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还在睡。
蜷缩的姿态像一只在巢穴里寻求安全的小猫。
被子滑到了腰间,露出了他单薄瘦小的脊背。
小云在床边坐下,碗搁在膝盖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递上来。
他望着小雨。
他的目光落在小雨微张的唇上,那里带着一点水润的光泽。
他想起小雨早晨醒来时,用冰凉湿润的手捧住他的脸,用舌尖湿润他眼睛的样子。
那是一种笨拙的源自生命的亲昵,像他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白猫,用粗糙的舌头梳理他的手指。
饥饿感早已麻木了他的胃,但他清晰地记得,除了早晨那碗面条,小雨到现在粒米未进。
玉米的香气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却无法唤醒沉睡的小雨。
小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
不能让他饿着…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犹豫和谨慎,轻轻落在小雨的肩头。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带着睡眠中特有的柔软。
“小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
“小雨…”
“…醒醒。”
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动了一下。
小雨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蝴蝶的翅膀,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
那双清澈的黑眸里盛满了未散尽的睡意和懵懂,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云的脸。
“哥哥…”
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
小云应着,声音比刚才略清晰了些,却依旧放得很轻
“饿了吗?吃点东西再睡。”
小雨似乎还没完全醒转,只是本能地顺着小云手臂的牵引,像一株柔软的藤蔓,慢吞吞地从被窝里坐起来,身体自然而然地靠向小云单薄的胸膛。
小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雨能更舒服地倚靠着他。
孩子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帖过来。
滚烫的温度,烫的小云飘在身外的灵魂直回原躯。
小云端起碗,用筷子夹起几粒早就切好的饱满的玉米粒,小心地吹了吹,送到小雨嘴边。
小雨的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含住了玉米粒,慢慢地咀嚼着。
他的动作迟缓,带着睡意的慵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小云低头看着他。
小雨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起伏。
一缕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
灶膛里偶尔传来柴禾“噼啪”的轻响,屋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
这一刻,世界仿佛缩小到了这张破旧的铁床边,只剩下他和怀里这个半梦半醒,安静咀嚼的孩子。
好安静…。
好幸福。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沉寂了太久之后,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搏动的理由。
他就这样静静地喂着,看着小雨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玉米粒。
小雨吃得并不专心,有时嚼着嚼着,眼睛就完全闭上了,头也往下一点一点,像只打盹的小鸡。
小云便耐心地等一会儿,再轻轻用指尖碰碰他的唇瓣,提醒他张开嘴。
小雨便又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含住递过来的玉米。
时间在雨声和咀嚼声中缓慢流淌。
碗里的玉米粒渐渐见了底。
当最后一粒被小雨含进嘴里,慢慢地咽下去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头沉沉地靠在小云胸口,呼吸再次变得均匀悠长。
他又睡着了。
小云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胸口那温热的重量和规律的起伏。
直到确认小雨睡熟了,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抽离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小雨放平在床上,拉过被子,仔细地盖到他的腰际。
他凝视着熟睡的小雨片刻,才端起空碗,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厨房里,灶膛的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热量。
小云坐在到灶台前,拿起碗里已经微凉的几粒玉米,默默地塞进嘴里。
玉米粒失去了刚出锅时的滚烫,带着一种微甜的韧劲,在齿间被咀嚼吞咽。
他感受着食物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却激不起任何满足的涟漪。
好像进食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享受,仅仅是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必要程序。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些水,将空碗和筷子仔细地冲洗干净。
水流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洗好碗,他习惯性地将灶台、水缸边沿的水渍擦干,动作熟练而无声。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昏暗的厨房中央,听着屋外依旧连绵不绝的雨声。
天地安静,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寂静感包裹了他。
…
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室。
小雨还在沉睡,姿势几乎没变。
小云没有走向床边,而是绕到了铁床的后面。
那里靠墙堆放着一些杂物,落满了灰尘。
他蹲下身,手指在靠近地面的一块看起来与其他并无二致的红砖上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砖缝边缘粗糙的颗粒和湿冷的潮气。
他用力抠住砖块的边缘,指甲陷入缝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轻微的摩擦声响起,一块砖被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砖块下的空洞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布包。
布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用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着。
小云的心跳在寂静中骤然加快了几分,他屏住呼吸,伸手将布包拿了出来。
他解开麻绳,布包摊开在掌心。
里面是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一元、五角、一角;也有磨损得发亮、边缘不再锋利的硬币,一元、五角、一角。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堆褪色的枯叶,散发着陈旧纸张和金属特有的微凉的气息。
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冷的硬币边缘,那凉意瞬间刺穿了皮肤,直抵记忆深处一个同样冰冷潮湿的角落。
那也是一个闷热粘稠的夏天,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喘不过气。
他更小,大概只有六岁。
他捡回来一只小白猫,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却亮得像两颗玻璃珠子。
它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朋友。
他省下自己的食物喂它,抱着它入睡,听它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他刚刚想着,我好幸福。
可那光很快就熄灭了。
小白猫病了。
它蜷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漂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小小的身体开始呕吐,吐出的粘稠透明的液体。
它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
小云抱着它,跑到正在喝酒的父亲面前,声音带着哭腔:“爸!小猫病了!它要死了!带它去看看医生吧!求你了!”
父亲醉醺醺的眼睛瞥了一眼他怀里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嗤笑一声,喷出浓烈的酒气:“看医生?钱多烧的?一只畜生,跟耗子有啥区别?死了就死了,埋了就是!再吵老子揍你!”
他粗暴地挥开小云,像挥开一只苍蝇。
小镇没有兽医。
六岁的小云,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没有尽头的小镇。
他只能抱着小猫,一遍遍地抚摸它越来越烫又渐渐变凉的身体,看着它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微弱,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不是雨声,是急促而艰难的喘息。
他打开了床头的手电筒。
他看见他的小白猫瘫在他的被子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它张着嘴,艰难地喘着气,白色唾沫从它嘴里不断地流出来。
它的四肢僵硬地伸张着,又猛地向内蜷缩,痉挛,抽搐,尖叫…
然后,一切停止了。
那双曾像玻璃珠一样明亮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小云,再也没有合上。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眼前这具小小的失去生命的躯体。
小云呆呆地坐在床上,浑身冰凉。
过了很久,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小猫的眼睛。
他只想帮它合上眼睛。
可是,指腹触碰到的不再是温暖柔软的皮毛,而是冰冷、滑腻、毫无生气的眼球表面。
那触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他的指尖,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噬咬。
“嗬…”
他猛地抽回手,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将他淹没。
一整夜,他就那样僵坐在床头,望着用被角轻轻盖住的那具小小的尸体。
窗外是瓢泼大雨,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个被彻底冻结的灵魂。
…
小云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将那枚冰冷的硬币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感。
这痛,才将他从那个窒息冰冷的雨夜里拽了回来。
是的,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藏钱。
父亲酗酒,酒醒后便是翻箱倒柜的搜刮。
那些他最初藏在枕头下、鞋盒里、甚至埋在院角土里的辛苦钱,总会被轻易地找到,变成父亲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酒资和劣质烟草刺鼻的烟雾。
直到他学会在墙壁上挖洞,用一块活动的砖做掩护。
这些年,饥饿感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麻木,一种身体本能的低语,而非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常常忘记吃饭,或者只吃一点点能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
有时,他觉得自己或许就是在无意识地等待,等待这具躯壳被饥饿或者别的什么彻底拖垮,彻底消失。
不吃饭,钱自然就存了下来。
只是,那些钱只是机械地存着,放在冰冷的砖块下面。
没有花钱的**,存钱,竟也成了绝望的来源。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开始感谢过去的自己,感谢过去的绝望。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叠被攥得有些变形的零碎钱币,又侧过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床上小雨熟睡的小脸上。
那温热的平稳的呼吸声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轻柔地冲刷着他记忆里冰冷的恐惧。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小雨安静啃食玉米粒的样子,浮现出他靠在自己胸口时那沉甸甸的依赖感。
明天,雨总会停的。
他要去集市。
他要花钱。
他要买面条,买够吃好些天的面条。
不能总让小雨吃煮玉米。
他还要买…买点小雨爱吃的。
水果蛋糕?
好的。
还要买些水果。
小雨喜欢吃水果蛋糕,那应该也会喜欢新鲜水果吧?
集市上的,老人挑来卖的果子,便宜些。
他小心翼翼地将钱重新叠好,用布包包紧,系上麻绳。
他没有立刻放回口袋,而是紧紧握在手心里。
布包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踏实。
这不再是冰冷的无意义的囤积,也不再仅仅是恐惧的产物。
这是粮食,是温暖,是维系另一个生命的绳索,是他刚刚向自己向小雨许下的那个沉重誓言的第一块基石。
他站起身,将布包暂时塞进自己裤子口袋里。
那块活动的砖被他仔细地推回原位,边缘的缝隙用手指抹了抹墙灰,尽量恢复原状。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
小云走到窗边。那张老旧的木椅子还在纱帘下。他走过去,轻轻坐下。
窗外的世界被灰蒙蒙的雨幕笼罩,院墙,远处的树梢,更远处的田野,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混沌。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而固执的落雨声,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小镇的疲惫和污垢。
他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望着外面。
一切很安静…
安静…
又来了…
只要一安静下来,他的灵魂就会脱离他。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在看雨,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他想起那个冰冷的湖边,想起父亲刺耳的笑声,想起学校里黏在背上的目光和窃笑……
那些冰冷的藤蔓似乎又要从记忆的淤泥里钻出来,缠绕他的脖颈。
但这一次,它们刚刚探出头,就被胸口口袋里那硌人的布包所代表的沉甸甸的责任,被里屋床上那个小小的温热的呼吸声强硬地按了回去。
不要再想着控制我了…
他微微侧过头,耳朵捕捉着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小雨的呼吸。
这声音将他从虚无的边缘牢牢地定在此时此刻。
他不再是独自沉浮在冰冷深海里的朽木。
他的背上,有了另一个需要他驮负,需要他守护的生命。
这驮负本身,沉重得让他窒息,却又奇异地赋予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向下扎根的力量。
他必须站在这里,站在这破败的屋檐下,站在这无休止的秋雨里。
为了那个还在沉睡的孩子,成为他的陆地,他的屋檐,他的“唯一”。
为了不让那雨夜小白猫的悲剧,在另一个生命身上重演。
小云静静地坐在纱帘下的椅子上,背脊挺得比平时更直一些。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无休无止,敲打着铁皮屋檐,也敲打着一个少年的心脏。
少年回头,静静地望着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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