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抄罚春家时,春莲芷已被送往深山养病故而逃过一劫,但她也因此失去双亲,辗转跟随母族白氏讨生活。白氏受春家株连不得不举家迁往边境一带,因此春家女在被寻回前应也吃了不少苦……春家式微后落井下石之人大有之,春国公寻觅多年只找回这一个家族旁支女子,所以才不惜为其造势,称其为观音转世的‘莲蕊夫人’……”
宋初迟站在庭院里,将一本调查详尽的札册递到坐于檐下的云柔哲手中。
“宋大人这是……?”云柔哲虽颔首接过,但仍面露困惑:他冒着擅闯后宫之罪在宫门前等了半日才被郁雾发现请进门来,就为了与她说这些?
“知己知彼,于娘娘有益。”宋初迟彬彬扬起嘴角,“还有景氏曾与白氏做过连襟,也就是同娶过春家女。”
“有劳宋大人费心,此番情报甚为得用,只是目前还不至与她们为敌。”云柔哲了然微笑,略有感慨道,“若哪日我也需要这般算计争宠,恐怕应先从陛下身上找找原因。”
宋初迟也放松了绷直的脊背笑了笑,“娘娘此话在理,不过皇上必不会让娘娘有那日。”
一丝惊异自云柔哲的凤眸中闪过,“宋大人竟如此信他?”
“皇上宠爱娘娘,举国皆知。”宋初迟淡笑的面上略显失意,随后重新恭敬认真道,“皇上已著意微臣待新政事毕,任太子少师一职。”
云柔哲微微一怔,“那宋大人意下如何?”
虽然为之尚早,但宋初迟来做太子之师,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实乃微臣之幸。”他略一拱手作揖,“只是微臣不才,推行新政恐还需费些时日。”
“说起来,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女官六司虽初立不久,但也可随新政一并改制?”
宋初迟沉默半晌,低头道,“娘娘系心女官之务,可是已决心接掌凤印?”
云柔哲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面若沉水淡淡道,“昔日宋大人曾劝我,不如为天下女子而斗,为社稷万民而斗。如今我终于了然,大知闲闲,小知间间(注①),若无权势则难以济世。与其眼睁睁看着世家迂腐权倾朝野,视女子为器具,束之以纲常,倒不如一举做了天下女子之权首,真正为世间女子做一回主。”
宋初迟欣慰地闭目笑笑,继而又若有所思地拱手道,“恕微臣多言,娘娘有此心志乃天下万民之福,可皇后为国母,亦为辅佐君王的六宫之主,难免终其一生囿于深宫,一举一动皆入世人眼,一言一行皆动天下格局……微臣不得不多问一句,娘娘敢吗?”
云柔哲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浅笑反问道,“宋大人为天下做了孤臣,又何曾退缩?”
“微臣与娘娘不同,陛下是臣之伯乐,君明臣贤、朝堂清明本是臣之所向,且孤臣亦是纯臣,微臣义不容辞。” 话间宋初迟站直身子,目光熠熠。
“我深知自己能做寻常女子不能之事,根源仍依靠于君王。可我若能善用国母之位逆转世道,或许能就此改变女子处境,让她们不再依附父族丈夫,不借男子之威,只凭一技之长和勤勉心智也可过上自己理想之生活。”
云柔哲顿了顿,暗下决心般垂了眸,“至于帝后之道,亦可只是君臣。”
宋初迟忽而抬起头,“娘娘可曾想过抛却这些社稷攸关,还有另一重选择?”
在云柔哲不解的目光中,眼前谦谦君子唇边梨涡隐约可见,“若娘娘不嫌,臣有一间小院,可容三餐四季,泼茶赌书,闲云野鹤,恣意人生尔。”
冥冥间与他的名字一样,明明最先心动,却偏偏步步皆迟,正如此刻日夜交替间的最后一抹霞光恰巧照于他身上。
这一次,他终于决定趁最后的时机抓住些什么,哪怕这可能是会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的僭越冒险。
然而云柔哲震惊抬眼间,先看到的是宫门外君珩铁青的脸。
福宁宫里,宫人将凤冠凤袍、珠玉簪钗琳琅摆满了内殿。
云柔哲隔着屏风望向那负手而立的身影,原来他今日亲自带着封后的行头前来,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
可当他看到宋初迟出现在院落中,似乎并不十分意外。
殿中所有人都退了下去,两人久久沉默而立,空气近乎凝滞。
半晌,君珩终于将云柔哲从屏风后拉到软榻旁,按着肩头让她坐下,“朕不会降罪宋初迟,但柔儿要好好听我说完。”
云柔哲点点头,他松开她站在面前,将有关春莲芷的原委悉数道来。
“……柔儿可以不生朕的气了么?”解释完毕后的这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
“臣妾并非与皇上置气,只是不解为何一定要将她纳为妃嫔?”云柔哲站起身走向他,面容沉静,“臣妾设立女官,不正是为了让女子不再只有为家族献身这一条路可走吗?”
“……是朕思虑不周,未能从长计议。”
她的反应略微超乎君珩的意料,仿佛更加关注的不是自己纳了新妃,而是那个女子的命运。
“朕只一心想立我们的孩儿为太子,确实无暇多思旁的女子未来如何,只当她与先前的冬寒酥没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这次是皇上亲自封了她,单凭这点足以令所有人对她另眼相待……皇上应该也很快就察觉到了。”云柔哲难得没有听他说完,话间尾音发出轻颤。
君珩万分歉疚地低了头。是啊,他早已尝到了恶果,并且在心中悔过千百次了。
“柔儿,是朕轻敌,见她身世可怜便错信她与幼时那般无欲无求,以为给些庇护就能成为制衡春家的帮手……不曾想竟如此伤害了你。”
他的掌心试探着伸向她垂着的手,却在未触碰时便被察觉避开。
“臣妾尚未见过春氏,合不该如此议论。但皇上应比臣妾清楚,若无所求,怎会有女子主动献身后宫,甘为权斗棋卒呢?”云柔哲背过身去,语气克制而冰冷,默了几息缓缓道,“……或许皇上待她,本就与旁人不同。”
“柔儿这般不信朕么?”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苦笑。
“彼时朕满心以为柔儿与我心意相通,感激上天终于听见了我的忏悔,肯原谅朕赐予朕真心相爱之人,可到头来还是不曾走入你的心么?”
云柔哲回过身来直视着他,双颊微微涨红,“臣妾凭何要信?故人之心尚且易变难测,帝王之爱更如镜花水月。纵使皇上曾许诺从一而终,我也不知今后还要面对多少类同之事,天长日久,陛下对臣妾的怜爱究竟能剩几分?……但即便到了那时,我也只能在宫墙内虚度此生。”
君珩望着她微蹙的眉额,神色生出无尽悲凉,“所以,终究还是因为朕是皇帝么?”
云柔哲不语,只眸中微动,仿佛无声宣告了这个无解的答案。
“可是这样便要跟他走么?还是不愿与朕再做夫妻,只做君臣?”
他果然都听到了。
不知为何,君珩竟比云柔哲更早看透宋初迟的心意。
“……这是两回事,并无关联。”云柔哲心底猛然涌起一股愧疚,或许她的失察也给这两人带来了伤害。
同时让眼前之事变得越发复杂。
“清晏在沙场上总是孤军奋战,宋初迟要做孤臣才有望青史留名,而朕又何尝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呢?”
烛光映照下君珩的脸庞陷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桃花眼周圈猩红,嗓音低沉不掺半分愠怒,更似暗自叹息。
云柔哲心头一软,顿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余光见两名乳母在殿门外踌躇,遂赶忙召进殿来。
似乎感应到父皇母后的争执,襁褓中的两个孩儿无论如何也不肯入睡,反而及其少见地大哭不止。
君珩立刻用不亚于乳母的熟稔先把小公主抱在怀中,一面缓缓走步一面轻摇双臂,口中还柔声哄念着她的名字。小望舒很快破涕为笑,在慈父的臂弯间进入梦乡。
他轻手轻脚地将公主的襁褓还给乳母,又将已近乎止泣的昊宸抱了过来。
目送着乳母将两个安睡的孩儿抱回偏殿,君珩的脚步便停在了大门处,似不打算再回到内殿。
“明日封后大典,柔儿会来么?”
云柔哲抬眸之间,眼前人依稀变回了四年前太子妃殿选时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他固然一直都是天生的王者,却屡屡将命运的选择权留在她手心——只不过那时的太子确信被迫入局的云柔哲会选择走到自己身边,而此刻的皇帝终于将迟来多年的后位捧于她面前,反倒莫名失了底气。
见她愣神,君珩忽而转过身来正对内殿,温柔言笑一如往昔:“柔儿不愿再唤我一声‘阿珩’了吗?”
那双桃花眸在夜色中闪着滢光,上扬的眼尾和唇角却流露出仿若诀别的哀戚。
云柔哲抿了抿唇没有言语,怕自己一开口便会落下泪来。
“朕先走了。”
他也好似怕自己听到不能接受的答案,在她开口前匆匆阔步离开了。
这是君珩极为少见的一次踏入了福宁宫却没有留宿。
“娘娘,您明明能理解皇上的苦衷,为何还要说那些狠心的话呢?”郁雾将梳洗的水盆放在一旁,拿着薄披走到云柔哲立了良久的洞月窗前。
“总要说明白的,如果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对我平等以待……”
话音未落,松萝提着裙摆小跑进来:“娘娘和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柔哲回头,“松萝,怎么了?”
“乔副将说皇上下了密令,今夜不论娘娘想去哪里,宫门处一律放行,并且由他带禁军亲自护送,务必将娘娘平安送到目的地……”
“娘娘,您真的要走吗?”郁雾冷静地望着云柔哲浸在月光中的侧颜。
原来和上次同秋清晏设计逃宫一样,君珩早已做好了让她走的准备,离开前的那番话未尝不是在与她道别。
窗外钩月高悬,云柔哲恍然忆起那时她逃到城郊宫外,坐在温泉营帐附近的悬崖边所见到的月光,不禁低声喃喃道: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注②)”
*
圣乾宫的御书房亮如白昼。
君珩执着玉玺,在封后诏书上重重盖下朱印。
“皇上,明日这大典要么不办了吧?”卓公公借着添茶的功夫小心劝着。
“照办。”
“可是若皇后娘娘真的不来,您如何与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交待啊……?”
“这是朕亏欠她的,无论她会不会来,朕都要立她为后,且是此生唯一的皇后。”
注①:引自《庄子·齐物论》,形容有大智慧的人不拘泥于细节,只有小聪明的人才会在细节上斤斤计较。
注②:引自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原意指月光皎洁如玉,词中歌女像一朵美丽的彩云翩然归去。此处借指女主想起自己当时逃宫失败、决心另择道路时的心境。
这章斟酌写了很久,希望有传达出两人的矛盾和心境。(比如这章中两人多次舍弃自称,用了“我”,不是写错)
皇上越爱越卑微,认为自己得不到女主的爱,便愿意让她自由选择自己的路。
然而女主并不是会走回头路的人,只是再最后试探一次君心,要的是两人透明平等相待。
所以女主到底会不会出现在册封大典上呢?[坏笑][坏笑]
下一章——封后大典![加油][加油][加油]
(预告:八十章plq随机掉落惊喜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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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册封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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