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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者死(一)

“诶?”

屋外孙若絮将转步入内,不由收回眼环视众人,“沈郎君怎么来了又离?”

翠柳瞪大眼,“郎君曾至么?”

殷素拢火的掌心微动。

她朝前抬目,却言起旁语:“孙娘子可曾见何异状?”

提起正事,孙若絮快步合门,神色凝重道:“宅中西南隅青石板缝里有血迹。”

“我在那墙头草地里,还捡到一根沾血的木簪。”

“此宅必有血案。”

孙若絮很快断定。

掌中热茶蓦地溅出,烫得翠柳不禁痛“嘶”一声。

一旁的描朱闻罢,紧抓住云裁的臂膀,脸色刷白。

“若真如郎君方才在堂中所问……咱们……咱们还能走出凤台县么?”

孙若絮一面接过翠柳掌中茶盏,一面又凝声,“张县尉言宅中曾有过人,想来便是他宅中奴仆,只怕也都早变作盐尸。”

描朱煞白着小脸,脑中忍不住胡乱臆想,嗫嚅道:“莫非……张县尉欲以一屋之人换他一命,如今又要压着咱们,借咱们……保全他能活着出县。”

此实在为骇人苗头,愈想便愈觉处处都透着死人气,以至阴阴天色陡过阵寒风,都惊得女娘们毛骨悚然。

翠柳急得快落泪,“咱们这是又入虎穴狼窝了!”

雨止,隔着一院二墙,殷素听见街面传来隐隐的吆喝声,诡异的热闹与铺面要支起来。

人心惶惶之际,四位女娘的目光不由都朝她移来。

殷素只喃喃念:“午时将至。”

从虎穴逃至狼窝,可整座山头,有着毒死人的迷雾。

午时一刻。

猛裂急促敲门声,惊动宅中惴惴不安的娘子们。

张隆拍拍袖口沾落烟灰,自正房迈步,过堂穿门。

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多双眼睛藏于暗处张望。

木闩抽离,门扉将开,哭嚎与磕头声骤然惊响。

阶下,跪着一对夫妇。

而与宅门一侧,隔着影壁的东厢房檐下,翠柳与描朱正透过枯黄杂叶窥视。

“啊!”

“啊——”

接连响起的惊叫令殷素腕骨下意识牵动,她抬目还未作反应,描朱与翠柳便已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面容失尽血色,眸中带泪地朝她望来。

掠过两人朝远望,房外,孙若絮手撑影壁,背影却颤。

殷素眉头一凝,不由心紧,“云裁推我去看看。”

云裁闻令,麻溜扶稳素舆朝影壁靠近。

风下铜铃伴着哭喊声叮当作响。

两人呼出的那口气凝成白霜,似已停滞。

石雕影壁缝隙里,露出两双惊恐的目,寒意顺四肢一路蹿至窥看者心尖——宅门外,那对夫妇只凑得出一双眼。

殷红于晦暗的正午下仍不褪色,混着流不尽的泪水,它一滴一滴蜿蜒,流淌,落满衣衫与指缝。

空落落的眼眶血肉模糊,像暗不见日的深渊。

云裁心惊连连退后,孙若絮心慌亦早早移目。

唯剩殷素,苍白着唇,怔愣陷在那对血窟窿中。

深黑里望到底是战火纷飞,是兵戈相见,血涌肢残。

是一柄薄而短的利刃,划破雨夜,刺进双眼,且重且挖且搅动。是箭矢飞逝而至,挑断双腕,且恨且痛且抽魂。

她如一座冰雕,心口气血难行。呼吸愈艰之际,殷素咬住自己唇舌。

蓦地一瞬,只见视线覆白。

目光难聚,她下意识退身。

眼前是沈却空悬的掌心。

殷素仰面,低缓声从头顶落下。

“别看。”

可她听不进去,风裹着哭腔传来的,唯剩宅门毕后,夫妇相求两句——

“我儿胆脾如何忍心相献!形补之物还有明目,今我夫妇二人互剜一只眼珠奉与将军,方赎我儿一命!”

“然此县难逃,张公素来仁厚,若可容我儿侍奉左右,妾与夫君虽死凤台,亦可瞑目!”

掌心间的睫羽簌簌,颤动生痒。

沈却低头,抬手抚舆,很快将殷素朝屋中推回。

“晋兵尤喜以形补形,信奉食胆至千,则勇无敌,食眼至千,则目明光,未曾想……竟已传到梁之南境。”殷素颤着眼开口,心中煎熬,“你说,战败后的幽州城,也会如此么?被迫而俘的军卫,生活数载的百姓,以及……”

“消失不见的李予。”

低语的后一句随檐下漏雨而落,轻得如未曾开口。

可沈却听得清晰。

“天下四分五裂,何处不谓相煎。”

“明主难寻,武夫当道。”

踱步声与轮辙相映,他仍旧先答殷素前言,最后才问一句——

“李予,他若活着,你还会去找他么?”

可殷素只惨笑,“他还会活着么?”

“万一呢?”沈却淡望她一眼,“他与你一道在尸山火海里活了下来。”

殷素微怔,靠在素舆里失神。

屋中翠柳与描朱抹干净泪转过身,低低唤一声“郎君”。

孙若絮同云裁亦抽魂丢魄般地抬步进来。

“郎君……如今咱们被困凤台,当真要……苦等十日吗?”

沈却垂目,正欲开口,堂外却忽然又起响动。

众人回头,是阿郎与夫人。

风卷起枯叶,盘桓于张隆衣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怯懦小郎君。

“张公,稚子何辜?当着孩子的面,还请张公给我夫妇二人一番准话——十日后,我沈宅中人,能否皆平安出县?”沈顷敬中带逼,虽然身立此地,他并无半分可逼迫威胁的手段。

张隆充耳未闻,只是缓缓蹲下身,抚摸小郎君的头,粗粝掌心一路摩挲,那双颤手停在眼下。

“你要记得,耶娘一双目,换得你一条命。”

他仰起头,倏然扯笑,“那你们呢?”

“沈公有多少双眼可抵命?”

“入了凤台县,想全身而退,痴人做梦!”他霍而起身,变了脸色,“我许十日,是叫你们还可多活十日。十日后整座县皆要化为灰烬!”

沈顷闻罢沉脸,急急出声,“张隆,你!”

可他又能斥责什么呢。

天下早已不是旧唐,如今这块地叫大梁,或许明日就变作吴、变作晋,礼崩乐坏,早无秩序与托信。

“张公,难道不想活着出县么?”

隔着阔庭枯树,殷素的话穿风。

堂中四人闻声转目,却见东厢门槛处,坐着那位面色苍弱的女娘。

殷素从未扬声至此,厚氅下细微起伏,沈却知晓,此番一句已消耗她些许心神。

他指腹扣紧素舆,很快推着她再度出屋,来到张隆身边。

“妾身残至此,仍想活着出凤台,张公受那夫妇二人托孤,难道不想带着他活下去么?”

午时的天仍旧残留大雨不褪的阴沉,天光落在殷素面间,显得惨白无比。

“我知道,张公是位好人,尚有仁心,若无张公相救,只怕妾与姑父姑母一家早归亡途。”

张隆望着她的手腕与腿脚,放声笑出来,眼角的泪光隐在暗处。

“错了。”

“我张隆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抬起臂膀,仰天嘶吼:“宅中一十一人,全是老夫,亲手送至黄泉路!”

“甚至杀尸之地,也在我宅。”他的那双手渐渐无力垂下,声也颤抖,“我亲望着惨叫与血迹一路延绵……”

“可我不曾悔!”他再度扬声,猛地转向殷素,倾身攀住舆扶,“你知晓何为人性么?”

沈却神色一变,用力拽着素舆后退,腰间佩玉撞出清响,“张县尉,还请待吾妹有些分寸。”

张隆置若罔闻,“我敞开大门,亲迎将军入宅杀人,因为不是他们死,便是我死。”

“凤台县并不缺粮,可缺人胆。我护着他们,同将军们周旋,可奴仆褪不去骨子里的贱!他们竟要合谋将我命奉与将军!”

他硬着身脊一辈子,唯独因凤台县突起的这场祸事而低头折腰。

那日也是场大雨。

泥泞满道,他跪在那儿低求,“还请将军高抬些贵手,副使图谋,某必不会阻,但还请能放过我宅中奴仆,余下百姓悉数由将军处置!”

将军只轻蔑一笑,却还下了马装模作样地扶起他身,“张县尉,为着些贱民跪,失了身份,张县尉会后悔,转头来寻本将的。”

可他对旁人的冷漠,造就了奴仆们的无情,于是张隆的心变硬了。

他惨笑起来,慢慢转过身朝向沈顷,“我并非骗你,十日后能活着出凤台县的,只有官,没有民。”

“不过,沈公与妻儿尚可活着出去。”

沈顷那句“可我非官”哽在喉间发不出,他意识到身后有无双眼睛,身前亦是。

但素舆上的女娘只抓住副使二字,且固执迎着风道:“凤台县的兵将是宣武镇副使陈平易的手笔。”

此为一句肯定。

张隆望向她。

却见殷素又问:“他想做何?”

她太不信陈平易敢反,却又仍抱一分希冀,况沈却也言,他此刻尚在汴梁。

“沈娘子好利的一双眼睛。”张隆笑了笑,“却不知这双眼可识进退?副使欲成大事,你等还是先顾忌己身。”

他牵过身后小郎君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朝前行。

可而那道一高一矮的背影,忽而停住了。

风裹着他的话传遍整个堂院,“但与沈公同行的奴仆,一个都活不下去。”

王代玉抖着手,终于撑不住脚,堪堪欲坠,沈顷慌忙去扶。

“他这是……这是杀人诛心呐!”她虚望着渐远的背影,死死攥紧沈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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