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亦安在巴勒冬走后不久,便驱车前往东宫,寻俞连枝去了。
行过礼后,念亦安没有与俞连枝寒暄太多话,而是直接问道:“连枝姐姐,你为何会帮我?”
“上回不是说过了吗?”俞连枝看出有些不对劲,却依然道,“因为我喜欢你的性子呀。”
“可在我与你第一次相见之前,你便决定要帮我了。”念亦安道,“还记得第一回见面时,你暗示我沈家并非救命恩人的话。现在看来,想来你那时候早就知道了些事。”
顿了一下,念亦安接着道,“太子殿下他曾经来过沈府,是不是?那日来问我哼的是何曲的,正是他在确认我的身份,对吗?也是在这之后,你才决定来帮我的。”
俞连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说得没错。”
“可是,为什么太子殿下能通过一首金州的乡间小调确认我是何人?他怎会知道这首曲子?”
俞连枝便笑道:“你再想想,你母亲教你的这首歌是何处来的?”
“金州俞……”
念亦安停了下来。
俞县。俞连枝。
“可你的籍贯也并非金州啊?”念亦安不解。
“我这一支和他们分家来几百年了。”俞连枝立即解释道,“我听过这首歌,还是小时候和父亲回去祭祖时听见的。”
“而且呀,”她看向念亦安,“还正好是你母亲唱的。”
“你认识我母亲?”念亦安不知此时是否应该惊喜,还是因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害怕,
“何止认识。我那次回去,还被带着吃了你父母的喜酒呢。”
俞连枝轻轻拂去念亦安额前的碎发,“我记得啊,你母亲人极好,她新婚的丈夫看上去也前途似锦,所以一直惦记着。那时候的我啊,还想着要找你父亲那样的男子做丈夫呢。”
“后来啊,”俞连枝叹气,“只听闻了你母亲自裁,留下的唯一女儿被充入教坊。那时正逢圣怒,我也未嫁,不敢也没有能力去打听。可等风波平息了,怎么问都问不到。”
“我成亲后,知晓淮琰一直想着如何除掉楚家势力,便将此事与他讲了,让他顺道留意着。没想到倒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在沈小侯爷处意外听见了。”
“所以说,我离开沈府那日,太子殿下也是特意来帮我的?”
“没错。我在听闻北屹王对你颇有好感后,便联系过他。知道了他想要助你离开,便顺水推舟,劝淮琰去帮个小忙而已。”
竟有这样的因果。
当年母亲的善意竟冥冥中救了二十来年后的念亦安。
压下泪意,念亦安道:“能被连枝姐姐挂念到现在,我真的很感激。”
“说这个做什么。救了你也算是完成了我出阁前最大的一个心愿了。”俞连枝笑道,“幸好我嫁给了当年那群适婚少年郎里最有权势的一个。”
念亦安只得跟着笑,说道:“姐姐能嫁作太子妃,也是姐姐自己就足够厉害。换做旁人,太子殿下还看不上呢。”
俞连枝摆摆手,又认真下来:“既然说到这件事,以往不好说,今日不如便挑明了吧。”
她拉住念亦安道手,“你在外漂泊不定太久,若想安稳下来,要不来每日陪我?”
“姐姐说笑了。你在东宫,我怎能天天说来便来?”
俞连枝朝她凑近了些:“那当然是换个正大光明的名头。”
念亦安想了想,半是玩笑半不大确定地问:“怎么?姐姐要我来做宫女吗?”
“当然不是!”俞连枝连忙否认,“你好不容易脱离奴籍,我怎会又让你受这个委屈!”
“可我也不会医术那些活,学识也配不上教太子妃的孩子。”念亦安轻吸一口气,故作吃惊道,“总不会要我重操旧业,来做绣娘吧?那我可得在累死和累瞎之间选一个了。”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话?”
俞连枝见念亦安始终说不到她真正的想法,便道,“罢了,你还是别猜了,我直说吧。”
这都还不对,念亦安不禁有些不安。
在她有限的了解里,能让她顺利留在东宫的法子似乎就这几个了。
“如今淮琰与我成婚多年,除了我便只有最开始就跟着他的通房,母后也一直问着说何时该让这东宫热闹些。”
俞连枝拉着念亦安的手摇了摇,“若你能进东宫做个侧室,不光眼下,以后进了宫,你封个贵妃,我们还能日日在一起,不必孤单或者漂泊了。”
念亦安被这番话惊得有些发愣。
“可是……严格来说,太子殿下也就只见过我一回。都不说我对殿下有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或许都不记得我了。”
“什么话?谁见了你一面不会被惊艳的?”俞连枝道,“我在选定淮琰做夫君之前,其实也只和他见过一面。这一面了解了他的谈吐和学识,再结合听说过的各方对他的评价,便确定了他是可嫁的。”
“高门之女嫁人,尤其是嫁入皇家,婚姻之事是与感情无关的。和男子做官一样,不过是为了给家族牟取利益而已。”
念亦安险些没能抑制住呼之欲出的讶异。
哪怕这么些年游走在高门之间,瞧得出些许端倪,但第一回听俞连枝如此直白地将她不敢承认的话说出来,还是十分震撼。
尤其是当年她父母成婚还真是两情相悦,而非所谓利益交换。
“亦安妹妹,我不是给你下命令什么的,只是告诉你,我这边有一条路。”俞连枝柔声道,“若你愿意,随时来找我便是。”
念亦安没料到自己一日之内被两个婚姻相关的建议惊到有些说不出话。
她还是用来对巴勒冬用过的说辞:“我刚适应了眼下的日子,暂时还未曾想变。”
“无妨。只要你别一想便想个十年八年的,我都能随时安排你进来。”俞连枝道。
念亦安便道了谢,又与她说了些贴己话,便从东宫中出来。
回府的路上经过闹市,路上之人的闲谈穿过车窗,进入念亦安的耳朵。
“你们听说了吗?今日沈小侯爷请北屹的王小聚。说着小,排场可大了呢!”
听见又是那个名字,念亦安有些烦,正要让车夫换条路,便听路人的下一句话入了耳:“听闻沈小侯爷请得极为突然,那北屹王赴宴都险些来不及准备回礼呢。”
请得极为突然?
念亦安觉得不大对劲。
*
沈瑾逸从来没有在二人“小聚”的时候选择过这个酒楼。
在他们面前表演的,都是全京最为顶尖的歌女舞女。
只是丝竹声中无人沉醉。
沈瑾逸将目光从窗外移回,对巴勒冬笑道:“今日日光极好,只可惜我等凡人再喜爱这些山川湖海,一辈子也得不到分毫。就连古时夸父,生得那般庞大,都追不上太阳,而是精疲力尽倒地而亡。”
巴勒冬不是俗人,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说哪怕北屹强盛,他来到此处也不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
他喝了口酒,对上沈瑾逸的目光:“没想到小侯爷的消息已经灵通成这样了。”
“不敢,还是比殿下差了一分。”沈瑾逸虽这般谦虚着,下句却道,“何况此乃我朝京畿,四处皆是我方暗探,我要获得消息,还是借的他人之力。”
听出沈瑾逸话中的威胁之意,巴勒冬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来与我谈事的吗?”
“‘你们’?”沈瑾逸收起恰到好处的威胁,换做微笑道,“殿下,我不是说了,这只是旧友小聚而已,何来的‘我们’呢?”
沈瑾逸自怀中取出一把极为精致的匕首,递至巴勒冬面前,“多年不见,一些小礼,聊表心意。”
“好啊,既然只是旧友小聚,那我们不妨敞开谈谈。”巴勒冬毫不客气地收了匕首,身子朝后仰去,仔细欣赏几回上头的纹路。
“比如,念亦安。她才是你叫我来的目的,对不对?”
“殿下,我说了,只是我们二人叙旧事的小聚而已。”虽这般说着,沈瑾逸的笑意却小了下去。
一挥手,场上所有的歌女舞女尽退离。
“小侯爷这个小聚选得可真是凑巧。我不过刚离开亦安的府邸,你便遣人来邀我立马前来。”
巴勒冬看向他,“说是为了谈论她的事,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当年若你对她好些、告诉她你的心思,她怎会跟我离开?”
“我当年有什么心思?”沈瑾逸移开目光,沉吟片刻,“若我有心思,怎还会将她……”
巴勒冬见他话说一半,并未要求他补全,而是接上了他的话:“我可记得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你作何反应。何况,最初我提出的可是直接把她送给我。那时你急需与我结交,什么都二话不说地出手,只有她,你据理力争。”
“她又不是财物。”
“是。她不是那些送了又能赚回来的财务。”巴勒冬压抑着呼吸,身体前倾,“可在你眼中,她也不过你布局中的一环而已。可她是个人,和你一样的人!”
沈瑾逸的目光扫过巴勒冬,又回到手中的酒杯上:“殿下何必那么激动?好端端的叙旧,不小心成了吵架,还是别说这些了。”
虽这般说着,他默了片刻,忍不住补充道,“只是,她的性子,就算殿下强硬要求,只要她不愿意,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
“中原的马都是驯好的,小侯爷你从来没见过草原上的野马吧?”巴勒冬扬起头,“我从小便学驯马。如今,再野的马,都能被我驯服。”
沈瑾逸笑道:“殿下不是说,她应当被看作一个人吗?殿下这番隐喻是在……?”
趁他发怔,沈瑾逸接着道,“殿下读的书也不少。想必你也知道,从古至今,驯人,你们北屹差远了。”
“人需要的,不只是粮草、缰绳和鞭子。她自小在中原长大,十岁之后的日子是我一天天看着过来的。我知道她那几年接触过的所有事物。”
沈瑾逸慢悠悠地说,“殿下说会给她北屹最好的一切,可你们北屹真的有她想要的东西吗?到时候,殿下是会违背承诺,还是不惜一切代价为她寻求她想要的东西?殿下如今在北屹人人称颂,想必你也不愿背负一个重色轻国的骂名。”
“若你不能信守承诺,那便不要随意许下。殿下要知道,我朝对贵国的承诺,都是兑现了的。”
巴勒冬便笑:“我对亦安的承诺也是兑现了的。比如你送她来的那一晚,我就同意了会帮她离开你。”
沈瑾逸一听见他提到那一晚就心烦无比。但他不会让巴勒冬成功激怒他。
“带她出府的承诺和未来你将面临的并不相同,殿下怎能拿二者相比?”
“我是王,而你只是一个臣子。我可以做到任何我想做的事。”
沈瑾逸品了口酒,看着酒杯中折射的碎光:“殿下眼前的山珍海味着实很多,鲜有可比之人。只是可不要吃得太撑,对身子不好。”
巴勒冬听见此话,挑眉道:“没想到传言里的翩翩公子,也有阴阳怪气的一天。”
“在殿下不在的时候,跟亦安学的罢了。”沈瑾逸解释得云淡风轻。
巴勒冬果然心感不适:“这三年她根本不在你身边,你学什么?”
他虽这样说着,但心下着实有些不大确定。
这三年,他从未打听到任何念亦安的消息。
不用想便知,大概率是沈瑾逸遏制了所有消息的传播。
“可惜,她不仅在我身边,”沈瑾逸笑着看向他,“在她封侯之前,她还以我妻身份与我一同面过圣。”
“你觉得这般的关系下,我能少了学她说话的机会?”
巴勒冬放酒杯的动作有些重。
收起笑,沈瑾逸认真道:“殿下只和她见过两次面,又何从了解她的全部?”
“我再不了解,也知她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你在一起。”巴勒冬毫不留情地回应。
沈瑾逸眸色一沉,没有否认,只反问:“那你怎么知道,她会愿意和你一起去异国他乡?”
不待巴勒冬回复,沈瑾逸进一步道,“我这么多年都未曾了解清楚过她。若殿下要求她嫁给你,殿下恐怕要为此做很多准备。”
“除非,”沈瑾逸微微前倾上半身,想要抓住巴勒冬的目光,“殿下说的深情,和所有对我的指责,都只是为了殿下你的面子,给出的假象罢了。”
“好了。”沈瑾逸一说完,便拍拍手将舞女再次唤上来,“还是接着看舞吧。本就是请殿下来叙旧的,结果聊得如此剑拔弩张,实在是罪过。”
歌舞声悠悠飘至窗外。
楼下,闹市的嘈杂声与悠扬的乐曲交织,宛若泾渭。
念亦安的车正是在此时经过了他们楼下。
“家主,我们要上去吗?”紫怜问道。
念亦安仔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只要他们不打起来,也没什么好插手的。”
说着又玩笑道:“只要不是因为我打起来,都不必管。若因为我打起来,我还不去管的话,我可要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了。”
正要离开,一个眼神好的人指向她的车驾:“这不就是圣上新封的女侯爷的车吗!”
他的声音极大,就连一旁讨价还价的人们都停了片刻。
听见上面歌舞未停,念亦安赶紧让车夫立刻驱车离开。
可没料到看热闹的人很多,议论她的闲言碎语洪水般朝她袭来。
只是不知是否是沈瑾逸用了些手段,这些闲言碎语从“罪臣之女”到通房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那三年和那日在昭宛寺发生的事。
——虽然什么都有,但最主要的,还是议论她和沈瑾逸的故事。
“听说啊,这安靖侯对季侯之子爱而不得,才愤而求得圣上赐一个侯位的呢!”有个男子道,“也是圣上脾气好,拗不过她死缠烂打。也不知……啧啧啧,是怎么求的呢。”
“都懂都懂!”另一个男子讳莫如深般接话道,“人家现在啊,听起来可风光了!也不知清清白白地做个沈家媳妇,不比花了那么大代价求来一个孤零零的空头侯爷好?”
一个女声当即反驳:“怎就不如当沈家媳妇好了?她有自己的钱和地位,可以养数不清的面首,谁还挂念那一个!”
“我寻思也没人在她府上见着男的呀哈哈哈!还面首呢!”继续有人讽道,“你在这儿为她强词夺理,她会给你钱吗?”
紫怜凑到念亦安耳边:“家主,这人嘴可真贱。要不要我下去训他几句?”
念亦安本不愿下车,可见那些人竟变本加厉地嘲起那姑娘来,便不再耽误,走下车去。
“哎家主你怎么自己下去了?!”紫怜本想抓住她,却扑个空,只好跟着也走下去。
“谁说我府上没男人的?你吗?”念亦安根据神色,用目光迅速抓住说此话的男子,“你这么清楚,是因为一直在门口蹲着想要应聘,却发觉我根本不感兴趣吗?”
念亦安朝他走过去,路上的人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她垂眼审视一番眼前低头哈腰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的男子,嗤道:“嘴臭成这样,给我当马倌,我府上的马都嫌弃。”
“紫怜,”念亦安转身往回走,“安排方才被嘲的姑娘去我府上喝喝茶。今日让她受惊了。”
在念亦安要上车时,她忽然意识到,楼上的歌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楼上的二人已听了很久下面的动静。
“殿下见过这样的亦安吗?”沈瑾逸道,“殿下觉得自己了解她,可到现在,她许多模样,你都从未见过。”
“我也不会对她现在的样子感到意外,只会惊喜。”巴勒冬只笑,“能脱离小侯爷的掌控,去贸然求得爵位的人,当然不是只温顺的鸟。”
巴勒冬说罢,便起身要下楼。
沈瑾逸立即走上前,做出引路的手势,一切礼数都到了位。可总快巴勒冬半步的步伐却透露出寸步不让的意思。
二人到街边时,恰巧与正要上车的念亦安相视。
念亦安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反而是朝沈瑾逸笑了笑。
之后,竟走了过来。
——可她停在了巴勒冬的面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