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阳光将赛马场照得透亮,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骑射赛道呈L形蜿蜒展开,总长210米的赛道上,180米的疾驰区后紧接30米的急转弯,五个仅有面包片大小的箭靶错落分布在弯道内侧。
多吉顿珠是第一个上场的,这位康巴汉子一夹马腹,那匹黑骝马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侧身悬鞍,仅靠右腿勾着马鞍维持平衡。
“嗖——”第一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观众席爆发出欢呼,接下来的四箭更是行云流水,最后一箭甚至是在马匹完全横倾过弯时射出,箭簇擦着箭靶边缘稳稳钉入。
更令人惊叹的是,少年竟不用手扶缰绳,仅靠腰腹力量就利落地翻回马背。
“好!”江让的喝彩声淹没在人群的惊呼声里。
多吉顿珠抹了把汗,朝看台上抛去个野性十足的笑容,激动的几位年轻姑娘双颊绯红,齐声高喊着他的名字。
随后上场的几位也都发挥不错,有中三箭、四箭的,只是再没有五箭全中的。
江让和从一一在同一组,两个人一前一后,见她始终站在珍珠左侧,躲躲闪闪,江让忍不住调侃:“你躲躲藏藏的干嘛呢?”
从一一扭头瞥他一眼,心里蛐蛐:也不看看有多少手机、相机对准了你。
她可不想被拍到,万一谁认出自己是从一一,可就麻烦了。
那年在青岛找扎西的时候,就有几个学生追着她拍,更有甚者直接打开了直播。
她牵过珍珠:“到我了。”随即绕开江让进入赛区。
珍珠兴奋的直踏马蹄,像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从一一拍拍它的脖颈:“好马儿,别急。”
戴着覆面的她显得格外神秘,除了兰卡村的乡亲们,几乎没人知道这位骑手的真实身份。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不待从一一催促,珍珠便疾驰而出。
她是俯身骑,前执箭,用膝盖控制方向,虽然不像多吉顿珠那么炫技,但上弦之快,出箭之准,不仅五箭全中,还箭箭都在靶心上。
迅速的,低调的结束了比赛。
江让盯着那个背影,觉得这做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覆面男是谁啊?”观众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询问。
达瓦卓玛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比分,脱口而出:“这是我家的小十一。”
话一出口,老人就后悔了。
因为四周顿时响起阵阵惊叹,在莫多县,谁不知道从一一这个名字?就像县城中心那尊永远指向北京的向日葵雕塑,这个拿过乒乓球世界冠军的姑娘,早成了当地人教育孩子的活教材。
阿依看着突然举起的十几部手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些铺天盖地的热搜标题又浮现在眼前:#世界冠军霸凌##国家队除名选手青岛接头要饭#......这些照片要是被传到网上,会不会又像当年一样引发风波,给孙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下意识去摸佛珠,却发现看台边沿的珍珠和从一一早已不见了踪影。
已经进入备赛区的江让同样紧盯着大屏幕,看到比分的瞬间就知道从一一的冠军稳了,没想到这臭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难怪早上还没出门,祖孙俩就商量领奖的事儿了。
“江让,准备。”
“来了。”
作为正规马场“科班”教学出身的他,表现堪称教科书般标准,马速控制得恰到好处,三秒一箭的节奏纹丝不乱,精准的如同钟摆。
原本都做好一箭不中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运气不错,竟然中了两箭。
他在终点处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扬,随即稳稳停住。
江让单手撑鞍,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刹那间,原本屏息凝神的观众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与欢呼声,粉丝们声浪如潮:“江让!江让!江让!”整齐划一的呐喊声很快席卷全场。
他理了理西服下摆,抬手致意,尽显沉稳风度。
比赛很快结束,骑手们三三两两聚在赛场边聊天,江让作为焦点人物,被不少人围着合影,看多吉一脸不满的瞪着自己,他下意识环视四周,果然不见从一一的身影。
“谢谢,借过一下。”他绕出赛区,找到达瓦卓玛:“阿依,十一呢,马上就领奖了。”
老太太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哎,她估计已经走了。”
“走了?为什么?”江让疑惑。
多吉顿珠抬手抱臂:“还不是因为你,那么多的手机、摄像机,拍到她怎么办!”
“哈?”江让这个白眼儿真是挨得冤枉啊,但多吉顿珠已经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留下他站在原地一脸茫然:“什么情况?”
“莫的事哈,小江,快去领奖。”
“您先回帐篷休息,咱们晚上一块儿回家。”
老太太拍拍他的胳膊:“快去吧。”
彭东小跑着跟上江让的步伐,殷勤的递上了一瓶冒着水珠的冰水:“让哥,辛苦了,辛苦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江让道了声谢,拧开瓶盖仰头喝水,恰好一阵山风拂过,将他额前的刘海吹乱,他下意识地抬手将头发向后撩去,这个随性的动作顿时引发围观粉丝一阵尖叫,就连正在调整机位的摄像师也不由地赞叹:“帅啊,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彭东瞥了眼导播车传来的实时数据,直播观看人数已经突破五百万大关,他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微微发抖,这一整天积累的素材足够丰富,周末一定要去找电视台的老同学们好好琢磨,怎么剪才能既有民族特色又能突出江让的个人魅力。
最终,江让获得了一个参与奖,也可以称之为“安慰奖”,奖品是一只印有小马图案的红色保温杯。
他婉拒了主办方的邀请,没有上台领奖,而是跟大家一起在台下拍了张大合影。
T型领奖台上,冠军的位置是空置的,由多吉顿珠代从一一领取了奖牌和奖品。
“小江!表现不错嘛!”班觉叼着烟,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他身上的蓝色西服后,连忙后退两步,眯着眼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啧啧摇头:“太帅咯,一个小伙子,咋能帅成这样,只可惜啊,我屋头的女娃娃全都结婚咯,来,抽一根。”
江让正要婉拒,一旁的彭东急忙使眼色:“村长,镜头还在拍呢。”班觉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把烟塞回口袋,连带着嘴上的那根也仍到地上踩灭了。
“走走走,吃饭去!”班觉揽着江让的肩膀往宴会区走:“晚上还有锅庄,你得给乡亲们露一手哈。”
主帐篷里摆了十来桌酒席,作为特邀嘉宾,江让被引到主桌就座,这桌除了县领导、市文旅局领导、几位赞助商代表,还有当地非遗传承人,班觉带着他一一敬酒:“这位是藏香制作技艺传承人多吉老师...这是传统刺绣的代表性传承人卓玛老师...”
江让端起青稞酒,礼貌的与众人碰杯,酒过三巡,白皙的脖颈已经泛起淡淡的红晕。
还不等宴席结束,热情的村民们就又拉了他到外头去跳舞。
暮色中,篝火已经点燃。
“江老师,来跳舞嘛!”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小伙子拉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将他拽进舞池,其他人也纷纷伸手,这个挽住他的胳膊,那个搭上他的肩膀,转眼间他就被簇拥进了欢腾的人群中。
身着盛装的男女老少们随着羊皮鼓的节奏,开始顺时针转动,彩袖翻飞间,歌声与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
几个身着彩袖藏袍的姑娘笑着上前,给他献了哈达,江让俯身埋头,将洁白的哈达挂到颈间。
火光跃动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参加节日变成了融入节日。
清晨的煨桑,让他看到了这片土地最原始的信仰;赛马场上,少年人的自由与狂野,让他看到了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本能;现在,锅庄舞上,每一张笑脸都洋溢着最纯粹的快乐,又让他再次感受到了藏族同胞们的热情好客。
恍惚间,他在人群外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一正弯腰给阿依整理头发,多吉仍旧追在她屁股后头,像只小尾巴。
江让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融入舞蹈的韵律。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对身边的彭东低声道:“我去趟洗手间。”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朝着从一一离开的方向走去。
月色如银,草原在夜色中铺展开来,像一块被风轻轻拂动的深色绸缎,远处的山峦只剩下起伏的轮廓,偶尔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衬得夜更加静谧。
草尖上凝结的露珠在月光下微微闪烁,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钻,夜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凉丝丝地拂过脸颊,让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从一一正牵着珍珠朝大路上走去,旁边已经没有了阿依的身影,只有多吉顿珠仍紧紧跟随。
江让小跑两步,一把搂住她肩膀:“臭小子,可以啊,还真拿了第一。”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搂吓得往前蹿了一步,却又被江让结实的手臂稳稳圈住,整个人弹回他怀中。
从一一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月光如水,江让垂眸,恰巧瞥见她右眼眼尾缀着的那颗朱砂痣,殷红如血,恰似雪原上最后一朵未凋的格桑花。
“你松手!”多吉顿珠的一声大喝令他骤然清醒,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转瞬即逝。
江让撇了撇嘴,只当他小孩子乱吃飞醋,懒洋洋地笑道:“都跟你说我不玩儿这个了,担心个毛线啊。”
说话间,从一一已经挣脱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鼻尖微皱:“你喝酒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青稞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藏香,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嗯,喝了点儿。”江让不以为意,他取下脖颈上的哈达,系到珍珠的脖颈上,然后伸手捋了捋珍珠的鬓毛,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小珍珠啊,你今天可是给小十一长脸了呀,难怪她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珍珠像是听懂了似的,踩了踩马蹄,发出“咴咴”两声,还亲昵地蹭了蹭江让的手心。
洁白的哈达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珍珠的动作轻轻晃动。
江让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奖品,冲着从一一抬了抬下巴:“说好的~”
她点头,默默掏出自己的奖品,一张智能电饭煲的兑换券。
他要的当然不是这个,自顾自的伸手拿过第一名的奖杯:“我要这个!”然后把保温杯塞进她掌心。
从一一没说什么,倒是多吉一把握住了江让的手腕:“还回去!”
江让垂眸瞥了一眼,多吉蜜糖色的手和自己白皙的手臂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轻笑一声,随即将目光移向从一一,眉峰微挑,带着几分挑衅和玩味:“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约~定。”他故意把“约定”两个字咬得又慢又重,逗得多吉狠狠剜了他一眼。
逗了两个小孩儿玩儿,他饶有兴致的的笑出了声,随即甩开多吉的手腕:“你管管!”
从一一这才瞥了多吉一眼,语气平淡:“我答应他的。”
“你答应他的!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多吉惊呼:“他......”
他还想争辩些什么,江让却打断了他:“为什么不去领奖?”这话是问的从一一。
不等从一一回答,多吉就瞪着他,气鼓鼓的抢白道:“还不是因为你!”
江让喝的不少,这会儿冷风一吹,有些上头,他侧过身子打了个酒嗝儿:“嗝~因为我?因为我什么?”
“就是因为你,引来那么多镜头,才害十一不能去领奖的!”
“就这么抗拒镜头?”江让伸手,试图掀开她的覆面:“你到底为什么要戴面罩?”
从一一侧过身子,避开他的手:“你喝醉了,早点儿回去吧。”
多吉剜他一眼,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麻烦精!”
这副小孩儿样莫名戳中江让的笑点,他双手叉腰笑的直耸肩,好半晌才缓过来:“是脸上有疤?”他盯着她,实在是太过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让她连吃饭都不肯摘下面罩。
“你脸上才有疤,十一她......”
从一一扯了扯多吉的袖子,摇了摇头。
多吉这才噤声。
看她始终回避这个问题,江让没再追问:“行,知道了。”他略顿了顿:“以后有拍摄提前告诉你。”
从一一抬眸,很快又垂眸,她微微颔首,转身朝大路走去,珍珠和多吉全都乖觉地跟在她身后,月色之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江让只隐约听到多吉似乎在嘟囔“凭什么”“年纪大”“要走”之类的话,语气里满是不甘和委屈。
赛马节的第一天圆满落幕。
班觉因为江让这个“香饽饽”的出色表现,被县里领导轮番敬酒表扬,从县长到赞助商代表,个个都拍着他肩膀说“老村长啊,这次活动办得好啊,人才也请得好啊。”
班觉那张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青稞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到最后连藏袍的袖子都沾上了酒渍。
回村的路上,彭东开着那辆老旧的越野车,班觉硬是把江让拽进了后排,他浑身酒气,像座小山似的往座椅上一倒,压得弹簧嘎吱作响。
“小江啊!今天...嗝...县里领导都说,这是近几年...最成功的赛马节!”他竖起大拇指在江让眼前晃:“你放心,以后在兰卡村,我...罩到你!”说着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
江让被他勒得微微后仰,只好向副驾上的达瓦卓玛求救:“阿依,快救救我呀。”
达瓦卓玛扶着椅背,伸手就是一巴掌:“你个老果果,喝醉了就清不到浑头。”(你个老头儿,喝醉了就乱来。)
班觉靠在椅背上,只觉得无比的畅快,竟然哼起了歌儿。
月色之下,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混着班觉粗犷的藏调小曲,在寂静的草原上飘荡。
江让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经幡,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达瓦卓玛从后视镜里瞥见他的表情,也跟着笑了:“小江啊,有没有觉得我们兰卡村的月亮,比你们城里的大些?”
“是啊,”江让轻声应道,目光追随着天边那轮银盘:“又大又亮,像是伸手就能摘下来。”
彭东闻言哈哈一笑,车身一个颠簸,惊得班觉的歌声戛然而止。
“小彭!你龟儿子...”班觉的骂声还没说完,自己倒先乐了起来,一时间,车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连车窗上的雾气都跟着颤动。
越野车转过最后一个山坳,兰卡村的灯火终于映入眼帘,星星点点的光晕在夜色中跳动,像是散落的星辰,温暖而明亮,这一天的疲惫、紧张、荣耀,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简单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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