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在4月的阳光里碎成金箔，我数着单词本上的页码，直到第37次抬头时，终于听见了那个姓氏。广播里的电流声吃掉了尾音，只余下"周"字被拉长成悠扬的哨音，像某种珍稀鸟类的啼鸣，在燥热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清冽的痕。
我看见他从候场区站起身，深蓝色运动短裤扫过脚踝，露出胫骨处淡淡的淤青——像是去年冬天摔在冰面上的痕迹。那片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让我想起生物实验室里浸泡的蝴蝶标本，翅膀边缘总有些细微的破损，却反而更显珍贵。他的白色T恤被风掀起一角，后颈的碎发沾着汗水，在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像某种珍稀蝴蝶的鳞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助跑时，他的影子在跑道上拉长成细长的抛物线。我想起数学课上学过的斜抛运动，初速度、角度、空气阻力，所有公式在视网膜上跳动，却算不出自己加速的心跳频率。他的步伐轻得像踩在水面上，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出的声响，和我日记本里记录的他喝可乐时的喉结滚动频率，神奇地吻合。
在横杆前半步，他突然发力，鞋底与橡胶跑道摩擦出刺啦的声响。背弓绷成一张满月的银弓，我看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右眼比左眼眯得更深——这个细节我在草稿纸上临摹过27次，此刻终于在现实里得到印证。他跃起时带起的风卷着我的发丝，有三根轻轻落在他的影子里，像三根银针，缝进我视网膜的底片。
横杆晃动的瞬间，整个操场屏住了呼吸。我攥紧单词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在纸页上压出新月形的痕。直到它稳稳停在支架上，我才惊觉自己忘记了呼吸，胸腔里充塞着未及释放的惊呼，像被突然拧开的汽水瓶，滋滋冒着带甜味的气泡。
女生们的欢呼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我听见有人喊"周衍好帅"，尾音拖得很长，像融化的草莓冰淇淋。而我只是死死盯着他落地的姿势——膝盖微屈，手掌撑在海绵垫上，抬头时喉结滚动，嘴角扬起漫不经心的笑，发梢垂落遮住右眼，露出左眼狭长的光，像蝴蝶翅膀上的眼斑，突然睁开。
后来我在生物课上学到，蝴蝶破茧时会分泌一种液体软化外壳，那种液体在显微镜下呈现淡蓝色，像极了周衍运动短裤的颜色。那天傍晚，人群散尽后的操场蒸腾着热气，我独自坐在看台上，指尖抚过他起跳点的橡胶跑道，想象那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旁边是他落地时压出的浅浅凹痕，像一只蝴蝶翅膀的轮廓，边缘泛着被汗水浸透的深色。
周衍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成绩单上，他的名字永远在中游浮沉，像一条自在的热带鱼，偶尔会因为走神被老师点名，便挠挠头笑着说"忘了"，露出后槽牙的缺口——那是初中时打羽毛球磕掉的，我从他初中同学那里听说的。他的课桌上永远堆着参差不齐的课本，草稿纸边缘画满简笔画，有一次我路过7班窗台，看见他正在本子上画一只振翅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和我书包上的贴纸一模一样。
但他跳高很厉害。每次体育课，只要他站在沙坑旁，就会有女生假装路过，抱着作业本或水杯，在跑道边驻足。她们的目光像无形的网，轻轻罩住他的身影，而我总是远远地坐在看台上，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我数过他助跑的步数，永远是17步，最后三步会突然加速，像即将俯冲的燕子。
我开始在日记本里记录这些碎片，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蓝色是他的运动短裤，灰色是他常穿的卫衣，红色是他擦伤后贴的创可贴。4月15日，他买了柠檬味的冰可乐；4月20日，他跑步时鞋带松了，却没有停下；4月25日，他在走廊里和朋友打闹，撞翻了我的保温杯，却在三秒内伸手扶住，说"抱歉"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蝴蝶短暂闭合的翅膀。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图书馆。我躲在书架后整理错题，听见他和朋友讨论游戏，声音从文学区传来。我屏住呼吸，看见他穿着那件洗旧的白T恤，手指划过《昆虫记》的书脊，突然抽出一本《蝴蝶图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发顶织出金色的栅格，他翻书的速度很快，直到停在蓝粉蝶那页，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美好。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画下蓝粉蝶的轮廓，翅膀上的鳞片被我涂成金色，像极了他指尖的温度。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纸页上的蝴蝶照得半透明，我突然想起他跳高时的弧线，那是我见过最接近永恒的瞬间，如同蝴蝶振翅，在时光的琥珀里定格。
成人礼那天，梧桐花落在他的发间。我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反复调整领结的位置，听见外面传来起哄声。他穿着白衬衫，领口微敞，正在和几个男生互相拍照，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我的相机里存着137张他的背影，却没有一张正面，此刻终于有了理由举起镜头，手却在按下快门时剧烈颤抖，画面模糊成一片白。
"林同学，该排队了。"班长的声音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班级合影时，我故意站在后排边缘，镜头对焦的瞬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他正用指尖拨弄领结，忽然抬头看过来，嘴角扬起一抹笑，让我想起实验室里突然偏转的粒子轨迹，精准地击中我视网膜的靶心。
自由拍照时间，我在花坛边攥着相机犹豫了27分钟。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有一只蓝粉蝶停在我手背，翅膀开合间，翅膀上的眼斑忽明忽暗。我想起《蝴蝶图鉴》里的描述："蓝粉蝶的求偶行为隐秘而优雅，雄蝶会在雌蝶上方盘旋，翅膀反射的紫外光形成独特的信号。"而我，连发出信号的勇气都没有。
"周衍，能合张影吗？"
我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空气中激起细微的涟漪。他转身时，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即将振翅的蝶。我们站在台阶上，中间隔着三块地砖的距离，他的影子恰好覆盖住我的脚尖，像某种隐秘的重叠。相机快门响起的瞬间，蓝粉蝶突然飞起，翅膀掠过他的肩头，在照片上留下一道淡蓝色的残影，如同我此刻稍纵即逝的勇气。
照片洗出来后，我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周衍的侧脸被阳光照亮，而我躲在阴影里，笑得僵硬。蝴蝶标本的翅膀已经褪色，却依然保持着振翅的姿态，像极了我们定格在时光里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蓝粉蝶的寿命只有两周，而有些瞬间，却能在记忆里存活一辈子。
蝉鸣声渐弱时，我收拾书包离开操场。夕阳把跳高横杆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门槛。我走过沙坑，鞋底蹭到他起跳时带起的细沙，突然想起他落地时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成金色的雾，那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空气中浮动着他的汗水和青草的气息。
日记本里的碎片越积越多，像蝴蝶标本的鳞片，一片一片拼出他的轮廓。我知道，在这场名为暗恋的盛宴里，我终将是那个沉默的食客，把所有的心动和叹息都熬成隐秘的糖，含在嘴里，化在心里，直到时光把它们酿成最苦涩的甜。
（第一章完，20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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