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德克萨斯州SugarLand
那是我刚随父母搬来Sugar Land(糖城)的第三天,也是我转学到这所德州高中的第一天。
德州春日的风裹挟着陌生的燥热,我第三次把黏在后颈的头发拨开。英国从不会有这种三月就让人出汗的天气,就像雷丁的学校走廊永远不会突然冒出一个倒着走路的男孩。
我抱着装满课本的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穿过橡树掩映的走廊。蓝帽花从校工修剪的灌木丛中弹起,星星点点的蓝色沾在我亚麻色的裙摆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黑发少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准确地说,他是倒着出现在我面前的。他仰着头,张开的双臂像白鹭展开的翅膀,后脑勺几乎要撞进我怀里。
"当心——"
我的警告来得太迟。纸袋里的《傲慢与偏见》重重砸在地砖上,从北卡带来的蓝铃花书签飘出来,有几片甚至落在了他洗得发白的匡威鞋尖前。
他蹲下帮我捡书时,灰色卫衣兜帽滑落,我看见他后颈淡青的胎记,像一片被揉皱的樱花瓣。
“实在对不起,我没注意看路。”他垂下眸子,睫毛在秀气的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你是转学生吗?好像没见过你。”
“嗯,我叫早川凛,Hayakawa Rin。”看着少年眼睛一亮,努力学着要怎么叫我那长长的名字却又卡住时,我替他解了围,“你也可以叫我凛(Rin)。”
"凛,"他重复着,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弧度,"这就好念多了。"
这就是我们的初见,他那奇异的如同大鹏展翅的姿势,一直都让我记忆犹新。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少年突然掏出颗玻璃纸薄荷糖,阳光穿过糖纸,在走廊地砖投出德州孤星旗的轮廓:"欢迎来到糖土地,转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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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萨斯州翡翠湖
自从那次奇妙的初遇后,我们就没再有交集,现在想想居然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我跪在榻榻米上叠千纸鹤,母亲突然开门:“小凛,去送和菓子给越南裔邻居。”我捧着漆盒穿过樱花树,看见湖对岸的红杉木屋前,有个男孩正踮脚往门框刻身高线。木屑落进他蓬松的发间,当风掀起刘海露出耳后樱瓣胎记时,蓝铃花书签突然在记忆里翻了个身。
"好久不见,凛。"他转身时口琴坠在深蓝校服衬衫前面晃荡,他转身时口琴坠在深蓝校服前晃荡,接过漆盒的指尖沾着松香,"他们说新邻居是日裔家庭,我就猜..."尾音融化在咬下牡丹饼的瞬间,豆沙馅料粘在他唇角,像雪地里落了一粒朱砂
“我叫Kevin Nguyen。他们都叫我Kevin,但你可以叫我阿凯,我父母也是这么叫我的。”
他的名字发音像含着一颗青梅,阮凯文,酸涩又清亮。
我们蹲在码头数水黾,他忽然掏出口琴吹起《樱花》,跑调的旋律惊飞一群夜鹭。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够覆盖我白色板鞋上的蓝帽花瓣。
当凯文第五次卡在同一个音节时,他突然说:"其实我练了一个月。"夕照将他耳尖染成半透明的玛瑙,"想让你听见故乡的声音。"
我怔怔望着湖面破碎的金箔,直到他卫衣袖口蹭过我的手背。暮色正将我们的影子缝合成颤栗的蝴蝶,而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归家的声浪。
“我先回去了。”我拍了拍裙摆上的花瓣,起身离去。
“明天见。”暮色如蜜糖般融化在翡翠湖面,落日余晖将湖水染成流动的琥珀。细碎的金光跳跃在Kevin的睫毛上,为他含笑的眉眼镀上一层温柔的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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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火烧云舔舐着教学楼的十字窗棂。凯文突然从梧桐树影里斜插而出,发梢沾着金合欢的碎瓣:"跟我走。"
我们穿过三条铺满松针的巷弄,铁艺拱门的锈迹间缠绕着忍冬藤。褪色的红秋千在暮色中兀自摇晃,铁链摩擦声恍若远古鸟鸣。凯文将书包抛向沙坑,扬起的细沙在夕阳里凝成金雾:"欢迎来到时漏的裂隙。"
我扶着尚有余温的铁链坐下,秋千架上的涂鸦是上个世纪孩子留下的暗语。蓝背桎鸟掠过贩卖机的玻璃橱窗,惊醒了沉睡在常春藤里的老式机器。凯文掏硬币的动作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金属旋钮转动的声响震落一串忍冬花。
"这是德克萨斯的魔法药水。"他递来的橙色液体泛着奇异光泽,碳酸气泡在瓶内跳着胡桃夹子之舞。
瓶盖旋转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一股清新的植物气息立刻窜入鼻腔。那是胡萝卜与甜橙交织的香气,却又带着雨后泥土般的湿润感。我下意识皱了皱鼻子,余光瞥见凯文正微微前倾着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秋千的铁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表情。
"怎么?怕我下毒?"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我瞪大眼,睨了他一眼,却在仰头喝下的瞬间愣住了。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先是柑橘的酸甜在味蕾上炸开,随后是某种蔬菜的甘甜缓缓浮现,最后竟化作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我惊讶地看向瓶身,橙色的液体在夕阳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我仰头啜饮的刹那,凯文忽然凑近:"好喝吗?"他睫毛上栖着夕照的碎金,松木香混着益生菌饮料的凉意漫过来。
"这...这根本不是蔬菜汁吧?"我晃了晃瓶子,气泡在玻璃壁上轻盈地舞蹈。
凯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仰头灌下自己那瓶透明饮料时,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我就说嘛。"他神秘地眨眨眼,"这可是我的饮料Top2。"
“那Top1呢?你手上的这瓶吗?”
“不不不,下次告诉你。”
不一会儿,沙地上的影子被暮光熨得绵长,在交叠的秋千影里编织成蕾丝。我们讨论《银河铁道之夜》的结局时,晚风正把云絮揉成紫罗兰色的绸缎。空瓶并排躺在沙坑边缘,像两枚被潮汐遗弃的月亮贝。
“走,我们回家吧。”凯文起身时,秋千的铁链发出悠长的吱呀声,惊醒了栖息在灌木丛中的知更鸟。
"等等。"他突然弯腰,修长的手指同时握住两个瓶口,"这个要回收的。"塑料瓶在他手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背起书包,发现裙摆上不知何时沾了几粒细沙。正想拍打时,凯文已经自然地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布料时突然停住。我们同时愣住了,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像是被晚风凝固的蝴蝶。
"呃...走吧。"他迅速转身,耳尖在暮色中微微发红。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忽然注意到他卫衣后领处有一小片未拍净的木屑——想必是下午劳作时留下的痕迹。
远处的贩卖机亮起幽蓝的灯光,为我们的背影镀上一层朦胧的轮廓。凯文突然放慢脚步,让我们的影子在水泥路上重新并排。
归途的路灯次第亮起,凯文书包侧袋的口琴随步伐划出银色弧线。在某个转角,他突然驻足:"其实Top1是..."蝉鸣吞没了后半句,但绯色早已从耳尖漫到锁骨,"是只在春天出现的樱花汽水。”他望着远处闪烁的街灯轻声说,“但要等到春天,樱花汽水是春天限定。"
他的声音渐渐融入渐起的虫鸣中,而我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会比想象中结束得更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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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边走边聊天,不知不觉已经能感受到翡翠湖的微风袭来,带来一丝丝凉意,第一次觉得德州的夏天也不是那么热不能耐了。此时,我们已经走到翡翠湖分叉路,当我正打算告别之时。
“我送你。”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本想婉拒——在湖岸分别就已足够,可话到嘴边,却在对上他笑容的瞬间悄然消散。他的笑像是被阳光吻过的湖水,清澈而温暖,让人不忍推拒。
我们沿着湖岸并肩而行,暮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拂过脸颊,带着青草与湖水交融的清新。德州的暑气在此刻变得温驯,像是被晚风驯服的野兽,只余下若有似无的暖意缠绕在指尖。
“刚搬来不久,还习惯吗?”凯文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栖息在芦苇丛中的夜鹭。
“还在适应呢。”我望着湖面粼粼的波光,忽然笑了,“或许……你可以当我的向导?”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往湖心投了一颗石子,笑意一圈圈漾开。
“乐意之至。”
暮色渐深,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湖岸的小径上交叠,像两条终于汇流的溪水。
“下次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凯文看着我的表情带着些许得意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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