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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似公子(一)

殷素骤然回神,满屋视线皆落自身。

她松开发酸的齿,“是有些吃不消了。”

那碗快见底的肉粥,沈却瞧得分明,眉眼间不觉染藏些许欣慰之意,道:“翠柳,搁下罢。”

王代玉亦快慰扬笑,“二娘如今能进食,便是真人保佑,也叫我未曾白供奉几尊玉菩萨。”

“前些日子我见对街巷尾的崇安寺里头建着抱厦,一问才知不少僧侣南下,为寻个庇佑。等热闹了,叫遇之带着二娘去瞧瞧,沾些人气。”

沈却点头应好。

“说起崇安寺,今儿个回宅顺道途经,倒于牛车外瞥见一人。”沈顷搁箸,续王代玉之言,“徐雷,原为李唐朝淮南节度使,今为众人簇拥,官至大丞相。其膝下假子徐文宣,乃人中龙凤,将升、润二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本以为他仍驻上元,未料竟是徐雷留此颐养天年。”

王代玉闻言,不禁忧心,“可莫又折腾着要迁往别州?”

“怎会?”沈顷忙摆手,“吴王乃女主,徐氏父子早年便逼她父称帝,奈何其父不愿,仅敢改元。这往后吴国权柄,终是要落徐文宣之手。此人才华横溢,我敢断言,吴境十年之内,必安定繁荣。”

吴王女主。

殷素倚在素舆上移目,不由忆起杨知微。

与这位女娘的初见乃是在大梁,武宁镇徐州彭城。

穿着花罗衫,云锦裙,人亦清秀,可行得却是偷窃之事。

那时她本受父命南下采买,不想叫她撞上位死皮赖脸,手段老辣的女贼。

甚至一道顺走她腰间阿娘新打的绑玉络子。

殷素气得跺脚,好在眼尖,抓住混于人群里试图逃窜的小贼。

偏那女贼理直气壮,护着钱囊大喊:“财不外露,小娘子随意悬于腰间,岂非招人觊觎,惹人眼红,不怪我顺走,如今叫你抓个现行,我也不恼,还你便是!”

说罢,将那坠玉的络子丢给她。

殷素忍着拔刀冲动,同她理论,“好没道理的话!观你衣着,非贫寒之辈,只怕家资丰厚尤胜于我。快快将钱囊归还,本将便既往不咎。”

那女贼捂着钱袋的手一松,从刀鞘钻出,蓦然变了脸,只亮着一双眼问:“本将?娘子莫非是女将军?妾最是羡煞能领兵杀敌的将军!”

殷素闻言气焰一降,不由挺起胸膛,咳声道:“正是!本将统领百兵,从不对妇孺残弱之辈亮刀,女娘如有苦衷,不妨细细道来。可偷盗一事,绕不过去!”

那时她还未及笄,带着三五百兵跟在阿耶驻军左翼后头胡闹,领着的也是些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与炊兵。

可她依旧骄傲。

且在这女贼不吝夸赞下,愈发拢不住嘴角。

以至于两人相邀,欢喜去了酒肆吃酒。

人一醉,话便如泉涌,女贼言自己名唤杨知微,父亲犯牢狱之灾,走时予她一大笔钱两,可惜她在彭城已花得所剩无几,唯余来时一套贵女模样的衣裳。

殷素自小酒量顶好,瞧看案前哭得梨花带雨,快要不省人事的女娘,不由心软。

临行前,不仅未拿走被杨知微攥死的钱袋,反倒将杨继腰间不肯松手的银两拔出,搁在她怀里。

杨继路上愁眉不展,念叨半晌:“小将军定是被她蒙骗了!咱们仅靠阿兄身上那点银钱,如何能走回幽州城!”

殷素拍拍手,不以为然,“你与她同姓杨氏,都说他乡遇同姓,欲语泪先流,怎的你却不觉那女娘可怜,反诬她行骗。”

杨继欲哭无泪。

一行人磕磕绊绊拉着马车,顶着一月的烈日,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入宅见着阿耶阿娘,殷素提起路途见闻,却惹得阿娘倚案笑弯了眼。

“咱们茹意,为人作嫁,反受其累。”

殷素愣愣听着,才晓得憨蠢如她,彭城酣畅洒泪,原来那女贼耍着心眼。

然其后,她领了真兵,为虞候,已数度同晋、契丹鏖战厮杀,方渐从旁人口中得闻吴地近况。

新任吴王是为女主,名唤杨知微。

那所谓父锁牢狱,是言形同傀儡的其父终身呆困扬州王府。

可被悄然送至别国的杨知微,却因为徐雷一句“王薨,若无男丁,也要女主继位”,被迫寻回。

她接替起其父循环往复的二十三年日夜。

殷素回神,忽而落眼于对案,缓问:“姑父觉着,如今吴王,可敢称帝?”

此话一出,却叫席上父子俩俱是一愣。

连着孙若絮与翠柳亦移眼。

殷素不觉有何不可言,但触及沈却目光,她倒略微回神,遂补言:“如今世道,天子自立者众,十个指头也难数尽,添一亦不甚为奇。既欲久居杨吴,岂能浑浑噩噩,对此地之事一无所知?我起兴一问,权当困于素舆之中,想寻些趣事以解闷。”

“此乃好事,精气沛身子足,二娘终是愿开口询些事,姑母心里头甚欣慰。”王代玉喜不自胜,又接话道:“如今西面数王,北面数帝,南面数国,虽政事非儿戏,然依我瞧,哪个不是掌权人脑袋一热,造些赤龙入梦,百龟现世的祥瑞谶言,三两举兵,便即皇帝位,过一番瘾。”

“若不辨身在樊笼,还是周遭风平浪静,凤台县之祸事只肖换层皮,便又能叫咱们稀里糊涂重演一遭。”

席案前侍立的仆役们听着“凤台县”三字,早唬得面色惶惶竖起耳朵,只盼着阿郎快快回了沈二娘的话,好叫他们心安。

“若非二娘提及,我倒未深想吴王是否会称帝。”沈顷抚上膝轻叹,“杨知微其父曾拥附晋王李存季,如今李存季已自立为唐,可杨知微对唐是何态度,我却不知晓。若即皇帝位,虽为傀儡虚名,但淮南到底也算出了位女帝,且她年尚廿四,如此诱惑竟能两载按兵不动。”

沈却沉吟,“或许她承父遗训,宁为虚王,不作傀儡帝,加之李存季已立唐国,杨知微只怕无心思与胆量敢应下。”

只听案上传来父亲一声轻哼,“这乱世里的聪明人,不似北部蛮夷,宁愿推王为帝,也不自反而立,虽虚伪得令人作呕,但到底残留几分君臣风骨,尚叫我高看几分,此也是我愿迁宅入吴之故。”

殷素倚回素舆内听着,神色慢慢涣散,竟觉浮上些困意。她本随心一问,见沈父与沈却言及越深。

杨吴如何,她半分也不在乎,无非是忆起过往旧人,生起几分探欲。

而杨知微仍困樊笼,她便陡然失了兴致。

身旁郎君不经意移眼,见状低问:“可是倦了想回屋?”

殷素顺势点头。

游廊里一前一后,仆役们皆留陪阿郎夫人,唯有二人踱步。

沈却稳推舆扶,神色自若,却能窥得半分怡然。

孙若絮拢着袖炉,微错他一步,觑眼悄悄打量。

自打亲手替沈二娘写那封信,她便早知晓两人非表兄妹。

如今天色倾颓泛乌,灯柱澄光一道拢过一道,静落二人之身,怎么瞧怎么悦目。

孙若絮这一步,错得愈发开来,脑仁里不由浮现些从前留意的些许往事。

愈发遐想非非笑意难收之际,她不经意抬头,只见游廊尽头一坐一立的二人,正满面疑惑地打量过来。

孙若絮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笑意却还未落,只道:“美景可人。”

二人茫然,却听脆声复落。

“方才忆起些寺院里演作的百戏,那台上郎君以‘可人’赞景,实则是逗弄身旁女娘悦人,又复问台下观者曾遇‘可人’否?”孙若絮这回大步行至沈却与殷素跟前,拖着长调骤然转身,挑眉问——

“却不知沈郎君与沈娘子,是否遇‘可人’?”

殷素看清孙若絮打趣之意,只扫她一眼懒去作答。

沈却初闻只觉怪异,恐己多思,又撇见殷素不语,方慢慢品出些不对。

他心下微骇,轻咳一声,只觉孙娘子脑中思绪离奇得很,又盯着身前女娘半分不动的睫羽,反快步越过孙若絮,匆匆淡声丢下句,“想来我与沈二娘皆未曾遇上过。”

那立在原地的孙若絮还未“哎”出声,两人便没了影儿。

她哼哼两声,自顾自道:“若非我生了些兴致,瞧出些端倪——”

正走着,却不曾想叫石子绊了脚,平地摔了个趔趄。

她一时火冒,对着那屋高呼:“多少郎君娘子金尊菩萨似的求我开口助一助,我还不愿呢!”

此一声中气十足,直直透过林木窗墙,稳稳传至沈却与殷素耳中。

叫案前斟茶的郎君手蓦地一抖。

沈却不由朝殷素望去,烛影交错间,两双眸子正对上。

女娘错开视线,移至杯口,装作未闻。

他一顿,指节缓缓攀摩盏壁,到底忍不住动唇,“孙娘子莫非以为咱们乱——”

“乱了伦理”四字,于舌尖滚了又一滚,终究是出不了口,又被他咽下去。

可素舆上的女娘有些骇然回望。

殷素忘了沈却并不晓孙若絮已知她的身份。

而落在沈却眼里,却以为孙娘子一番话,是隐隐觉察他二人有违伦理。

错了错了!他二人本非表亲,亦无亲近之举。

好端端的,孙娘子怎说起鬼话来。

“不是……”殷素只觉哑口,用力闭了闭眼。

只如当面遭人诽谤,却无从辩驳。且如今难处,是三人所思忖,各不相同。

沈却一向神情自若,现下却面色微妙,愈深思揣度,便愈发不自在地摩挲杯沿。

“我出去会与孙娘子道明白,虽不知她如何言出此一番话,但到底女娘家的清白——”

“不用。”

沈却一怔,震然此二字。

他脱口言:“若非要顶着她的打量,认下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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