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雷久居上元,想必徐文宣此时现身,是为新岁来与其父团聚。”
殷素闻罢淡然一笑,“假子做到此般份上,也是位人物,难怪能胜亲子掌杨吴大权。”
高大阔离的高跷戏人已摇身走过,追随而上的百姓不计其数。混乱相挤的人群里,她一眼不落地望着对案阁台中的动静。
转瞬,阁台已瞧不分明,簇拥满娘子郎君。
是上元百姓认出曾经的刺史,喜而拜谢。
“走么?”沈却忽而出声,“去旁处瞧看。”
殷素这才收回眼,应下句好。
满街热闹冲散纷扬大雪,社火花灯,舞狮爆竹,热闹应接不暇。
翠柳云裁早瞧花了眼,只恨看不够,孙若絮倒寻到个古朴有趣的药材摊,杵在那儿不愿移脚。
“二娘与沈郎君先行,我得再此耗上些时辰。”
沈却见她双目奕奕,想来定是难遇的铺面,他便也应下,吩咐身后仆僮守着孙娘子。
一行人欢欢喜喜,唯殷素倚在素舆间出神。
她还念着方才阁台里的吴王,杨知微。
“嗳,郎君前处便有卖爆竹的。”
一句话扯线似的拉回神,她作势取下腰间钱袋,只是缠绕太紧,殷素轻抖着指节,半晌竟是越解越密。
沈却见状将自个儿腰间钱囊递去,又吩咐:“云裁随着翠柳一道去罢,小伍也跟着搭把手。”
话罢他半倾身子,朝垂头女娘出声,“我来罢。”
指节搭至殷素腰间钱囊,却不经意与她相碰,竟触上满指霜寒。
沈却一顿,挪目轻巧几番转绕,已将其理顺,随即拿出些铜币,吩咐余下仆僮,“买些别样有趣的果子吃食回来,我与沈二娘在前处茶肆里呆着,避一避风雪。”
须臾,殷素腰间钱囊被拾掇好,干干净净系回。
她忙伸手拦住,“沈郎君收下罢,我拿着无甚用处。”
“除了些许碎文,里头搁着的,是阿娘赠你的压胜钱。”
沈却直起身推舆,又言:“此物为阿娘心意,我轻易代不得。”
殷素愣愣打开,内里躺着圆形方孔的钱币,仔细一瞧,其上画着八卦,刻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她不由失笑,“我早已非孩提,夫人还拿我作十三年前的小女娘而视。
可笑后又觉酸涩。
如亲子一般待己,世人除了阿耶阿娘与沈家父母,再无旁人。
现下她可慢慢扶立,再修养几月,或许便可脱了素舆,骑马举剑。
殷素做不了一辈子的沈意,那时她与沈宅终有一别。
如此恩深意重,她要如何定下心,舍他们北上而行。
“沈宅之恩,我难偿……”
“何须言此?”
“若说恩,如今算作是我沈家在偿还。”沈却撑着伞,声温字清,“殷素,勿要多思,也勿要累心。”
素舆碾过密雪,至茶肆内其上已化作一滩冷水,印着一道轮痕与脚印。
“来两盏热茶。”沈却撩袍端坐,落话间氅衣已解下披至她身。
“不必。”殷素抬手按住灰白氅绒,“沈郎君穿着罢。”
沈却越过她指腕力,不容分说替其披上,“肆中生火,我不觉寒,走时我再穿上。”
他倾身,于殷素脖颈间系带,轻易提起前景,“方才街头,望见徐仆射,二娘在想何?”
指腹触及内里暖而热的氅绒,鼻息间萦着极淡的艾草香。
殷素微微撇头,为沈却的细致惊了一瞬,半响才出声:“我瞧见位旧相识。”
“旧相识?”
“吴王杨知微,徐仆射身边那位女娘便是。”
沈却颇有些怔然。
他缓回身搁指,转而又去触案前将上的热茶。
“噫!女娘不知晓吴王与仆射来此之深意?”
沈却殷素三言两语,恰为邻座所闻。只见那郎君转身,声调高昂,道:“徐雷父子要逼着吴王称帝呢,先主既殁,便要迫于女子。”
话未毕,此人越发激愤,竟拍案起身,“尔等真以为吴王与左仆射此来,仅为上元团圆贺岁?旧局久已,又逢大梁乱成一锅粥,如今时机,徐雷与徐文宣焉肯错过了?”
一句如热汤滚肚的话,惹得全茶肆的郎君娘子皆驻足移目。
殷素抓住些个字眼,不由问:“大梁如何?”
那人哼哼一声,“听说某镇副使反了,连带好些拱卫大梁之使君亦举兵相随,如今朱奇的脑袋,早被割下来沦为蹴鞠把玩呢。”
“朱奇……”
殷素骤然攥紧膝间衣裙,瞳仁直直相望,神色似畚中将三沸的茶水,将临点而溢时,忽而面上快慰。
她自喉咙里滚出几声低笑,“好啊,大快人心得好。”
“后又闻一陈姓副使,引那自立为‘唐’的晋兵入州,如今开封府厮杀正炽,估摸不过几月,杨吴之邻,便是‘大唐’矣!”
“陈姓?”殷素但恐听错,“陈平易?”
郎君抚掌,“对也对也,正是此人!”
她移回目,惊愕之余,又生出几分了然。如阿耶曾经所言,陈伯做不得忠臣义士,也划不去地道小人。
她痛快大梁将灭,却又痛恨晋之疆域将长。
藏盖灰氅上的掌心攥得有些生疼,可心中堆叠起的恨愈深,只能将朱奇泄恨而死的怨,悉数加之如今“大唐”。
又见那郎君续道:“话说回来,吴王与左仆射入上元,刀尖上行走者,实乃那女主杨知微也。莫看徐文宣一副儒雅大义之态,实则手段凌厉,与那徐雷同流,一道欺凌弱质女流呢!”
“混账书生,空口大话辱没徐仆射!”不知谁人愤而驳斥,搁碗声哐当激烈。
须臾,肆中便骂得火热。
“小子无礼!竟敢赃污徐君名声!”
“正是正是,快些乱棒打出去,别是旁国眼红搅事的白身狗彘!”
“徐君天神似的仙人,岂容你等胡言乱语!”
沈却带着殷素避让,一碗茶还未下肚,忙沉眼脱了手自小门出。
匆忙离时,殷素忍不住回眸,竟见那掌柜娘子与郎君也露了面,唤人将其架出去破口大骂——“天杀蠢才,往后莫在咱家茶厮踏步,平白招一棍好打!”
她不由愕叹:“上元百姓对徐仆射竟如此敬重?”
“升州乃他最初所施行政令之地,如今上元繁茂状,皆是徐仆射一手尽心累力所至。”沈却解释,“不止升州,润州亦是如此。”
“却是厉害人物。”殷素慢慢点头,寒风铺面,她方忆身前氅衣。
“沈却,将大氅拿去。”
身后人不语,只推辇走动。
她便抬臂,自绕至颈后摸索系带。
片刻,唯听一声叹息。
郎君抬指,为她松解,“我来罢。”
灰白氅衣自身前拿开,霜雪簌簌铺面,殷素始觉寒。
但她尚且撑着脸面,缩手不动分毫。
只见沈却弯身,将她肩上大氅拉拢,密密遮覆其下铜青裙衫。
“若是冷,为何不披衣?”
他低问,语含不解。
朝上望及一双正落霜雪的垂目,殷素一噎,半晌说不出可驳之话。
所幸不远处沈宅仆僮正在寻望,可解她尬然之急,殷素忙移目出声,“小伍他们回来了,天色玄黑,虽提灯但覆雪路滑,咱们快些归宅罢。”
沈却盯着她,忽有些想笑。
为何对着他殷素总擅旁语搪塞,像是,当真怕极了他奉上真情。
可假意沈却顶得明白,从不惧自己会失分寸,陷落进去。
但见着殷素太多反应,也会叫他忽而剥离原身,尤为疑惑地冷眼旁观——若他沈却爱慕上某位娘子,便是如此骇人不堪,唯恐避让人之不及么。
可无人解他之惑,且月将高悬,仆僮俱归。
夜黑雪急,一行人返还沈宅时,将近酉时三刻。
“回来了,快着濯手用饭罢!”王代玉倚在门外展颜。
满桌美佳肴覆上,连着颍州那坛运来的老酒,也被揭了盖。
殷素直直盯着,有些眼馋。
曾经在幽州,她善与兵卫们比酒,常玩那抽草根比长短的酒戏,某日被阿耶阿娘晓得,斥了一顿,收了好些埋树根下的私藏货。
无他,幽州多产烈酒,能醉倒猛汉,殷素那时年幼,如何能戏喝?
只是后来,纵使及笄,阿耶阿娘也不叫她多沾,馋得厉害时,便央着阿予去买——李予那副乖巧模样,最得阿耶心喜,从不疑他。
王代玉哪能瞧不懂馋酒鬼的脸色,不由失笑,“二娘也想尝尝么?这可是埋于地窖好些年的剑南春,乃我娘家名酒呢,若非撞上凤台那般祸事,本该还剩下四坛。”
“竟是家乡酒!”孙若絮亦亮了眼眸,“算起来,我已近七载未喝上过剑南春。”
沈却本坐于旁微凝眉,见孙娘子也无劝言,倒安下心,替殷素斟了半盏。
舆上殷素闻此,却不由移目,“七载?孙娘子今之芳龄廿三,竟是十六岁便离了蜀中么?”
“十六岁嫁人出蜀,三年前我才和离回了蜀中,复又辗转别国州县。”
“七娘不是言因和离才觉蜀中苦闷么?”殷素稍露惑色。
若是她,自要舒舒服服呆于蜀中,以解七载离乡之苦。
但瞧孙若絮难得语塞,半晌才补道:“我那旧夫本事全无,却心高气傲,一心念着出了山川闭塞之地,去旁国以求显达,和离后他灰头土脸归蜀,我遂另觅栖身之所。”
王代玉闻罢,不由叹息,“我瞧孙娘子医术出众,又医承长安宫里头的针科老博士,才学人貌皆佳,如何会摊上个无用丈夫,莫非是年岁尚小,被那破落郎君容貌所迷,稀里糊涂跟了去?”
孙若絮捏着酒盏笑了笑,“是有张好皮囊,可惜他不喜我,倒还纳了美妾,相互磋磨七载,如今虽孑然飘零,吾心却甚快慰。”
“此为庸夫,空有皮囊何用?是朽木粪土。”王代玉替她报不平,又不由朝殷素望去,“二娘可要记在心里头,莫耽于郎君皮色,受人坑骗。若是有了中意郎君,姑母也要好好替你掌掌眼。”
殷素将吃下半片脆藕,闻言不由一呛,抬手便干下半盏剑南春。
她咳了半晌,只谢道:“多谢姑母。”
孙若絮忍笑得辛苦,小抿酒水朝沈却望去,倒没动口舌。
可对案郎君面色淡然,闻之未有分毫反应,竟像是没听入耳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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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云中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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