先进来瞧瞧亲家奶奶,哪里还望再这里得了,倒成了花子了。”史湘云笑道:“哪里可有这样体面的花子呢。便是我也须称了你环三奶奶呢。原是你单赖着月钱过活,难保时有银子不到之处,给你你便拿着,谁叫我这个亲戚混赖在你们院子里,见了你们主子奶奶,岂不得上点子贡。”说只笑了。
芳官嗳叹,道:“亲家奶奶只管豪气诙谐的,我自知禁受不起。平日得的这里好处还少么,这里姐儿一应顽的使的穿用的,我们家的只当自己的一样,白恬着不知已拿了多少去。”史湘云笑道:“你回回的这样,叫我怎样样呢?倒是我求你似的。快收着罢,叫丫头看着,倒象我们生分了。”芳官早起身福礼的谢了,眼中滴泪,丫头双喜一旁接了银子,芳官遂茶也忘领的,因辞了出门只去了。
翠缕见去叫收了茶杯,嘟囔的道:“总是个怪人,只说不要,回回接了只一抬脚便走,瞧着今日也是为着银子来的罢了,又说起麒麟来。”史湘云止他道:“休顾着絮叨,赖好人家也是主子,岂由你这里混说呢。”翠缕道:“园里的主子奶奶,也只他这么个样儿,”正说话听外头藕官声音,便掩口,遂见蕊官来了。蕊官请了安,笑回道:“我们奶奶使来打听,问奶奶这里总共得了多少庄子上发下的银子。还叫回话,初哥儿的麒麟昨儿已送还了去。”翠缕依命报了账目,蕊官听了便道立等回去回了话,因辞了转身便要去,史湘云才要叫回,却止了,半日独坐,只往里头榻边歪下。
蕊官又与藕官一处说了些话,便回了潇湘馆,向黛玉宝玉回了话,贞儿一旁道:“才往哥儿那里送了衣,走到桥头,只看见三奶奶才由怡红院出去的样子。”黛玉依窗坐着,手里刺绣道:“他出去不出去的,又当个事来说。”宝玉书案坐着看书,听了只道:“芳官环儿也算是咱们家的穷人了。”黛玉道:“能穷了哪里?一般的丫头婆子答应着,往人前站了,还是一般的体面。只往云儿那里去作什么。”说着,便听院子里来了人,屋门口的接了请帖拿进,宝玉早过来看,见原是薛蟠发来的,只叫下帖的进来,遂往桌这边椅上坐了,又递桌那头黛玉使看。来的只是薛家派来的一个管事女人,进屋站在卧房格外洞形门口穿堂,只半掩身格幕边,向内道:“我们老奶奶和大爷特叫来请宝二爷,今儿原是大爷寿日,园子里各处都已有人各个只请去了。我们那边几日里各色早预备下了,请宝二爷二奶奶午间便只过去吃酒。”宝玉听了便站起的道:“又是大哥哥好日子这样事,我是必去的。”又向帘外的女人吩咐道:“你回去就说了,我立刻过去。”女人应了“是”,便辞去。
黛玉早使取了包袱来,五儿等解包袱拿袍服鞋帽,宝玉又亲挑了一回,一时只穿戴了,又换了几番折扇拿了手上,往镜前自顾。黛玉坐着只瞧桌上新鲜瓶花,笑道:“这可脱缰了,再只混吃海喝的去。”宝玉过来坐了按捺吃茶,笑道:“姨妈听是几日里只睡着,还得去了请安的瞧瞧。你只跟着老太太,再说。”黛玉只催着使出屋,外头茗烟等早得了话已院外的等着,还有贾政命了叫奎儿小子跟着看他。宝玉院门口上马,四五个人跟着只去了。
到了这边门首,早有门口的远远看见只进去了一个向内报了,这里又伺候才拉马下去,就见贾蓉贾环跟着个服饰照亮仪容端整的人只迎出,宝玉与之见过了,相请了进来,因扭头问贾蓉道:“冯世兄该早来了罢?”却听那位面目清俊的人笑回道:“正要问宝二爷,可曾见了冯爷,倒也问起来。”宝玉停步看他道:“请问阁下……”那人便侧向着,只抱拳道:“鄙人祝泰梓。早年宝二爷大婚,在下与冯世兄,卫亲同这里的薛大爷同往恭贺,只一桌吃酒,这倒罢了。此前与宝二爷一起于沈琼世兄府上曾同桌把酒,犹记宝二爷行的好酒令,只看二爷将在下已是忘怀了,真叫贵人多忘事了。”宝玉略忖了,方忆起此人来,拱了手笑道:“那一回是沈世伯大寿,在沈府里热闹了一日。”祝泰齐笑道:“可是想起了。二爷大婚,自是娇客,也不能看见了,只沈府里一处吃酒,我倒记忆犹新的。”宝玉笑道:“只冯世兄如何今日不见?如何竟少了他去?”祝泰齐请了往进,道:“可又来,我也想他早在这里呢。”话落,早见薛蟠只忙忙的出来,迎请的进去。
只见当堂上斗大的红幅满天星寿字轴挂,案两端供着松竹彩釉大肚尊,桌上摆满寿桃鲜果之属。贾珍贾琏上首大靠椅上坐着吃茶,宝玉上前见过了,众人便拉薛蟠正中红袱锦垫靠椅上使坐,宝玉退后向着才揖了,薛蟠红了脸早跳下椅挽他使免,宝玉略拜福早恭祝了。因道往后头薛姨妈房里瞧了,珍琏只使去了。
宝玉进了后堂见了薛姨妈,向着请了安,薛姨妈使坐了,问了几句话,见他茶也不领,便催了使原回前院吃酒,宝玉辞了出来。
宝玉复进了堂前,只见薛蟠酒桌前离了袱彩主位大靠椅,叫人挪了椅子上来只坐了,道:“叫拿了我的新褂子来,搭着那椅上倒好,我还这般坐了心里才实在,也不碍吃酒了。”说着见宝玉回来,又离座站起的拉了宝玉只入席。宝玉见满桌珍馐海味,众人尝了只称盛,薛蝌笑道:“美馔对美酒,这酒也是早日的御酒呢。”说着早端杯的请了,众人吃了点头。薛蟠笑道:“离京那时,只往花园里挑了深坑埋着坛子。虽已剩下不多些,此番回来了,却因只为等着今日这一遭,平日里原不曾糟蹋了。”陈子俊睃巡了桌上诸人,笑道:“薛大爷怎又说了剖腹藏珠的话来?何谓平日吃酒便叫作糟蹋了?”薛蟠犹笑道:“我只对你,若你今日也不来,也可道了是辜负了他。”众人一笑,道了:“这里只辜负一词倒也改口的何其快了。”众人哄笑了,相劝把酒,复向薛蟠恭祝了,薛蟠站起的抱拳相请,脸越发胀红的。
陈子俊座捱贾珍,因请了二人对吃了,便问起贾珍当日战事的话。贾琏只问了宝玉薛姨妈还要哪样药材,好叫人送来。薛蟠又往院里两桌那里看了,一桌自是管家带着两边几个哥儿,一桌乃是张德辉等各个行当铺面的管事跑腿的伙计。薛蟠看着使人向这两桌发了封包,便原回来。
众人知是薛姨妈抱恙,是以并无杂耍说书等热闹。此时薛姨妈王夫人等诸女眷只在后棠饮宴。这里又送了酒席进了园子,供贾政与清客吃酒。薛蟠早早叫人向宝玉暗嘱了,只使酒罢暂留下等着。一时谈宴闲话吃了茶,贾珍只恃长称了先去,贾琏便也一起往后头辞了薛姨妈,只跟着贾珍也回去。
薛陈宝玉三人送了贾珍贾琏带着桂儿子初贾棠等至门外,薛蟠另小厮请了宝玉陈子俊往书房吃茶暂歇,见贾珍等骑马乘车的去了,自己又送完院中伙计,回房另换了衣,方来书房见他二人。
进来又命拿来果点伺候,只屏退了闲人,亲掩了门回身便往椅上跌坐了,使手自抱了头,口里早道了:“可了不得了!”宝俊二人只惊问他出了何事,薛蟠越发捂脸只哽咽的道:“你二位不知道么?我那百里无一的柳二哥,竟是那般只去了阎王殿里,血喇喇……殁了,完了……”陈子俊犹可,宝玉早也掉下泪来。
陈子俊劝道:“请二位爷节哀。”薛蟠自往杯里注了茶,请了先吃了一杯,平复了心气,道:“柳义士本真英雄,实不想只落下那般下场的。我只恨不能替他身死,如今便想拜祭一回,也只好趁夜里偷着去罢了,可怜,可怜!”宝玉道:“这又是为何?”陈子俊道:“权势不容罢了,更何道理?嗳,如今逝者已矣,我等正该保重,只等或有一天出了这口恶气,以慰英灵!”
宝玉因听他父亲所说甄柳二人乃异途末路之人,忽听陈子俊说话如此,心下暗惊,因忖堂上不另外出恐妄自勾结,想来便是了,便觉有些可俱,半日只道了:“未知冯世兄近来往哪里去了,今日也不来此。”薛蟠道:“要见他,还需些时日。此时休提他,有酒便是。底下我们三人再饮一回,散散闷气方好。”陈子俊吃茶笑道:“令表兄弟二人果至情至性之人,不妄了结识一场。”宝薛只道了“惭愧”,门外只隔窗回话道了姨太太诸眷和姐儿几个白去了,薛蟠便开门向门口站了吩咐一回,回身只向架子上取了棋盒,请宝俊二人下棋消遣,道了慢待,自往里头榻上和衣歪着复只暗自落泪。
宝骏二人对弈两局下来,宝玉只拱手称赞道:“陈兄好手段!”陈子俊拱手笑道:“侥幸险胜,二爷只承让。”薛蟠假寐一时,只将柳湘莲惨死的伤悼稍可平复,听他二人棋住,过来命人端水伺候,请宝骏更衣盥手,早叫备下酒菜这里摆下,三人请了环桌落坐。小厮一旁伺候斟酒,宝骏拿杯复只恭贺了,薛蟠摆手使免,只请他二人,因摇头长叹,也不吃了酒,又说起多年别景。
酒过三巡,宝玉忽想起一事,道:“不知陈世兄结识的同庚当中,可也有偏爱麒麟者?”陈蟠二人相觑了,薛蟠住筷道:“你说麒麟,是兽是画儿,还是说的人名儿?”宝玉叹了笑道:“原是我说话不密,我道的麒麟者,特指一配饰而已。”陈子俊因拿了面前酒杯,道:“可是如此盅大小,脊项有叩,可使穿了璎珞丝绳挂了脖上的纯金物什?”宝玉但听只喜得不觉以筷击了碟口的道:“正是这样的个金麒麟!”陈世兄怎么知道的这般精细?”陈子俊笑道:“聊饮无趣,咱们不妨行酒令助兴,倘我只输了,便以讲出此麒麟底事为罚。”宝玉忙道:“自然我输时只认罚吃酒,我和大哥哥各个单对你。”于是单对拇战,只等得数番,方是陈子俊败下,因两手端了杯道:“原是薛世兄好日子,该多饮。在下只敬此一杯,再说了麒麟的话。”宝玉便拿杯只与他干了。薛蟠命拿了汤上来,又叫小厮添新茶。
陈子俊笑道:“早年前,宝二爷宗家宁国府重丧,我同几个世交同庚往府上吊唁,丧宴吃酒中间,便是薛爷只邀了向贵府后花园观瞻一番。那日因人皆在东边,故我等叫人带路,倒在那大观园里随意游走,我若兰表兄和冯大爷因吃酒时闲话,二人只借醉比划了一回。此后,若兰表兄又说起自来便佩戴的金麒麟只遗失的话,几次吃酒问起,大家便断出只在那一日二人比了拳脚工夫时,将表兄饰物恰丢落了那园子里。如此小事也不消计较,早也不了了之。我却不想此刻又提起了麒麟来。
宝玉闻听遗失金麒麟者原是那卫若兰,早自饮了一杯,听他说完,合掌的笑道:“我真真糊涂着,原瞧见那金麒麟上固是铸刻有卫字记号的,竟独不曾想到了是他。那样个文武全能,骨骼清奇的人,谁会想他竟只戴着那个顽。”陈子俊道:“记印的话倒不曾听他说过,只道自小项上便珮挂着的。”宝玉听了大喜,又执壶斟了,只请了以结麒麟的话。薛蟠对麒麟原不在意,只道:“卫世兄与冯世兄只一处,他二人鬼鬼祟祟,多日已不知是往哪里去了,亏了也不想咱们。”又说了冯卫的话,一时更鼓酒阑,宝骏二人作辞,薛蟠只送至大门口方回。
宝玉回了园中,才进了院门,便有林之孝家的门外回话,宝玉只得出来,林家的见了只道叫往上头去,宝玉听了酒立时醒了□□,屋里早出来人,只跟着往稻香村去见贾政。
至贾政书房,见只独坐等着。宝玉忙道了安,贾政看着道:“往那边贺寿,倒连晚饭也贺吃了回来。派了跟去的人回话,你与几个人黑来又在书房吃酒,里头只少人伺候,实回了,同了一起的究竟是哪一个?”宝玉忙谎拟了个名字,道:“都是文起表兄叫了一起的,我并不认得那人。儿子不敢撒谎。父亲若不信,明儿再问了薛大哥哥。”贾政道:“我明儿自然叫人闻了,还要你仔细。”宝玉应了“是”,贾政摆手使去道:“一身酒气,下去!”宝玉辞了道:“请父亲安歇。”退步门口,方转身出来,走至一处只吩咐贞儿些话,便往回来。
宝玉进屋,一见了黛玉便道:“今日吃酒只将麒麟原主还吃了出来,倒是意外之幸事。”黛玉才要问,有恐落了宝玉谑机,只掩口顾着收拾了桌上银票契据单子,锁了描金洋漆匣子,使雪雁收了,一壁另人伺候宝玉洗漱诸事。
宝玉宽衣罢只出来,笑道:“听见倒茶闻了茶香,就顾不得了。”说话早桌边坐了拿杯吃茶,看黛玉搭着袷褂子,一身淡紫绫裤袄,早已卸了妆,却坐了妆前,散着发拿梳子只慢梳头,便笑道:“你又打量我才只说诳话,也不理。几时等你果然见了那人时,便由不得你不信去。我倒学个后发制人,也不啰嗦了这话,等人人皆瞧见,自然有理论,我且省些口舌。”因卖了关子,撂下茶杯,起身道:“今儿酒沉了,想歇着。还不知明儿再有了何事呢。”黛玉原只等宝玉,见已乏了自往罗帐中,只叹了也移步进了,五儿上来伏侍了黛玉安寝。黛玉枕上忽又思问了麒麟究竟,看宝玉只枕边嗑目仰卧,面现酒气,因使手轻抚宝玉边腮,也觉那脸燥热,只得罢了。五儿掖了罗帐,双儿等外头剪了烛花,炷了安息香,只轮班一个睡了外面炕上值宿,便各自的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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