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睫颤了颤,她睁开眼,回首看去,赵诩踏着满地落英而来,身姿挺拔,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映着斜阳,随步伐明明灭灭。
“孟小姐。”赵诩对上她的眼睛,倏地停下脚步,低下头去,“扰了小姐清梦,实在抱歉。”
“是我失礼了。”孟令窈匆匆理好衣衫,问道:“将军怎的来了此处?”
“来时听小姐提到这棵‘花中之王’,心生向往,特来观赏。”赵诩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果然是,美不胜收。”
眼前人一身红衣仿若云霞,面颊红润,眼神灼灼,分明比满树桃花更动人心魄。
赵诩又不敢看了。
“对了,方才投壶我侥幸获胜,这彩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方通体莹白的玉印,“想送给小姐。”
印钮雕作回首的麒麟,古朴浑厚,色泽纯净柔和,在暮色中流转出温润的光华。
“赵将军,这是你赢下的彩头,我无功不受禄,怎好随意收受?”
“怎么会是无功?”赵诩认真道:“若非小姐提议,我也不会去玩投壶。没有小姐就没有此印,怎能算无功?”
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真挚动人。
“将军如此说,我好似确实居功甚伟。”孟令窈笑着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将军美意。”
她随口赞扬,“赵将军不但箭术精湛,投壶技艺亦是高超。”
赵诩执印的手顿时僵在半空,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眉眼忽地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麒麟纹样,喉结滚动数次才道:“可惜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裴少卿,没能得到小姐的画……”
山风卷起漫山花瓣飞扬,孟令窈望见他暗淡的眼眸,方才比试时何等张扬,此刻却像打湿的花瓣般蔫蔫垂着。
许是酒意上头,她心中一软,脱口而出,“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将军若想要,我再画一幅便是。”
赵诩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当真?”
孟令窈伸手接过那方玉印,晃了晃,一本正经道:“以物易物,很是公平。”
话音刚落,赵诩已绽开明朗笑容,方才的阴郁如春雪消融,连带着束发的玉带都生动起来。
“只是,漱石居人多眼杂,被人瞧见恐招非议……”她故意拖长声调,眼见那笑容又紧张地凝固,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马车上倒还备了一副日常用的画具。”
“我现在就去取。”不待她说完,赵诩便纵身跃起。玄色衣袂扫过满地落英,转眼已消失在桃林深处。
孟令窈愣了愣,险些笑出了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山道尽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诩背着画箱疾奔而来,麦色肌肤泛着红潮,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待到近前,孟令窈发觉他连鬓发都有些许散乱,画箱却稳如泰山,掀开查看时,颜料未曾洒落分毫。
“让小姐久等。”他胡乱抹了把额汗,献宝似的展开箱中素绢。山风拂过他尚在起伏的胸膛,将松墨混着青草的气息送到她鼻尖。
选了块临溪的平整山石,孟令窈调着墨汁,询问:“将军想画什么?”
“都好。”赵诩半跪在侧,手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小姐画的…都好。”
狼毫蘸取石青时,她瞥见少年将军正偷偷用袖子擦拭掌心汗渍。笔锋游走间,忽听得“咔嚓”轻响——原是赵诩看得入神,不慎压断了手边一截枯枝。他顿时窘得耳尖滴血,却仍舍不得移开视线。
孟令窈提笔蘸墨,许是心有触动,这一幅画画得格外认真。春山如黛,桃花似霞,她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描绘在纸上。
画毕,取出自己的印章盖上,略一思索,她又拿过方才那方玉印,一道盖在画上。
“给。”她递过画卷时,腕间突然一沉。
赵诩竟是双手捧接,如同承接圣旨一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墨迹未干处,展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一寸寸抚过溪山春树,最后凝在角落两方印上,久久停驻。
孟令窈恍惚间觉得,她给的仿佛不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小品,而是什么了不得的藏宝图,循着特殊轨迹,便能寻得稀世珍宝似的。
收拾画具时,孟令窈发现他每隔片刻就要偷瞄一眼卷起的画轴,生怕它凭空消失一般。她能感受到,那样赤诚的欢喜毫不做伪。不似裴序争夺画作是她挟恩图报,赵诩好像只是因为作画的人是她,所以珍视。
无论如何,自己的作品能得如此厚爱,总是令人高兴的。
下山归途,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比上山时自然融洽许多,大半日的阳光照射,山路上的水渍皆已干涸。
走了几步,孟令窈借着三分酒意,故意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果然立刻有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手肘,隔着纱罗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多谢将军。许是方才多饮了些酒。”她欲抽手时,发现赵诩已率先松开,手腕虚悬,呈现一个恰到好处的守护姿态。
“不必客气,小姐当心。”他耳廓通红,却挺直脊背道:“您…若是不介意,可以扶着我。”
“那便麻烦将军了。”
行至半山腰时,赵诩忽然停下脚步,客客气气称呼,“裴少卿。”
孟令窈抬眸,裴序缓步自岔路走来,素白广袖被山风鼓荡,如玉山将倾。他目光扫过两人相携的手,神色冷淡疏离。
“裴少卿。”赵诩见到来人,收起方才的雀跃,朝裴序拱手一礼。暮色下,他形容稍显狼狈,然而眉眼间满含未散的喜色,“您怎地独自在此?”
裴序在几步外驻足,目光自孟令窈的云鬓间扫过,落在赵诩背后的画箱上,停顿片刻,道:“来替圣上取几卷书。”声音清冷如山泉,不带半分温度。
“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想到这人好好的上巳节,才玩了半天就被圣上叫走,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还要继续忙碌,孟令窈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开口道:“天色渐暗,大人行路当心。”
“多谢孟小姐。”裴序垂着眼,“我还有事,二位自便。”
他回答得极简,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径自离开了。
孟令窈稍稍愣了愣。她一直是知道的,裴序性情冷淡,从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几次交往,裴序对她似乎多是纵容、无奈。
几乎叫她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一个。
也是,周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的风头也出了。她们之间已然是两清。如今恢复到最初陌生的模样,实属正常。
“孟小姐?”赵诩见她愣神,关切地唤了一声。
“无事。”她回过神来,朝他浅笑,“下山吧。”
裴序独行于幽径,竹影婆娑映在衣袍上,恍若水墨皴染。方才那声叮嘱本该熨帖,只是见她与赵诩走得那般近,那人不止背着的她的画箱,怀里还报着画卷。
那句话,便也显得刺耳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他也并非第一次见。
去岁崔氏的赏荷宴,主家别出心裁,在荷塘上放置了数条或大或小的乌篷船,以供客人贴近荷花赏玩。
粉衣少女坐在乌篷船头,捧了满怀莲花,精心挑选了其中含苞待放的一支,转身递向撑篙的陆鹤鸣。他听见那江南才子即兴吟诵了一首咏荷诗,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分明是落在她沾了水珠的唇上。
“啪——”竹枝被无意折断的脆响惊破回忆。裴序垂眸看着掌心红痕,忽觉自己可笑。那日湖上十余条乌篷船,偏他乘的这条要与他们擦舷而过。
他记得,简肃曾言,孟小姐识人不清。
他当时严厉斥责,内心也并不认同。
她一向是极聪明的。
陆鹤鸣虽出身名门,家族却远在吴郡,才学出众能夺得状元,可京中每隔几年便有新的状元郎,翰林苑中状元之才如过江之鲫。容貌俊逸却也并非举世无双,每一样都出挑却又不过分出挑——配得上她,又不至于太招致嫉妒。
后来的周逸之也是如此,虽富可敌国,可到底是商贾出身,朝中一二品大员及更高的门第也瞧不上。她若真嫁了过去,周家定会视若珍宝。
还有如今的赵诩。武兴侯府的嫡次子,爵位无缘,然胜在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她瞧上的人,总是恰如其分的——既不会高攀不起,又不会太过平庸。
实在是聪明极了。
裴序忽然想起今日见到她时的惊艳。那支凤钗,他初见时就觉十分配她,而她今日一身打扮,让那十分的配成了十二分,又皆成了她容貌才情的衬托。
正如今天的他。
复行几步,一滴夜露自竹叶间上滑落,重重坠在裴序眉心,凉得沁骨。
裴序停下脚步。他又改了主意。
陆鹤鸣空有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实则暴虐成性,周逸之更不必说。
至于赵诩……
他想到了崔氏做派,眉心微蹙。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噫,是镇江特产~~[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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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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