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枣红马代步,彭东热情地开着他那辆老旧的越野车送江让回卓玛家,夕阳西下,落日把雪峰染红。
“奶奶我回来了。”他推开院门,瞥见墙边一个清瘦的背影,头发触到肩头,那背影听到动静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雪貂般闪进屋内。
不过五秒,再出来时脸上已经蒙了张灰色覆面。
那覆面还和早上那张的款式不一样,露出了一双杏眼和紧抿的嘴唇。
视线交汇的瞬间,江让觉得那双眸子...有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两人隔着三米远对视,江让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她:身高勉强到他下巴,黑色羽绒服空荡荡的仿佛能装下两个她,可就是这副瘦小的身躯,中午竟能扛起半人高的糌粑袋。
江让心想,这哪像个藏族小伙,倒像个没长开的高中生,不过力气倒是真大,看样子是干惯了重活的。
高原上的人劳作时常戴头巾口罩防晒,但像从一一这样把整张脸都遮住的,却是独一份,这么怕被人看见,难不成是脸上有胎记?还是伤疤?
从一一眯了眯眼,灰布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不是他突然住进来,自己根本不用在家里也戴这玩意儿,现在倒好,连最后一点自在都没了。
“十一?”江让主动打破沉默:“我听村长是这么叫你的,哪两个字?”
她呼吸明显滞了一下,随即走向坐床,抄起倒扣在桌上的《傲慢与偏见》,书页哗啦响了一声。
没得到答复,江让倒也不恼,只当她是在因为中午的事情跟自己怄气,跟着走到坐床边坐下。
从一一瞥他一眼,心想这人装什么热心肠,昨天在电话里说要拍公益视频给自己洗白,果然今天就找到村委去了,真是虚伪。
“我叫江让。”他语气轻松,选择性的忽视了对方的冷淡:“这段时间借住在你家,给你和奶奶添麻烦了,我年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让哥,当然直接叫江让也行。”
她淡嗯一声,屁股往旁边挪,继续看书。
江让忍不住轻笑出声,十九二十,该是小孩儿性子。
两个人就这么一左一右的坐着,谁也没再说话。
她本想借着阅读逃离一整天的疲惫,可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却搅得她心神不宁。
“阿依,****。”(奶奶,晚上吃清淡些吧,没什么胃口。)她故意用藏语说,不想叫他参与。
“****。”(那给你炒个辣子碎牛肉开开胃,你最爱吃的。)达瓦卓玛从陶罐里掏出几粒辣椒,她家这个小倔丫头,最爱辣子,有了辣子,饭都能多吃半碗。
江让的目光在覆面少年的脖颈处停留了片刻,衣领太高,看不清喉结。
他觉得这个“十一”的声音说不出的违和。
该怎么形容呢?那声音像是卡在了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模糊地带。
而且她的四川话和班觉他们的也不太一样,口音更偏成都那边一些。
“阿依是奶奶的意思?"他故意把打火机按得咔哒响:“那我也跟着喊阿依了。”这话说得轻巧,却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她的反应。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从一一“啪”地合上书,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矮桌,蹲在灶台去添柴。
江让眯了眯眼,总觉得她那架势像在跟自己较劲儿,火星子溅到手背也不吭声。
“中午...话赶话就问了几句。”他摩挲着打火机边缘,主动解释:“对不住啊,小兄弟。”
小兄弟?她往灶膛里塞柴的手顿了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江让没再说话,垂眸解锁手机,点开微博,算法推送的信息流里,依然夹杂着无数条关于从一一的旧闻,他下意识地划动,很快又点进孙佳言的主页,最新一条博文是国乒出发去临水集训前的合照,照片里队员们站得整齐,笑容明亮,江让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轻轻一撑,将照片放大,目光一寸寸扫过每一张脸,没有她。
呵~他忍不住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就连孙佳言都在微博上隐晦地发过一句:“有些人,怎么突然就失联了?”这样的集训又怎么会有她的身影呢。
这小丫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曾经的队友和教练都不再联系,两年禁赛期一到,她还会回来吗?
两荤一素端上桌来,江让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从一一身上,见她连吃饭都不肯摘下面罩,筷子在碗沿和唇间快速往返,活像只警惕的小兽,心里的疑惑不禁又深了几分:“你这面罩是焊在脸上了?”
她自顾自吃饭,仍旧没理会他。
卓玛阿依抬手在脸上划拉了一下:“十一之前被拍......”
“咳咳!”听老太太要跟他解释,她故意咳嗽两声,打断了对话,随即快速用藏语说道:“***。”(阿依,不要跟他讲这些,他是来拍戏的,身边总有镜头,要是被拍到,恐怕又会传到网上。)
卓玛阿依看向江让,总觉得这孩子面善,应该不是那种人,但孙女的确被那件事给害苦了,只好作罢:“***。”(知道了,不提不提。)
江让无奈,这个臭小子,故意打断阿依的解释,还用藏语,摆明了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原因,看她抬手要拿勺子,他大手一伸,抢先一步,一边舀了勺红艳艳的碎牛肉一边问到:“阿依说的什么?”说罢,故意把勺子悬在两人之间的半空。
从一一抬眸,他在挑衅自己!
她伸手夺过勺子,连舀三勺碎牛肉,然后埋头扒饭。
看她略有些孩子气的行为,江让摇头失笑,结果刚咽下第一口牛肉,小米椒的灼热就顺着喉管烧进了胃里。
“咳……咳咳咳!”他猛地别过脸去,捂住口鼻,这辣度对北方人简直是酷刑。
“哎哟,遭辣到咯。”达瓦卓玛说着,顺手替他倒了杯冷茶。
他赶忙接过一饮而尽,却还是止不住地倒吸凉气:“嘶~嘶~嘶~嘶~”
老太太顺手再添一杯,一边拍着他背脊帮他顺气,一边感叹道:“不晓得你吃不的辣,明天开始单独给你炒哈。”
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覆面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江让挑眉。
呵,这是看自己出糗,心里头解气了?
他也不想再热脸去贴冷屁股,只当她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儿,又咽下去两口饭,才算是解了辣。
“阿依,明天我跟着村委会去送糌粑,到时候给咱家扛袋儿最大的回来。”江让道。
达瓦卓玛没懂他的意思:“糌粑?莫子糌粑?”
“给村里老人的...”江让正想解释,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从一一打断。
“我们不要。”她拒绝的干脆,话音又冷又硬,不留一丝回旋的缝隙。
“政府给老人的福利,为什么不要?”
“你莫在屋头乱拍!”
呵,原来是怕被拍到,他夹了筷土豆丝,从容不迫地咀嚼,也难怪,连吃饭都要戴着那副厚重的覆面,想必是不愿在镜头前露脸的。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木质案台上空荡荡的,整个房间果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这小孩儿到底长什么模样?怎么会这么抗拒被人看见?
“放心,镜头不会对准你。”
“阿依也不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透着股倔劲儿。
“那你问问阿依,她要不要!”他盯着她,眼神里透着挑衅与不耐,对付这种犟小孩儿,你就得比她更强势,自己活了二十八年,什么样的刺儿头没见过,还拿不下你个小孩儿了!
“虚伪!”
虚伪!
呵!
她说自己虚伪!
江让有些错愕地瞥她一眼,嘴角随即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你想咋子立你勒人设,我管不到,但是不准拍阿依,她不是你炒作的工具。”从一一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硬邦邦的,不带一丝热气。(你想怎么立人设,我不管,但不能拍阿依,她不是你炒作的工具。)
这话一出,江让顿时明白了她对自己敌意的来源。
昨天在仓库外打电话时闻到的那股焦香,瞥见的那个人影,原来就是她。
看来自己和Lydia说的,如何洗白自己的那些话,她全都听见了,所以才会用这种看骗子的眼神看自己。
该!
电话让她听到了,跟村里大姐闲聊时说的场面话也让她听见了。
真是自己活该。
看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从一一也直勾勾的给他盯回去,别以为她们祖孙俩是好欺负的,想拿娱乐圈那套虚与委蛇的把戏来糊弄人。
江让偏过脑袋,喉结滚动了几下,那些解释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拾起筷子继续吃饭,只是咀嚼的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
卓玛阿依看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困惑,她的小十一和气又善良,怎么偏偏跟这个来拍电影的年轻人这么不对付?
老人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往两人碗里各夹了一块牦牛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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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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