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缓慢地在凯文家餐厅的木地板上蔓延。我们盘腿坐在他母亲精心打蜡的柚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泛黄的相册。越南咖啡的香气从厨房飘来,混合着相纸特有的陈旧气味。
"等等,别动。"凯文突然按住我正在翻页的手。他的指尖在我手腕内侧停留了一秒,那里立刻泛起一小片温热。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边缘卷曲的照片,"你看这个。"
照片上的小男孩约莫两岁,赤脚站在一片碧绿的水稻田前,身后是越南宁平特有的石灰岩山丘。他穿着靛蓝色的传统上衣,双手高举过头顶,像是要抓住天空中某只看不见的蝴蝶。最惊人的是那个姿势——右脚微微踮起,左膝弯曲,像个笨拙的小芭蕾舞者。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手指颤抖着从钱包夹层里抽出一张宝丽来照片,七岁的我站在横滨港的栈桥上,海风掀起白色连衣裙的裙摆。我的姿势几乎与照片里的小凯文一模一样——右脚踮起,左膝弯曲,双手向着海鸥伸展。
"这不可能..."凯文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金色,我能看清每根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
我们头碰头地比对着两张照片。宁平的稻田与横滨的海水在二十五年后的休斯顿餐桌上相遇。凯文的母亲端着咖啡走过来,看到照片时突然用越南语惊呼一声。她指着小凯文身后模糊的身影——那是个正在插秧的农妇,斗笠下露出半张侧脸。
"Me toi..."凯文轻声说,"我母亲说那天她带我去田里干活,我突然挣脱她的手跑到田埂上摆出这个姿势。她一直不明白我在模仿什么。"
我的指尖轻轻描摹着照片边缘。父亲曾告诉我,横滨那张照片是他用最后一张胶片抓拍的。当时我正痴迷于一本法国绘本,里面有个在港口跳舞的小女孩。
凯文突然站起身,他的影子笼罩着我,带着越南肉桂和吉他琴弦的气息。他翻箱倒柜找出裁纸刀和胶水,小心翼翼地把两张照片修剪成契合的形状。当我们的童年终于在胶水的黏合下合二为一时,他突然笑了,小虎牙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我们应该带着它。"他说着把拼贴照片塞进我手心,他的掌心有练习吉他留下的茧,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横滨港的防波堤。"你一半,我一半。"
第二天,我在文学课上发现书包里多了一个皮质钥匙扣。凯文不知什么时候把我们拼接的照片塑封成了迷你拼图,背面刻着"1992.06-1992.10"——我们出生的时差。而当我翻开《广岛之恋》的扉页,里面夹着他留下的便签:"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闻到你的洗发水就觉得熟悉了。也许前世你是宁平的一株薄荷,我是横滨港的海风。"
那天放学后,我看见他的吉他盒上贴着一张缩小复印的拼图照片。阳光透过音乐教室的窗户,把两张稚嫩的脸庞镀成同样的金色。我们的童年碎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嵌入了彼此的生命纹路。
《金属与樱花》
我第一次注意到凯文的耳钉是在高三开学第六周的化学实验课上。银色的金属小柱在阳光折射下泛着冷光,像一颗嵌在耳垂上的微型螺丝钉。她盯着那点反光走了神,直到试管里的硫酸铜溶液溢出,在实验报告上烧出一个焦黄的洞。
"你的耳朵,"我用镊子敲了敲凯文的方向,"像五金店的陈列架。"
凯文正低头记录溶液PH值,闻言抬起头。午后的阳光穿过他新打的耳洞,在脸颊投下一道细小的光斑。他故意侧过脸,让耳钉更明显地暴露在凛的视线里:"这是钛合金的,防过敏。你要摸摸看吗?"
"不必。"我转开脸,却瞥见实验报告上自己写错的分子式——我把CuSO4写成了CuSiO4,仿佛某种古怪的金属硅酸盐。
第二天,凯文的耳钉换成了更夸张的齿轮造型,边缘还缀着细小的链条。当他在文学社活动室弹吉他时,那些金属部件随着节奏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坐在角落写俳句,笔尖在"机械"这个词上洇开一团墨迹。
"像蒸汽朋克风格的蟋蟀。"纱良凑过来点评,她的指甲油是新涂的金属紫。
我没有接话,但当晚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齿轮森林里,每个转动的齿牙上都反射着凯文耳钉的冷光。
这场无声的对抗持续了半个月。凯文的耳饰越来越像微型工业零件——螺母、轴承、甚至是一截迷你的弹簧。而我的俳句里开始频繁出现"金属疲劳"、"氧化反应"这样的词汇。
转折发生在十月的最后一个雨天。我在图书馆整理还书时,发现《挪威的森林》里夹着一张便签,上面画着凯文各种耳钉的速写,最下方写着:"建议?"字迹被雨水晕开过,边缘呈现羽毛状的淡蓝色。
第二天清晨,凯文在储物柜发现一个素白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对樱花形状的耳钉,花瓣用防过敏的医用钢制成,花蕊处嵌着淡粉色的树脂。盒底压着张纸条:"至少这个不会让人联想到汽车修理厂。"
午休时分,凯文戴着新耳钉出现在食堂。阳光穿过樱花树脂,在他颈侧投下细小的粉色光斑。凛坐在三桌之外,看见那点暖色的光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早春第一朵绽放在枝头的樱花。
"不觉得奇怪?"凯文后来在音乐教室问我,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耳垂。
我正在修改《德克萨斯夜行》的段落,头也不抬地回答:"比螺丝钉强。"但我没说的是,当那对樱花耳钉随着他弹吉他的节奏轻颤时,我想起了横滨老家门前那棵染井吉野樱。
从那天起,凯文的左耳垂永远戴着那朵樱花,右耳则轮流换上各种工业风耳钉——不过螺母边缘被仔细打磨成了花瓣形状,弹簧也被漆成了樱粉色。这种奇怪的和谐感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的俳句本和凯文的吉他谱,防过敏医用钢和越南咖啡,图书馆的霉斑香和修理厂的机油味。
一晚,凯文在樱花树下送给我一个小铁盒。里面是用他所有耳钉熔铸成的金属樱花,花瓣边缘还能辨认出齿轮的纹路。盒底刻着一行小字:"现在它们都防过敏了。"
《我的声音是他的防弹衣》
英语课上,凯文念到《了不起的盖茨比》选段时,教室后排传来一声嗤笑。
"Excuse me?"史密斯教授推了推眼镜。
"Nothing."橄榄球队的布莱恩举起双手,嘴角却还挂着那抹令人不快的弧度,"只是Nguyen同学的发音太——"他故意拖长音调,"——有异域风情了。"
凯文的指节在书页边缘泛白。他继续读下去,但那些原本流畅的句子突然变得磕绊,越南口音在元音上微妙地打滑,像一辆在休斯顿暴雨中失控的旧卡车。我看见他耳后的皮肤泛起一片潮红,那是他紧张时才会出现的反应。
"Chapter Five."我突然站起来,声音像一把出鞘的武士刀。她的英音标准得近乎锋利,每个辅音都像经过白金汉宫打磨,"If it wasn't for the mist we could see your home across the bay."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布莱恩张着嘴,橄榄球运动员的粗脖子涨成猪肝色。史密斯教授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没人知道文学社的日本女孩能把菲茨杰拉德念得像BBC播音员。
"你祖父的牧场能看到墨西哥湾吗?"我转向布莱恩,突然切换成浓重的关西腔,语速快得像在说某种秘密语言,"あんたの英語、テキサスの牛糞みたいやわ。"(你的英语就像德克萨斯的牛粪)
凯文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难堪,而是他在拼命憋笑。我的关西腔总是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像我藏在淑女外表下的秘密武器。
下课铃拯救了尴尬的场面。我收拾书本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三倍,但凯文还是在走廊尽头追上了我。他的呼吸带着越南咖啡的焦香,耳后的红晕还没完全消退。
"我不知道你会关西腔。"
"我母亲是大阪人。"我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形状像晕开的墨迹,"小时候她一生气就会切换方言。"
我们沉默地走向图书馆。秋日的阳光透过橡树叶,在凯文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经过音乐教室时,他突然拽住我的手腕——不是浪漫的那种,而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我练过。"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着YouTube的发音视频,每天两小时。"
我想起上周去他家时,浴室镜子上贴着的音标表,淋浴间的防水笔记本里记满发音要点。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凯文的越南口音不是缺陷,而是他拼命想要保留却又不得不掩饰的印记,就像他母亲缝在他校服内衬的护身符,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存在。
三天后的乐队练习,凯文弹了首新歌。前奏是我在英语课上念的那段《盖茨比》,但被他改编成了布鲁斯风格。副歌部分反复吟唱着"She speaks in BBC accents/But her Kansai dialect is my armor"。
"这是什么?"我戳了戳他写在活页纸上的歌词。
凯文低头调弦,耳尖发红:"作业。史密斯教授让我们把文学作品改编成现代版。"
但我在翻页时看到了那行小字,写在谱线之间的空白处,像一句不敢大声说出口的告白:"Her voice is my bulletproof vest."
后来每当有人对凯文的口音投来异样眼光,我就会突然开始用关西腔说话。有时是点评食堂的汉堡"パンが古すぎて靴みたいや"(面包老得像皮鞋),有时是抱怨数学题"この問題、アホみたいに難しいわ"(这题难得像傻子出的)。而凯文总会在这时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个只有我能看懂的角度。
毕业前最后一次文学社活动,我被推选朗诵自己的获奖俳句。当我站在礼堂聚光灯下,出口却是纯正的牛津音:"The cicada's cry—"然后突然转向角落里的凯文,用关西腔飞快地接上最后两句:"—no sign to show/where it's hiding/やっと見つけた、あんたの笑顔や。"(终于找到了/是你的笑容)
全场哄笑中,只有凯文听懂了那个秘密的押韵。他在掌声中摸出歌词本,在新的一页写下:"她的声音是穿过Texas夜空的流星,而我是唯一被允许许愿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