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韵阁前的码头依旧人来人往，空气中混杂着晒干的鱼腥味、大蒜味，以及日晒后略带发酵气息的橘皮香。
在临水的低矮木篱旁，一名身着深色衣袍、气质沉稳的男子如常静立。他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时，缓缓回首。
“主人。”身着深色紧身衣的随从躬身低头，语气沉稳而恭敬，“属下已依令探查，但……”
他说至此稍顿，头低得更深了些。
“……但今日连鸿韵阁的侧门也紧闭不通，连前厅的杂役都无法自由进出。属下……未能完成所托，请主人恕罪。”
钟离辰勋静静站着，未回头看他，依旧望向前方的水面。
码头吹来的风掠过，带动他衣袍轻轻向后飘扬。
“与你无关。”他说得简短，语气依旧坚定，却含着一丝平静的宽容。
随从默然片刻，再次低头行礼。
他退后一步，却未立刻离去，而是神色凝重地补充道：
“属下……还有一事需禀。”
钟离辰勋稍稍抬首，似在等待下文。
“方才……在鸿韵阁附近的集市上，属下遇到两名陌生男子。他们向小贩打听姜姑娘的消息。”
随从观察主子的神色，方才小心续道：
“属下以为，那二人举止神态，与先前暗中跟踪主人的几人极为相似。”
钟离辰勋凝望着海面，眼神却比先前更加沉静。
尽管海面仍随风浪轻轻荡漾，他的双眼——却仿佛已在波涛间凝滞不动。
他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寂静之后，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我疏忽了……”
他的话语缓慢而沉重，仿佛一块石子沉入心湖。他很清楚，自己失算的，是哪一步。
随从不敢再言语，静静垂首。
钟离辰勋依然立于原地，衣着虽朴素利落，却在喧嚣码头之中，显得不容触碰。
他面前是辽阔水域，身后是他一直以来以沉静守护的过往，如同港口迎浪而不还击。
“你……暗中护着姜姑娘。”
他只说了这一句。
随从再次低头领命，随后悄然退下。
正午的码头依旧熙熙攘攘，但对他而言——仿佛再无一物在动，唯有那心中无声的声音，愈发静默。
——
鸿韵阁二楼的接待室内，仍是那间熟悉的房间——帷幔淡雅，内帘绵长，布置一如往昔。姜梦露离开后，室内重归寂静，仿佛时间也随之停滞。微风自虚掩的门扉吹入，撩动薄帘轻晃，楼下曾短暂喧哗的声浪，此刻仿佛被紧闭的窗棂阻隔于远方。
随从女子依旧恭敬地站在主子身后，目光悄悄打量着那端坐如松的身影。她手中捧着一只银云瑞纹的瓷杯，正轻啜茶水。
随从略显迟疑，终还是低声启唇：
“夫人……这次的安排，不知是否显得过于张扬？”
那位神秘女子手中茶杯并未有丝毫停顿，倒是那覆于轻纱之下的唇边，微微浮起一抹笑意。
“你这么认为？”她的声音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揣度的意味。
随从顿了一下，仍是如实回道：
“是，属下……只是担心是否过于直白，暴露意图。”
女子并未立刻回应，她将茶杯轻轻搁于眼前的玉盘上，身子微微后倚，靠向身后的软垫。
随从低眉静候，片刻后鼓起勇气再问一句：
“给予那位女乐伎银票……不知是否妥当？属下看她与钟离公子似乎颇为亲近，并非寻常百姓女子。”
女子依旧沉默未语，纤长的手指轻抚帽沿，指尖停驻片刻，仿佛在沉思。良久，才慢慢道：
“这正是我想要的。”
“咦？”女随从不由低呼一声，不经意地抬眼望向自家主子，却正撞上一双隔着薄纱凝视而来的冷眸。
即使隔着纱帽，那目光却冷冽如霜，仿佛早已洞悉她的所有思绪。
女随从微微一惊，连忙垂首，双手交叠，静立不语。
“我本想赌一赌她会不会收下。她的反应，却让我迟疑。”女子再度开口，语声不高，却自带压迫。
“而那位钟离辰勋……钟离辰霄之子，却似未能承其父之风骨。”
她稍作停顿，语气中多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真叫我失望。”她轻声道，“原以为，他会是个更旗鼓相当的对手。”
随从闻言，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只低眉敛目，沉默不语。
那位神秘女子缓缓转回头去，望向不远处一道道雕纹屏风。
“我沉默得……也太久了。”
她的语气并无怨意，也无悲愤，不过是一句经历了漫长岁月后的平静陈述。
女子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语声低缓却透着笃定：
“不过是……试探一石而已。”
话音落下，接待室再度归于寂静。
海风从窗扉缝隙中轻拂而入，竟比方才更添一分清凉。
--
当姜梦露跨出鸿韵阁前厅——那处供乐伎演奏与接待宾客的所在——外头原本仿佛静止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阁中女伎，无论是演奏者、助手，还是厨房的小婢，纷纷围拢过来，眼中皆闪着好奇的光。
“姜姑娘！方才那位贵客真的如她所说，赏了银票吗？”
“是啊！还有那句没说完的威胁，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她给了你什么贵重之物吗？你可在接待室里待了好一会儿呢！”
层出不穷的问题声如从四面八方涌入门内的风，姜梦露才站稳脚步，就抬头淡笑，以温柔却坚定的语气回应：
“恐怕是不能让你们看了。”
“咦？为何不能？”有人不满地问道，“难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银票？哎，我就知道，一张破纸而已，哪有那么大的价值？”
话音未落，一道略带讥讽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她一贯擅长做个‘为善代表’，这次也不过如此罢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发声之处——只见柳慧站在中柱旁，昂首抱臂，神情傲慢地走上前来。
“怎么？这么说那位贵客是真的把银票交给姜姑娘了？”另一名少女追问。
柳慧轻咳一声，故作娇态，模仿姜梦露的语调：
“是小女捡到的……但小女只是暂时保管，等原主来认领，绝无贪念。”
话一出口，她便抱臂翘嘴，肩头轻晃，神情夸张，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
姜梦露静静地看着，没有回应，也未被柳慧的挑衅牵动半分。
而笑声尚未散去，苏瑶已提着一篮青菜路过，声音清亮地插了进来：
“柳慧姐，你说得倒像那位贵人是灯里蹦出来的灯魂一样。”
“你这丫头！” 柳慧瞪大眼，气呼呼地回敬。
苏瑶只斜了她一眼，便转身与姜梦露并肩离去，朝后厨方向走去，将柳慧独自晾在原地。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偷笑，有人叹息摇头。
二人转过侧廊，穿过前院喧嚣，走入后院时，声音已渐趋平静。
后厨院落平日少有人至，一来因整日油烟弥漫，二来若被大厨或掌厨婆子发现，无论是谁，多半难逃被使唤。
苏瑶将菜篮搁在木盆边，低头舀水。此时她凑近正在挑拣菜叶的姜梦露，压低声音悄声问道：
“说吧，梦露姐姐，那张纸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捡到的？”
姜梦露尚未回答，她便紧跟追问：
“那张纸到底是啥？银票是真的？让我瞧一眼成不？”
那一连串如箭般的问题，令姜梦露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转头看着这位亲昵的小妹，无奈地打趣：
“你这发问速度，若是箭雨，我可不知该往哪躲才好。”
苏瑶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道：
“那你就每题都答呗，我耳朵早备好听了！”
姜梦露刚欲开口，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呼唤：
“苏瑶！阁主叫你，快去见她！”
“哎哟……”苏瑶轻轻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声，
“糟了，八成是被阁主发现我把她最爱的衣裳洗坏了，裙摆还扯得乱七八糟！”
她抓起菜篮，匆匆跟着那名婢女离开。
脚步声渐远，姜梦露这才转身，随手在裙摆上拭去手上残水，环顾静谧的院落。
姜梦露悄然伸手，触碰另一侧系着的佩玉——那是钟离辰勋今晨交给她的东西，在本不该有任何逾越的氛围中递来。
她缓缓将玉取出，低头静静凝望掌中的纹理。指尖传来的那一丝清凉，使她原本平静的心微微泛起涟漪。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将这块玉佩‘还’给她，作为能代表他的信物？
他……是否另有所指？
姜梦露缓缓眨了眨眼，忽而一个念头倏然划过心头。
——是啊，他不是……即将与长公主成亲了吗？
她握着玉的手微微一顿。玉仍如往常那般沉静清寒，未曾有半分改变，真正颤动的——是她的心。
而后梦露伸手入袖，轻轻取出那张银票，阳光洒在纸面上，淡银的暗纹微微闪现——纸质上乘，精工细制，绝非常人可得。
她凝视片刻，随即细心折好，原封不动地收回袖中，仿佛那不过是一张微不足道的纸页，实则或许，能撼动的……远比众人想得多。
姜梦露缓缓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屋内，灯光微弱地洒落在那道贯穿正中的屏风上，层层晕影勾勒出清浅的光线。她恭敬地立于屏风一侧，与那位身份高贵的来者隔帘相对。
「你是从哪儿捡到它的？」
姜梦露缓缓合掌于身前，语气温和而有礼地答道：
「数月前，小女被派来打扫此间，这张纸……是从坐垫下方拾得的。」
这番话虽简练，却语气镇定，不带丝毫慌乱之态。
那名身穿深色素衣却举止有度的随从女子立刻抬头，眉心微蹙，语气带着责备：
「你没听见吗？之前我让阁主发话寻找此物，你怎可如此久不回应？」
虽不至于厉声斥责，却明显带有不悦之意。姜梦露却不避其视，眼神平静，声音柔和却坚定：
「近日鸿韵阁正筹备接待外城宾客，阁主事繁，小女所归之事务亦皆属筹备一列，或有消息疏漏之处，实为失职，还请见谅。」
她的解释不带推诿，也未牵涉他人，只字句得体，令人难以反驳。
那随从似还欲再言，屏风后的女子却先一步开口：
「罢了，她所言也算在理。此物是我遗失，若将责任强推于人，未免不妥。」
语气虽平，却具分量，随从立刻躬身退回原位，不再多言。
屏风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多了几分探意：
「那你……有看过它的内容吗？」
姜梦露微微一顿，双手交握于身前，不觉收紧。她轻吸一口气，坦然答道：
「有看过。小女只是想判断此物是否有用，是否应当保存。」
对面似笑了一声，语中带着些许讶异：
「哦？这么说来，你认得字？」
「略懂一二，识得一些简单的字眼。」
「那你可知，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姜梦露抬眼微望向那层薄纱屏风，语气平静地答道：
「仅认得几字。其余多为生僻之词，未能完全明了。」
她的声音仍旧从容，不露妄念。
屏风后沉默片刻，随后那女子道：
「去，把银票取来给她。」
姜梦露微微一怔，随即轻摇其头，语气恭敬：
「小女并无所求，不敢受此厚赏。」
然而对面的声音并未柔化，反而更添一分坚定：
「收下吧。既然我说了要给，又怎会反悔？我言出，必行。」
这话并无强迫之意，却自带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分量。
室内仍旧寂静，仿佛与外界隔绝，只剩下一份诚意与女子内心泛起的微澜。
姜梦露低头接过那份谢意，一语未发，唯有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要笑，却终归归于平静。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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