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悄然逝去，夜色如幕垂落于鸿沙上空，群星隐匿在薄云之后，唯有一轮明月渐渐高悬，将银白清辉洒落于钟离府后方的芔山之巅。
夜风轻拂，自海面升起的寒意穿林而上，掠过山腰的行道石径，卷起一阵阵细微的风语。月下，钟离辰勋伫立良久，方才缓缓落座于一株开始飘零的垂柳下，石凳之上，身影如松，神情依旧沉静，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寂然。
他未披外袍，尽管此刻气温已然转凉，仍似全无所觉。深色衣袍随风轻舞，衣摆轻扬，背脊挺直如雕刻于山石之上，不动分毫。
山下秋意渐浓的鸿沙城在温润的灯火映照下静卧不语。临山人家灯窗点点，宛若星辰坠落凡尘。街巷蜿蜒穿行于青瓦之间，枯叶纷飞，如披霓裳。火红若焰，深紫如夜，墨绿夹金，恍若岁月的旧梦未散。
而在那片海岸之畔——
曾被潮水掩埋数月之久的沙滩，此刻正悄然浮现。秋季来临，海潮退去，广阔沙洲再度露面，每日延展数寸，仿若尘封的往事重新揭页，缓缓书写。
潮声低语，沙岸与旧码头平行延伸，帆船列队停泊，桅杆林立，映着灯塔微光，水面映出一片幽蓝。海风抚岸，如一曲无言的夜歌，为这宁静的夜晚低吟浅唱。
然而对他而言，这份宁静，却难以真正触及。
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处——城脚下，靠近码头的小坡之上，那幢熟悉的屋檐。
鸿韵阁的灯火已大多熄灭，只余楼下一扇窗微泛幽光，仿佛随时都将随风消散。他原未有意久望，然待回神时，目光依旧凝在那处未曾移开。
此刻的他，坐在这俯瞰全城之巅——许多人梦寐以求登临一次的高位。
可今夜于他而言，却空旷得令人心寒。
记忆中，那日傍晚的脚步声仍在耳边回荡。梦露前来取回那张源自高丽的汇票——那纸他保管至今，并非有意隐瞒，只因她曾言欲探其由来。然她并未走进半步，只静立门外，远远言语。
那一日的沉默，比这山巅之夜的寒风更沉重。
他缓缓吐息，目光再次落于那片逐渐显露的沙洲——像是被遗忘的物什，终于在时光深处再度显影。
“她终究没再踏进一步……” 他轻声喃喃，仿佛只对夜风低语。
呢喃化于风中，随月色流散，唯余一人伫坐山巅，静观这座沉眠之城。夜色如此温柔，却又无情得令人不敢触碰。
那屋檐下的灯光……依旧寂静如昔。
——◆——
鸿韵阁后檐之下，二楼的静室一片沉寂。虽无室外灯火照映，唯有月光从斑驳的木窗透入，但屋内却并未寒冷如外头夜色所示——因有一名女子，仍静坐在案几前，于一盏油灯微光之下翻阅书册。
姜梦露今夜未眠，也并非如往常那般以安然之心守夜。
案上铺展着一张厚实的汇票，其纸质细腻，内嵌浅浅丝纹，工艺极其讲究。于昏黄灯火下泛出一层淡银光，静静伏卧于她目光所及之处。
她凝视良久……久至不能以“查验金额”来作解释。
黄昏时分，那位神秘来客再次现身，称是愿代她将此票“加盖与签署”以资完成。言辞似出于好意，然奇怪的是——那人最终将票据完璧归还，未添一笔，未盖一印，连最基本的痕迹亦无。
仿佛一切不过借口。
梦露默默梳理着当时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语气与停顿，那位在屏风之后开口的女子，语调温和而平静……但此刻回想，却隐隐藏着某种并未刻意掩饰、却始终未明言的深意。
虽未曾见其面容，但听其语音，所用乃中原官话，发音清晰圆润，字句间透着不凡气质，举止之中，自有一种难以揣度的沉稳。
她究竟意欲何为？
一个问题反复回响于心头，迟迟未得释怀——且，那女子还曾不动声色地问起一句：“你与钟离辰勋……是什么关系？”
只此一问，并无任何引导，亦无失礼之意。然而那一瞬的语气……却彷佛知晓得比梦露本人还要清楚。
她指尖轻轻滑过纸缘，一股莫名的悸动自心底泛起——那位女子，似乎从未想将此票亲自使用，也无意将之赠予梦露为己用，而只是……
只是在“传递”而已。
而那真正的收信人——便是钟离辰勋。
念及此处，梦露心口微颤，仿佛某种未被揭晓的真相正缓缓逼近。
这张汇票，源自高丽。可为何那方愿以如此巨额票据，换取的仅仅是一纸……拾得“赐姓诏书”的旧稿？
那张纸……无印、无落款，连日期都模糊不清。
它究竟承载着什么，被视为如此珍贵？
她缓缓倚向身后木椅，旧木轻响，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油灯的气味夹杂着傍晚雨后的潮气，仍未散去。
梦露努力思索着这纷乱线索之间的联系——高丽、赐姓、汇票、那位女子、以及钟离辰勋……这一切，究竟交汇于何处？
——◆——
晨曦初现，淡金的曙光透过天边浅云，洒落在坡上的楼阁与屋脊之上。晨风轻起，带着些许海盐的清香，混合着后厨升起的柴烟气息，缭绕于巷陌之间。
此时的鸿韵阁尚未正式开门迎客，但那扇厚重的木门已照旧微掩，方便馆中人等出入。庭前的石地上，有二三侍女穿梭来去，一人擦拭窗棂，一人掸去柱上的浮尘，其余则有序前往后院厨房，个个熟稔职责，动作娴静。
姜梦露静立于楼下树影之间，静静望着这一切的流动。她一身素雅棉衣，色淡如雾，虽朴素却不失得体。近来经历颇多，但此时此刻，她的日子仍称得上平稳如常。
然而——今晨，似与往日不同。
东码头自天未亮便异样喧嚷。那来自山上府邸的下人们早早下行，聚于岸边迎候来船，丝毫不加遮掩。城中几位商户的大管家也相继派人前来，远远观望，神情警惕。
“真的来了啊……”苏瑶站在她身旁低语，探头越过廊柱，“你看那阵仗——队伍那么长，真的是京城来的大人们。”
梦露只是微微点头，并无多言。她目光淡然望向远方，只见一艘大船方才靠岸，岸边传来车轮碾地之声，渐次而近。连馆中部分人手也忍不住向外张望。
楼梯转角处，阁主正忙着调度，嘴里不断吩咐人将新采买的食材迅速搬入厨房。她今晨显然格外精神，一身打扮比平日隆重许多，指间戴着那枚最喜爱的碧玉戒——平日只在接待贵客时才佩戴。
也不意外——
人多，便是钱来。
这一点，她从来心知肚明。
梦露悄然穿过那扇半开的门，步入馆中，站于一角，正好听见来自码头方向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身着朝服的李大人从舱中走出，步态如昔般张扬。深蓝云纹外袍在晨光下泛着柔亮，他一贯工整的长须随着他不甚温和的吩咐声轻轻颤动，声量毫无节制地传遍四方。
苏瑶悄悄撇嘴，凑近梦露，压低声音道：
“我实在不懂，这种人怎么还会有权势……”
她说得很轻，似怕旁人听见。
梦露并未回应，只淡淡看了李大人一眼，那一瞥淡如空气，仿佛只是看穿风景一瞬。随即，她悄然转身，缓步走向阁主所在之处，正值后者低头清点物品。
“苏瑶，我先走一步。”梦露轻声说完这句话，未等少女回应，便已转身而去。
苏瑶倒也不多想，如今正是馆中紧张时节，阁主早已严令众人务必谨慎行事，她自然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梦露缓步行入馆中，伫立片刻，待最后一名杂役也退入后厨，而阁主依旧独自留在角落处时，她才悄然靠近。
“阁主。”她轻声唤道，微微低头，语气带着一丝小心，“我想请教一点小事……不知可否？”
年长妇人先是猛然转头，面带不悦，但当看清来人是梦露时，语气稍缓了一些：“又怎么了？我可没空与你闲谈。”
“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梦露语声平稳，特意压低了语调，“我想知道一些……关于‘赐姓’的事。”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却仍在短短的距离中清晰传入耳中。
阁主身形一顿，仿佛那字眼在心底触及某处隐秘。她眨了眨眼，随即咳了一声，似乎想遮掩什么，神色微变地靠近了一步。
“现在是问话的时候吗？”她声音不高，却多了一层谨慎，“睁大眼看看，这世道忙成什么样了，还不快去准备。”
话音未落，手指已指向后厨方向。
“这么闲的话，就去厨房帮忙洗菜！”
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却也冷厉分明。梦露低头应了一声，未再争辩，转身离去。
而她的身影方一走远，阁主的面容便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一刻的对话，从未发生。
鸿沙的清晨，码头上满是车轮滚动与人声杂沓。而那在静室中轻声提起的“赐姓”二字，却静静浮于空气之间，淡如晨雾，却难以轻易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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