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往秦府走去,转过青石牌楼时,茶寮里的喧闹像泼洒的酒,漫了半条街。油布幌子在风里啪嗒响,混着店小二“客官里边请”的吆喝、酒壶碰撞的脆响,把暮春的傍晚搅得热气腾腾,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市井的烟火气。
秦钟三人被一阵压低的议论勾住了脚步。角落的木桌旁,几个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桌角堆着空酒坛,烈酒香混着汗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迎春坊的狐影姑娘,近日遇了邪!”络腮胡大汉灌了口烧刀子,喉结滚动得像吞了个核桃,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桌上,“夜里脖子能拉得跟晾衣杆似的长,细溜溜的能绕房梁一圈!魂魄还能变成狐狸,红毛绿眼,在屋里上蹿下跳,爪子刮得窗纸沙沙响,听着就疹人!”
“胡扯!”穿青布短打的汉子拍了下桌子,震得空碗叮当响,“前儿我还见她被贵人请去‘醉仙楼’弹琵琶,穿件藕荷色罗裙,腰软得像没骨头,笑起来两个梨涡能盛酒,那模样,说是仙子都不为过!”
“骗你是孙子!”络腮胡眼睛瞪得像铜铃,手往桌上一拍,木桌发出“吱呀”的呻吟,“她相好的太仆寺卿家三公子昨晚亲眼见了!说是三更时分,瞧见帐子里伸出个长脖子,顶着颗狐狸脑袋在房梁上飘!吓得那公子爷提着裤子就跑,今早就卷铺盖住白马寺去了,说要吃素念佛压惊!”
温景然听了,拽着秦钟的袖子直晃,指尖都在发颤:“狐影?这名字耳熟——是不是去年帮咱们揭露沈夫子真面目的那个姑娘?”
秦钟心头一动。去年他和温景然在“养正堂”沈夫子那里读书,谁知那沈夫子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把年纪竟在家招妓,被几个学生撞破后还倒打一耙。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卷了铺盖。当时听接她的老妇喊过一声“狐影姑娘,走了”,想来就是她。
“十有**是她。”秦钟点头,眉头微微蹙起,“她是柳二哥的朋友,柳二哥说她虽是风尘女子,却有侠气,当年还帮过他解围。”
“那更不能不管!”江峰摩拳擦掌,拳头捏得咯咯响,“柳二哥不在,咱们就是她的朋友!总不能看着她被妖怪缠上!”
“可你认识路吗?”温景然挠了挠头,有些犯愁,“我听我娘说,胭脂巷那片七拐八拐的,吸人精气的妖魔鬼怪特别多,小孩子容易走迷路。”
“我们三个也半大不小了,去那种地方不好吧?”江峰虽急,却也有些犹豫,大人们常说勾栏之地是“销金窟、**阵”,不是正经人该去的地方。
“难道不去了?”秦钟看向两人,眼神坚定,“柳二哥不在,狐影姑娘的事我们不能不管。她当初肯帮我们,如今她有难,咱们岂能袖手旁观?”
三人对视一眼,终究是义气占了上风,决定偷偷前往。
脚步一转,往胭脂巷走去。巷子里飘着水粉香,有玫瑰的甜,有茉莉的清,混着醉人的酒香,像打翻了香料铺子,浓得化不开。
两侧的花楼上,丝竹声像水一样漫下来,咿咿呀呀的琵琶,软绵绵的歌声,比书院的琴音多了几分活色生香,却也透着股说不出的浮华,像层黏人的糖衣。
三人都是头一回到这种地方,脚步有些发飘。路过“醉春楼”时,门口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见他们三个半大少年,穿着长衫,都捂着嘴笑,眼神像钩子似的往人身上缠,还有人娇声喊:“小公子进来坐坐呀,姐姐给你们唱支童谣?”
温景然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头埋得低低的,差点撞到廊柱上;江峰梗着脖子往前走,耳朵却红得透亮,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只有秦钟还算镇定,目不斜视地往前,心里却也有些发紧,只盼着赶紧找到地方,离这脂粉堆远些。
好不容易找到迎春坊,门口的龟奴见他们年纪小、身量矮,愣了愣,还是堆起笑迎上来:“几位小公子是听曲还是吃酒?我们这儿新来了个苏州姑娘,唱得一口好昆曲,水袖甩得比蝴蝶还好看……”
“我们找狐影姑娘。”秦钟打断他,语气尽量平稳,不想露怯。
龟奴的笑僵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像是在掂量他们的来头,还是领着往里走:“狐影姑娘今儿歇晌,我去通报一声。你们先在这儿候着。”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柱上缠着绿藤,绕过栽着芭蕉的天井,宽大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映着廊下的红灯笼,晃出一片迷离的光。
总算到了狐影的住处,是个独院,门口种着株紫藤,倒比别处清净些。
她正临窗梳头,窗外的紫藤开得正好,艳紫的花映着窗纸,朦朦胧胧,像姑娘脸上的胭脂。
狐影穿一身水绿纱裙,领口绣着缠枝莲,银线在夕阳下闪着微光,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像流动的星河。乌发如瀑垂到腰际,发尾微微卷曲,带着自然的弧度,手里的桃木梳慢悠悠地刮过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拂过水面,连空气都跟着慢了下来。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侧脸,绒毛都看得分明,鼻梁挺秀,唇线柔和,唇角自然地抿着,哪里有半分妖异?分明是个寻常女子,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风情。
“姑娘可是狐影小姐?”秦钟上前一步作揖,尽量让语气沉稳,掩住心底的局促。
狐影转过头,眼波像浸了水的墨,在夕阳下漾开层层涟漪,嘴角弯起个勾人的笑,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也跟着动,像只停在花瓣上的红蝴蝶:“三位小公子找我?是想听《雨霖铃》,还是想尝我酿的青梅酒?我这酒啊,是用今年的新梅子泡的,甜津津的,最合你们这般年纪的公子爷。”她的声音软绵,像裹了层蜜糖,尾音微微上挑,带着点说不出的勾人,听得人耳根子都发酥。
温景然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
“我们是柳湘莲柳二哥的朋友。”秦钟打断他,目光落在狐影的眼睛里,清澈而坚定,“听说姑娘近来有难处,想问问能不能帮上忙。”
听见“柳湘莲”三个字,狐影脸上的媚意像被风吹散的雾,瞬间就散了。
她放下木梳,木梳“啪”地落在梳妆台上,发出轻响。眼神清明得像水洗过,甚至带了点警惕,上下打量着三人,像是在判断他们话里的真假:“你们找错人了。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小孩子家赶紧回去,好好念书,别在风月场里蹚浑水,当心淹了自己。”
“我们真认识柳二哥!”江峰急得脖子都红了,往前凑了一步,“他还请你去养正堂帮过忙,就是去年沈夫子那事!”
狐影听他说出养正堂的事,眼神松动了些。柳湘莲请她去沈夫子那里,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看来这几个少年没说假话。
她看着他们,眼尾的红痣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是在掂量什么。半晌,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点无奈:“你们这性子,倒真像他,都是一股子执拗劲。现在说不清,夜里三更再来吧。记住,只能你们三个,别惊动旁人,也别告诉任何人是我让你们来的。”
三人虽急,却知这事急不得,只好应下。离开时,秦钟回头望了一眼,见狐影仍在窗前梳头,只是背影瞧着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在夕阳里轻轻晃,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单。
挨到三更天,三人借着月色偷偷溜出家门,在巷口的大槐树下汇合。
江峰揣了把短刀,是偷偷买来防身用的,此刻紧紧攥在手里;温景然带了几张符纸,是他从家里香炉下摸的,据说是张道人开过光的,能驱邪;秦钟则把宝玉送的那块玉佩系在颈上,冰凉的玉贴着皮肤,心里稍稍安定些。
槐树巷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咚——咚——”,敲得人心里发紧。月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像张网,把整个巷子都罩在里面,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三人依狐影所说悄悄来到迎春坊后门,门虚掩着,留着道缝,像只窥人的眼睛。一个穿青布裙的小丫鬟已在门口等了,见了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引着往里走。
穿过黑漆漆的回廊,廊下的灯笼晃悠悠的,光忽明忽暗,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跟着,让人脊背发凉。
到了狐影房间,见她已换了身素色寝衣,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没了傍晚的华丽,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草,针脚细密,倒显出几分素雅。
脸上没施粉黛,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白,像上好的宣纸,眼下的青影比傍晚时重了些,像描了淡墨,透着股倦意。
小丫鬟引着三人进屋,外间摆着张梨花木小圆桌,桌上放着个白瓷瓶,插着两枝半开的蔷薇,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想来是刚摘的。
墙角燃着支安神香,烟丝袅袅,带着点苦涩的药味,不像寻常勾栏里的甜香,倒让人心里沉静了些。
“你们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出声,也别乱走动。”狐影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串银铃铛,链子细得像发丝,铃铛小巧如指尖,看着像孩童的玩物,却比寻常铃铛多了几分精致,上面还錾着细密的花纹。
她把铃铛系在左右手腕、脚踝,连颈间都系了一串,每动一下,就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像檐角的风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能一直钻到人心里去。
“我进里屋睡,帐子会拉上。”她嘱咐道,眼神凝重得像结了层冰,“等会儿听见铃铛响个不停,你们就进来。但切记,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掀帐子……”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恐惧,像冰锥似的,让三人都心头一紧。
三人点头应下,看着她走进内间,门虚掩着,能看见月白色的帐子慢慢落下,像层朦胧的雾,遮住了床榻,只留下帐角垂着的流苏,在风里轻轻晃,像姑娘不安的心事。
外间的香燃得很慢,青烟笔直地往上飘,绕着房梁打了个圈,才缓缓散开,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三人坐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香灰落在炉底的轻响,“簌簌”的,像谁在耳边低语;还有里屋偶尔传来的翻身声,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没有,静得让人发慌。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三人眼皮打架、快要犯困时,突然,“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铛声炸开,像有谁在使劲扯链子,声音又急又乱,带着股挣扎的意味,像困在网里的鱼在拼命扑腾,听得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进去!”秦钟低喝一声,率先起身,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内间里,帐子紧闭着,里面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剧烈抽搐,骨头摩擦的咯吱声混着铃铛的乱响,刺耳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让人牙酸。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噼啪”地爆着火星,把帐子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要从墙上扑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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