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下了,忽见黛玉走来,便赶紧起身道:“妹妹怎么这么晚来?快来姐姐这坐。”宝钗正欲上前拉住黛玉,不想黛玉无影无踪,飘飘然如神仙般难以捉摸。宝钗内心大惊:难不成是梦魇?黛玉似蹙非蹙,轻声道:“姐姐,如今我该回去了,我的使命已然完成,只是临走前依旧舍不得姐姐,往后回三生石畔,怕是再见不了姐姐了。宝姐姐,自我离开家乡北上,茕茕孑立,虽有姊妹宝玉在身边,终无依靠,故日日多心。是你像个大姐姐一样教我读书识礼,为我消遣排忧,倒像是我又有了亲人。可是妹妹如今也该回去了,舍不得姐姐,故来叙叙旧情,再见你一面。这世上我已无什么值得牵挂,可干干净净地走了,只是姐姐和宝玉的案子恐怕尚未了结,我最放心不下便是你们二位。眼下我该走了,原不该管这么多,况且宝玉我是见不到了,他的性子,你我也是知的,姐姐多多帮忙看顾着,我已别无他求。望姐姐好好地过下去,颦儿该走了。”
宝钗哭道:“颦儿啊颦儿,难为你有心,你如今撒手而去,你让姐姐如何能不难过?”黛玉哭道:“姐姐好糊涂,生死乃常事,如今我是要回天上做仙子呢,姐姐少掉点眼泪吧,小心眼肿了。”黛玉飘飘忽离去,宝钗才从梦中惊醒,额头和背部早已大汗淋漓,宝钗拿手帕擦汗,不知觉抚到眼角之泪,方觉刚才梦里之真实,不禁打一冷颤,莺儿急急忙跑进来说:“贾家派人来说,林姑娘她,殁了。”宝钗掩面而泣,手紧握金锁,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可怕芳龄永继之人才是痛苦之人。”想到这又痛哭一场。薛姨妈披了件衣服就来到宝钗房里,见宝钗已经痛哭,自己也忍不住落泪,坐在宝钗床边,抱着宝钗哭道:“你妹妹,抛下我们去了。”宝钗强忍着,也顾不得礼仪,直用手给薛姨妈抹泪,又吩咐人备好车,即刻前往贾府。
且说黛玉身亡,紫鹃雪雁扶尸痛哭,奶妈惊慌赶紧来,哇的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黛玉,泪眼婆娑,竟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道:“雪雁在这里守着,紫鹃你快去告诉老爷太太,预备下棺材。”紫鹃也不顾得泪涕并下,直直地往外冲,被雪雁拦下道:“姐姐好歹带把伞,你瞧外头!”原来黛玉逝世之时,天地间倏然落下大雪。
紫鹃撑了伞,便一路抽泣往贾政处赶,一路跑着一边出了神,像是黛玉又在潇湘馆喊她了,一不留意摔了一觉,也不理论,浑身湿湿地冲进蘅芜苑,此刻早已没人,全都睡下了。紫鹃拍门叫道:“老爷太太!”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黯然神伤,又连拍了几十下,手都红透了,喊道:“麝月!快开门!林姑娘殁了!”麝月仍睡着,隐约听见人拍门,朦朦胧胧起身,走至门口,便听到林姑娘殁了的字眼,吓得冒雪开了门,麝月见紫鹃双眼红肿,泪痕满面,紫鹃见麝月披头散发,一下子哭倒在麝月怀里道:“麝月姐姐,林姑娘她,殁了!”
麝月身颤着,连忙叫醒老爷太太。贾政王夫人听到,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忙预备丧事。彼时贾赦贾政贾琏王熙凤平儿李纨贾环贾兰皆在场,又来了薛姨妈薛宝钗夏金桂宝蟾,底下有鸳鸯琥珀彩云彩霞素云碧月紫鹃雪雁春纤麝月秋纹,都为黛玉痛哭一场,后又按照大家礼仪出殡。圣上因思量黛玉生父乃巡盐御史,如今林家绝户,圣上暂且开恩,将查封的荣国府、贾氏宗祠和铁槛寺水月庵暂开放,供黛玉发丧出殡。
可谓是:“北邙孤女丧,人身得养荣。情深原不寿,魂归三生畔。”
再说黛玉归案前,托梦与宝钗,而后独自飘荡在大观园里,看着大观园处处萧索,空看无人处,却见旧日姊妹谈笑作诗之景。不免叹道:“这园子,已经大不如从前。”黛玉便走边叹,魂牵梦萦,流离失所,孤魂野鬼,竟在此处上演一出独角的游园惊梦。独自移步至怡红院,看着门锁紧闭,哭笑道:“终究是未能等到你,然如今亦无什么可惋惜。”最后躲在门后瞧了一眼紫鹃,笑道:“哭得不成样子了。”看罢便芳魂离去,销案。
且说除夕将至,黛玉刚刚身亡,贾府上下索然无味,不敢大办,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吃饭,凤姐见老太太不在了,邢夫人厌恶自己,权势早已不在手上,亦无心玩乐取笑,众人皆闷闷的。忽有小厮连滚带爬跑进来道:“外头来了一群人,说是忠顺王府的人,还把宝二爷带回来了!”众人皆慌忙出门迎接,贾政王夫人已经喜得落泪,嘴里直喊道:“快去把宝玉接进来!”贾琏贾兰忙跑了出去,只见宝玉痴痴呆呆,被一群人簇拥着,嘴里胡言乱语说着什么,怕是吓坏了。这边贾政贾琏谢过忠顺王府的人,那边王夫人凤姐连忙安排宝玉住所,吩咐请太医,又找了马道婆前来做法除秽。有条不紊,忙中有序。
原来那日宝玉带茗烟一干人去郊外找北静王爷,寻觅半里皆不见人,暮色将至,宝玉寻了一座寺庙,姑且胡乱睡下,谁知睡梦见遭遇强盗,将随身值钱之物一并抢走,把几个小厮打死,宝玉被劫走,茗烟趁乱跑了出来,却也半残了。只说这些盗贼原想勒索一番,在收拾赃物之时,却看见忠顺王府的保命牌,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忠顺王府如今在朝廷的势力,其他人可还好,若得罪了他们,只怕整个贼窝都要被剿获了。贼首怕惹事,半夜把宝玉捆起来,装在麻袋里,丢在忠顺王府门口,被忠顺王府之人发现。虽说与贾府交恶,然如今宝玉走丢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为了避免飞来横祸,忠顺王爷决定完璧归赵。
且说待太医看过宝玉后,王夫人凤姐麝月等人皆围在宝玉身边,看他眼睛直直的,嘴里喊着林妹妹,众人皆不言语。马道婆又神神叨叨做法除秽,麝月细心照料三两日,宝玉才渐渐回过神。这日夜里,绛芸轩的牌匾被雨雪打得面目全非,宝玉夜半咳嗽,麝月忙起身瞧,宝玉直喊口渴,麝月便倒了杯茶给宝玉喝,只是夜晚哪还有热茶,冷得宝玉一哆嗦,问道:“这么冷的茶,若林妹妹口渴起身,如何受得了呢?林妹妹呢?”麝月闭口不言,服侍宝玉睡下。宝玉不断问:“林妹妹呢!”麝月带着哭腔道:“二爷快睡吧,夜深了。”宝玉面色凝重,沉默不语,思索一会,一把将麝月拉到身边,不知为何落了泪,轻声问道:“好姐姐,你别骗我了,林妹妹,到底去哪了?”麝月进退两难,掩面哭道:“林姑娘,已经亡故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别唬我了,林妹妹是不是在园子里住着?肯定是我迟了日子回来,妹妹赌气,搬去园子里住了,明早我就去给妹妹赔罪。”麝月道:“二爷,林姑娘已经不在了。那日林姑娘以为二爷遇害,夜半之时就…”宝玉脑袋嗡嗡不停,嘴里嘟囔着“林妹妹已经不在了”,突然笑了一声,神魂颠倒,险些晕死过去。麝月忙掐宝玉人中,又喊嬷嬷进来瞧瞧,宝玉恍惚地走到太虚幻境,见黛玉端坐着,莞尔一笑道:“宝玉,你回来了。”宝玉哭道:“林妹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宝玉欲上前,顿时天崩地裂,宝玉恍然惊醒,吐了一口鲜血,哭道:“紫鹃在哪?我要找紫鹃。”麝月扶住宝玉道:“紫鹃在水月庵。”宝玉道:“我要去找紫鹃!”说着便起身换衣,不顾麝月和嬷嬷的阻拦,摸着黑便抱着琉璃盏,命人传车,赶到了水月庵。
麝月亦贴身跟着,直至下了车,见宝玉急躁地拍门,一位姑子开了门,宝玉便问道:“紫鹃可在里面?”姑子便引荐。宝玉踏入房里,只见紫鹃衣衫素白,脸色惨淡,泪光点点,夜深未眠,跪在佛前替林妹妹念经祈福超度。宝玉抓住紫鹃的手,刻骨铭心问道:“紫鹃,他们都骗我,林妹妹已经亡故了。我不信他们,我唯独信你,你告诉我!林妹妹,去哪了?”紫鹃未言已哭,满心委屈道:“二爷,你来晚了。林姑娘,已经不在了。”紫鹃跪倒在地,低头抽泣不停。宝玉扶起紫鹃问起缘故,紫鹃一五一十把当日之事告诉宝玉,只是紫鹃一言一语,犹如一针一刀划在宝玉心上。紫鹃瞧着天将亮,颤颤道:“当时天就快亮了,我只说,宝二爷就快回来了,可是姑娘却等不了,临别前,还喊着你的名字。”宝玉此刻万念俱灰,心想:都是我来晚了。又关心起紫鹃,紫鹃自从扶灵出殡后,一直待在水月庵,林姑娘走后,紫鹃亦不愿再回贾府,打算跟着林黛玉的棺材,回到南方金陵,一辈子陪着黛玉。
天亮后,宝玉回到家中,麝月劝宝玉歇息一下,宝玉不肯,只是移步潇湘馆,顿感落叶萧萧,寒烟漠漠,里头唯有雪雁春纤二人守着。贾政王夫人明知宝玉是个心实的孩子,如今黛玉去了,宝玉少不得要闹,故吩咐麝月定要多多关心,好好劝慰,只是这宝玉日日痴呆,盯着黛玉遗留的旧手帕,旧书画,以及断掉琴弦的琴。麝月道:“二爷,人死不可复生,二爷要好好顾着身子才是啊。”宝玉道:“我别无所求,只愿我死后,把我和林妹妹合葬一处,我便心安了。”麝月道:“二爷少说胡话了。若林姑娘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二爷这样。”宝玉道:“如今我是一无所有,唯一的寄托也离我而去。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竟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活着的念头。”麝月慌了道:“二爷万不可这样说,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可不得吓坏了。”宝玉道:“你叫他们不必担心我了,只当我从没来过这世上。我明日便走。”麝月吓得把太医吩咐的安神药灌宝玉喝下去,让宝玉安心睡觉。宝玉朦胧间看见一僧一道走来,笑道:“神瑛侍者,且速回赤霞宫复命去也。” 宝玉起身,只觉头疼。
且说贾政见宝玉身子无大恙,便安排贾宝玉贾兰参加举业,博得皇恩。李纨高兴地送贾兰,临别前还不忘念叨几句,唯王夫人担心宝玉,心想:宝玉才刚回来不久,又要送出门,怎能叫我不担心。因此多派人护送宝玉贾兰。
然而考试归来,唯有贾兰,问起缘故,贾兰直言,宝玉并未参加科考,中途跟着一僧一道去了。贾政王夫人扶额痛哭,贾琏道:“什么一僧一道,分明是拐人走的!你们还不快去把宝玉找回来!”李纨先是吃惊,回到家中,只问贾兰考试过程,试题内容,有无信心。贾兰信心十足,李纨便放下心来。
且说宝玉因黛玉逝世,心中牵挂着这世间的唯一念想已然断绝,那日偶遇一僧一道,谈吐非凡,颇有见解,不禁上前请教。那一僧一道见时机尚未成熟,欲说还休。跛足道人说:“我见你身上有慧根,如何还不识得人间万事皆空的道理。只是你身上仍有未断的尘缘,须你亲自了断。”宝玉道:“我早已无牵无挂,更不愿沾染尘缘,你二位像极了神仙,还请赐教。”癞头和尚偷偷对跛足道人说:“想知道他是否彻悟,岂不容易?他这一生,皆为痴情所困。情者,他以情待之;不情者,他亦以情待之。如今我们只告诉他,青埂峰下有一老仙人,通今博古,方九百岁,知晓还魂之术。若他不为所动,乃彻悟了;若他冒死前去,乃未断尘缘。”癞头和尚便把此话告诉贾宝玉,贾宝玉果然信以为真,丢弃科举,跪求仙访。跛足道人捧腹大笑道:“痴也!”
却说宝玉冒死独自行至青埂峰下,漫天飞雪,风卷残云。贾宝玉摔得到处是伤,终不见老仙人,却正遇甄宝玉还俗。原来这甄宝玉自小便机灵古怪,一身清新脱俗,不愿同流合污,自从甄家被抄家后,万念俱空,顺其自然出家去了,通灵玉本欲逃离贾家回到青埂峰。然众人并未销案,又被遣还世俗,寻觅多日,错认甄宝玉为贾宝玉,竟跟了他。这甄宝玉出家多日,偶因听闻世间变化万千,本无全心出家之意,因而又动了俗心。听闻贾宝玉不悟,因此在这恭候多时,将通灵玉归还与他,并讲述一通肺腑之言。
甄宝玉道:“贾兄痴也!这世上哪有什么还魂之术,不过安慰寻常布衣之说,以此宽慰仍在世之人好好活下去。那一僧一道所言,不过是想点明贾兄,逝者安息,人世间皆以瞬息万变为准则,倘或因此一蹶不振,得了些虚妄虚无之说,还以为是真理,真真是呆!贾兄且看漫天飞雪,终会化无,岂因一日化雪而终身不归?若如此,真是辜负了雪后大好春光。贾兄所陷入未深,尚可迷途知返!请携通灵玉,回家去吧。”
贾宝玉道:“你本推崇空,如何现今又弃空入世?”甄宝玉道:“我一番肺腑之言,还望贾兄铭记。”说罢,便将宝玉遣送归贾府。这贾宝玉思量多日,觉得甄宝玉所言甚有道理,便暂且苟活,又忘不了黛玉,时常忆起,感慨世事无常,毫无牵念,正是处于矛盾之间。那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笑道:“痴儿尚未悟,如今通灵玉亦归还,咱们且放眼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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