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三角钢琴积着薄灰,我们并排挤在琴凳上取暖。凯文弹起改编版的《First Love》,左手和弦突然换成我俳句的节奏型。"这里,"他潮湿的指尖点着琴键,"应该加入雪压断树枝的音效。"
我们蜷缩在意大利沙发里听黑胶唱片时,他偷偷用手机录下各种声音:壁炉的爆裂声,冰酒落入威士忌杯的叮咚,还有我翻动《雪国》书页的沙沙响。"新歌采样,"他晃了晃手机,"叫《凛的圣诞夜白噪音》。"
凯文忽然用越南语哼起摇篮曲,手指在我掌心画着看不懂的音符。他的银质项链滑出衣领,吊坠是半枚吉他拨片——与我钥匙扣上的那半枚正好吻合。
晨光染蓝窗棂时,我在钢琴盖上发现摊开的歌词本。凯文的字迹像缠结的琴弦:
[Verse 1]
雪是上帝失手打翻的盐罐(你说要撒在pho汤沿)
我睫毛上的冰晶(折射你瞳孔里的平安夜)
当我虚构第七种和弦指法(其实只想触碰你发烫的指尖)
[Chorus]
让我们把此刻装进效果器(调到无限循环模式)
用壁炉灰烬谱写终章(在雪化成谎之前)
凯文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他看了看新消息:“走吧,爸妈说我们一起去圣诞市集摆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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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家那辆老皮卡的后座堆满了越南香茅和肉桂枝,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鼻尖几乎要碰到车窗。十二月的糖城圣诞市集在晨雾中渐显轮廓,霓虹驯鹿灯缠绕在德州国旗旁,空气里飘着烟熏牛胸肉的焦香与越南咖啡的醇苦。
"我爸非要带他们自制的香蕉糯米糕来摆摊。"凯文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从保温杯里沾了点咖啡抹在我鼻尖。后视镜里,他母亲正在给父亲系围巾,苍青色的丝绸面料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那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去会安旅行时买的。
市集入口立着十米高的机械牛仔圣诞老人,铁皮靴子随着乡村音乐踢踏作响。凯文父亲的小推车就挨着德国香肠摊,深红帐篷下挂着"Pho-ho-ho!"的灯牌,越南斗笠上粘着塑料槲寄生。
"来尝尝真正的圣诞pho!"凯文母亲往汤锅里撒星星形状的洋葱花,蒸汽在她银灰色发梢凝成细钻。父亲默不作声地往我手里塞了个暖手炉,铜制外壳雕着湄公河三角洲的渔船。
我们被推去约会时,凯文正偷往热可可里加越南炼乳。他母亲突然用围裙兜住一堆硬币:"去玩射击游戏,赢那个樱花水晶球。"
射击摊位上挂着德州州旗与越南金星红旗,木板上用粉笔画着滑稽的合成图案:戴着牛仔帽的独角兽,抱着吉他的美人鱼。凯文端起玩具枪的姿势像在抱吉他,睫毛在瞄准时垂成扇形的影。
"想要哪个?"他连中三个红心后转头问我。塑料樱花水晶球里的雪絮正落在迷你自由女神像头顶——这诡异的组合竟让我想起我们的初吻,在混搭着蓝铃花香与潮湿泥土味道的花园。
隔壁摊位的老牛仔突然弹起夏威夷吉他,凯文父亲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用越南单弦琴应和。两种乐器在《铃儿响叮当》的旋律里厮杀又缠绵,像我们身上混着牛仔靴与奥黛刺绣的打扮。
路过德国姜饼屋时,凯文突然把我拽进槲寄生花环下。他睫毛上沾着人造雪,呼吸里是炼乳与黑咖啡的甜苦交响。"越南传统说这里要接吻。"他撒谎时小虎牙会抵住下唇。
我们同时踮脚,额头却撞在一起。身后爆发出他父母的笑声——两位老人正共享一杯蛋奶酒,母亲的头靠在父亲肩头,围巾末端绣着的"Que huong"(故乡)字样在风里翻飞。
在手工艺品摊位,我们找到个卖复古拍立得的墨西哥老奶奶。凯文搂着我在机械牛仔圣诞老人前连拍三张:第一张我正咬着他喂的越南春卷,第二张我们在争夺最后一口烟熏牛腩,第三张——快门按下的瞬间,他突然吻在我沾着辣椒酱的嘴角。
"要放进时间胶囊。"我把照片塞进他内袋。
暮色降临时,市集亮起十万盏彩灯。我们抱着赢来的诡异战利品——戴着牛仔帽的招财猫、会唱越南民谣的胡桃夹子——瘫坐在皮卡后斗。他父母在前座合唱《Chestnuts Roasting on an Open Fire》的越语版,母亲的声音清亮如少女。
凯文突然用拨片在车栏上敲出旋律,那是我们昨夜写的俳句:"机械驯鹿踏碎月光/越南咖啡在雪中沸腾/你的睫毛是第三种语言。"
我摸出手机录音,发现ins上他刚更新了视频:二十秒的市集混剪,配文是正在创作的新歌标题——《得州越南圣诞布鲁斯》。评论区第一条来自Evelyn:【你俩比人造雪还甜,Yuck!】
当第一朵真正的雪花落在招财猫的牛仔帽上时,凯文的外套裹住了我们俩。羊绒内衬残留着越南香茅、烟熏橡木和他脉搏的震动,这气味让我想起他昨夜未写完的歌词:
"她唇上的辣椒酱(是我尝过最烈的酒)
我们在槲寄生下交换的谎言(比任何誓言都真实)
当机械牛仔跳起奥黛之舞(雪落在西贡与休斯顿的时差里)"
皮卡驶过缀满彩灯的橡树林,后视镜里映出四张泛红的脸——两位老人交握的手,两双年轻的手在羽绒服下偷偷勾缠。德克萨斯的雪终将融化,但这个越南圣诞的和弦,会在我们往后余生的每个十二月准时回响。
凯文家的皮卡刚在我家车道上停稳,玄关的感应灯突然大亮。父亲摇下车窗时,副驾上那棵绑着和风折纸鹤的枞树几乎要戳进二楼阳台。母亲穿着精致的和服,发髻里斜插着日本商会的金箔请柬——他们竟提前十小时结束了达拉斯的晚宴。
"这是渡边夫人非要塞给我们的。"父亲从后备箱搬出半人高的漆器食盒,松木香气混着寿司醋的味道瞬间攻占门厅。母亲解开朱红色包袱皮,里面是商会特制的圣诞和菓子,每个抹茶大福上都印着丰田的logo。
凯文母亲惊呼着捧起一个雪兔造型的和菓子:"比我们餐馆的香蕉糯米糕精致多了!"她褪下翡翠镯子塞给母亲当回礼,两个女人的手腕在灯光下交错,一边是湄公河沉淀的碧色,一边是琵琶湖的澄澈。
我们挤在开放式厨房里准备晚餐时,父亲的清酒与凯文家的越南米酒在岛台上演着无声的对决。母亲教我捏寿司的指尖还留着商会晚宴的香水味,凯文父亲则偷偷往味噌汤里加鱼露。"这是越南式创新。"他对我眨眨眼。
餐桌成了亚欧大陆的微缩景观:筑地市场的金枪鱼刺身挨着西贡的扎肉,会安的灯笼造型果冻晃动着映出德州山核桃派的纹路。凯文突然举起手机直播,镜头扫过我们混搭的圣诞毛衣——他的"Santa Pho"撞上我的三色猫图案,父亲的和风领带与凯文父亲的奥黛丝绸领结在画面里诡异又和谐。
交换礼物环节,凯文母亲拆开包装时掉出张泛黄乐谱——那是我父亲特意托人复刻的1975年西贡电台圣诞特辑录音。当《圣诞夜》的越南语版从老式唱片机流淌而出时,两位母亲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
阁楼的折叠床被我们布置成临时客房。凯文抱着吉他坐在地毯上,我数着他毛衣上掉落的越南香茅碎屑。"这是十八年来来最棒的圣诞。"他突然说,指尖划过新换的磷铜琴弦。月光透过飘窗,在我们中间切开一道银河。
凌晨十二点,我在厨房找水喝时撞见两对父母在庭院里烤棉花糖。
母亲披着凯文家的香云纱披肩,父亲正用武士刀削烤叉——这诡异的组合竟然异常和谐。透过结霜的玻璃,我看见凯文父亲往母亲掌心放了什么,她突然用流利的越南语说了句"Cam on"(谢谢)。
回到阁楼时,凯文已经在地铺上蜷成虾米状打着瞌睡。我悄悄把樱花标本钥匙扣系在他吉他琴头,月光下那抹淡粉像快要融化的雪。
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ins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金乔伊点赞了我们市集的合照,又迅速取消。
阁楼下传来碗碟轻碰的叮咚,混着越南语和日语的问候。我蜷回凯文身旁,数着他呼吸的节拍,突然明白所谓文化差异,不过是上帝撒落人间的不同味香料——在某个圣诞夜的坩埚里,终会熬煮成名为"家"的秘方。
玄关的感应灯在父母们身上打出一圈光晕,凯文母亲奥黛的淡金色镶边与母亲和服的银线刺绣在朦胧中融成星河。父亲正把丰田皮卡的后备箱塞成三维拼图:越南扎肉礼盒压着京都清水烧,德州山核桃派紧挨会安灯笼。
"这个请收下。"母亲突然褪下腕间的翡翠镯子,玉石与凯文母亲的手链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两位父亲在车边握手,父亲的和服腰带与凯文父亲的丝绸领结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倒像是某种隐秘的结盟。
凯文倚在老宅的门廊柱上,指尖无意识拨弄着吉他琴弦。他换了件灰色高领毛衣,领口露出我送的银质琴弦项链,在月光里像道未愈合的伤口。"要不要..."他刚开口,他母亲突然用越南语喊了声什么,惊飞了橡树上的冠蓝鸦。
我们默契地往枯山水庭院走去。石灯笼上的积雪簌簌坠落,在他肩头碎成星屑。凯文突然从内袋掏出个丝绒小包,倒出两枚生锈的吉他弦钮:"这个是爷爷吉他上的,本来该传给儿媳。"
我耳尖发烫,却故意捡起块卵石掷向结冰的锦鲤池:"越南人求婚用这个?"冰面裂开的纹路像张破碎的乐谱。
前院传来引擎发动的轰鸣。凯文猛地攥住我手腕,越南咖啡的气息突然逼近:"明年圣诞..."他的虎牙擦过我耳垂,"我要在真正的雪国给你弹这首歌。"手机屏幕亮起,是他连夜写的歌词片段:
[Bridge]
当告别成为复调(父亲的和服与母亲的奥黛齐唱)
我们偷走时差的盐粒(腌制未来的每个晨昏)
皮卡碾过结冰的车道,凯文从车窗探出半截身子。他母亲的红丝巾与我的羊绒围巾在风中跳起双人舞,像两条逆向流淌的河。后视镜反射的阳光刺痛我眼睛时,忽然瞥见他右手贴在车窗上——那是我们自创的手语,拇指与食指圈成镜头,中指无名指交叉成吉他弦。
回到玄关,发现母亲正对着一面越南铜镜整理发髻。镜框上不知何时多了张拍立得,是我们昨夜在阁楼偷喝米酒的照片。照片背面是凯文父亲的字迹:"Trai tim khong bien gioi"(心无国界),墨迹被威士忌晕开一圈琥珀色。
手机震动,凯文传来段十秒语音。背景是窗外的风噪,他哼着未完成的旋律,副歌部分突然插入他父母用越语拌嘴的声音。我把手机贴在老宅的砖墙上,震动顺着十九世纪的石料传遍全身,仿佛他心跳的余波。
雪又开始下了,糖城的冬季向来吝啬。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生根——像凯文母亲偷偷种在后院的越南罗勒,终将在得州的烈日下长成新的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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