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红砖墙彻底被藤蔓掩盖,铁门上的锈斑也逐渐脱落,四季轮回了几次,光阴向前扑走了四年。
四年时间,足以让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抽条拔高。
路屿十岁了,身量高了些,肩膀也宽阔了不少,但依旧清瘦得像风一样。
那双眼睛,褪去了幼时的懵懂,多了一股沉静和疏离,如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也映不进多少光亮。
孤儿院的日子,是日复一日地劳作、忍受,以及小心翼翼的规避。
欺凌并未因他长大而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阴冷。
拳头变成了冷言冷语和刻意的孤立,饥饿如影随形,从未真正远离。
唯一支撑着他在这泥泞里跋涉的,是藏在他破旧棉衣最里层口袋里的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散发着极其微弱柔和的蓝光的蝶形光片。
这是祁夏给予他的信物,也是他与那个温暖幻梦唯一的、真实的联系。
四年前出来后,他不是没回去找过。
路屿时常趁着无人看管偷偷翻墙走进那片荒园,所有一切如常,只是那栋小楼像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出现。
他向许多人打听过,没有人记得那里有一栋破败小楼,只说着那是片荒芜之地,没有人想要踏足。
他口袋里珍藏的亮片,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无数次在冰冷的长夜里,在忍受饥饿和屈辱的时刻,他都会偷偷摩挲它,指尖感受着那点微弱却恒定的暖意,好像能汲取到一点对抗这冰冷现实的勇气。
三次召唤,每次十分钟,这是他灵魂深处最珍贵的宝藏,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被承诺过的光。
他不敢轻易使用,像守着最后三棵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每一次想用都要衡量其价值,这三次机会极其珍贵。
路屿需要一个足够重要的时刻,一个配得上那短暂十分钟的“需要”。
机会终于以一种卑微的方式降临。
孤儿院人手减少,管理也逐渐松散。堆积的杂物挤满了楼梯口旁的杂物间,甚至蔓延进楼梯间。
没人愿意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路屿沉默地站了出来。
他花了整整两天,在飞扬的尘土和呛人的霉味里,一个人将那些沉重的杂物,一点点搬开并清理干净。
汗水浸湿他的衣服,手上磨出了血泡,腰酸得直不起来。
恰巧碰到老院长的临行关怀,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的十块钱纸币,塞进他布满灰尘的手里。
“小路辛苦了……拿着,去买些……买些吃的。”
十块钱。
对于路屿来说,这是一笔从未拥有过的“巨款”。足够他买上一些当下时兴的小零食和玩具,或者买上一袋能顶饿几天的粗粮馒头。
他攥着那张温热的纸币,一个念头如破土的藤蔓,缠绕上他的整个心脏——生日!
路屿记得自己的生日,在办公室的档案袋里,有一张被水渍晕染的出生证明,日期写着十月十七日,就在几天后。
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悄然成型,他决定去镇上,用这十块钱,买一个蛋糕。
一个真正的,只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然后,用第一次召唤,请祁夏来,和他一起过。
这个念头带来的隐秘喜悦,甚至短暂压过了身体的疲惫和腹中的饥饿。
他从未如此期待着生日的到来,也从清晰的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的声音。
他掰着指头数日子,只觉着时间太过漫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慢。
十月十七日,生日当天,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还飘着冷雨。
路屿借口帮新院长去镇上送包裹,揣着那十块钱,揣着那颗滚烫的心,走进了镇上那家小小的、门店陈旧的蛋糕店。
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奶油蛋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但标签上的数字却让他望而止步。
他踌躇了很久,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纸杯蛋糕,开口询问,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个……多少钱?”
“八块。”胖胖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
陆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递出那张皱巴的十块钱。找回的两块钱被他仔细叠好,藏回里层的口袋。
他捧着那个被装在简陋纸盒里的纸杯蛋糕,像捧着稀世珍宝。
蛋糕很小,白色的奶油粗糙地裱了一圈,上面还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廉价的,印着彩色螺旋花纹的小蜡烛,是老板额外送他的。
杯托边缘处沾着一点糖霜,散发着甜滋滋的、人造香精的气味。
这与他记忆中祁夏做的那些精致如艺术品的蝴蝶酥天差地别,但这是他目前能获得的最好珍馐。
路屿捧着蛋糕,脚步匆匆地赶回孤儿院。他要找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打扰的地方。
杂物间深处,一个旧木箱和废弃床板拢出的一个小角落,成为他选定的“圣地”。
这里堆满了杂物,即使他打扫过,这里仍然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吊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得看不清五指。
但对路屿来说,这是整个孤儿院唯一能让他藏起这份短暂的“奢侈”和巨大秘密的地方。
他又仔细的擦了一遍地面,收拾了床板,用几张相对干净的旧报纸铺上。然后屏住呼吸,无比郑重地打开那个小小的纸盒。
纸杯蛋糕静静地躺在里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一圈白色奶油显得格外光洁。
路屿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前些天打扫意外获得的火柴。
将纸杯蛋糕放在桌面上,拿出火柴,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划亮了火柴。
“嚓——”
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橘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小小一隅的黑暗,映照了路屿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路屿小心护着火苗靠近蜡烛,让这份短暂的光亮继续延续下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蝶形亮片,握在手心,闭上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默念着那个在心底最深处、最清晰,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
“祁夏。”
时间凝固了一秒钟。
下一刻,一股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杂物间里浓重的霉味和阴冷的气息。
路屿猛地睁开眼!
昏暗的光线被无形的力量温柔推开,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白光的光点凭空出现,似夏夜被惊起的萤火虫群,轻盈而迅速地旋转、凝聚!
光点勾勒出一个纤细优美的轮廓,月白色的长裙显现,如流动的月光。
不到一息之间,轮廓清晰,光芒收敛。
祁夏,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片堆满尘埃和废弃物的角落里,站在了路屿的面前。
她依旧是四年前的模样,黑发如瀑,容颜清绝,眼神清澈,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她的脸色似乎比记忆中的更苍白一分,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祁夏环顾了这个狭窄、破旧的小空间,秀气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当她目光落在路屿脸上,看到他眼中溢出来的狂喜、紧张和卑微期待的光芒时,一切瞬间了然。
她的视线转移到路屿面前那个小小的、燃烧着微弱烛光的纸杯蛋糕上。
“路屿?”祁夏的声音依旧清冷悦耳。
她微微歪了歪头,看着少年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样子,一个纯粹而温暖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路屿,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路屿用力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他局促地搓着手,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蛋糕”在祁夏的光照下显得寒酸可笑,脸颊烧得厉害。
祁夏却丝毫不在意这恶劣的环境和简陋的蛋糕,她提起裙摆优雅地席地而坐,就在那张旧报纸铺成的“地毯”上。
“生日快乐,路屿。”她看着他,眼神温和地能包容所有的不堪,声音轻柔地流淌在狭小的空间里:“恭喜你长大了一岁,祝你……岁岁平安,得偿所愿。”
她没有唱现代的生日歌,而是一种路屿从未听过的,古老而优美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
曲调悠扬婉转,带着真挚的祝福,温暖着路屿紧绷的心弦。
路屿呆呆地看着她,听着那来自遥远时空的祝福歌声,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祁夏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歌声停止,祁夏自然的拿起那个小小的纸杯蛋糕,递到路屿面前。
“许个愿望吧,小寿星。”
路屿抬起头,眼眶还红着,看着眼前的只剩一点微弱烛火的蜡烛,心脏被前所未有的暖流包裹。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小小的火苗,无比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愿望是什么?他想要什么?太多太多了——
食物?不再挨打?离开这里?……不,这些都不够重要。
在闭上眼的黑暗中,唯一清晰浮现的,是眼前这张不染凡尘的脸。
他的愿望很简单,也很贪婪:我希望,还能再次见到她。
下一次,下下次……直到用完那三次召唤机会,还能一直见到。
他睁开眼,鼓起腮帮子,用力吹灭了那小小的火焰。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啪!”一个清脆的响指,整个小房间瞬间亮了起来,两人的面庞也清晰可见。
祁夏将纸杯蛋糕放下,看着路屿的眼睛,声音温柔:“路屿许了什么愿望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想要保留。”
“那好吧,听你的。”祁夏将纸杯蛋糕掰开,她将明显更大的一半,递到路屿手上,“吃蛋糕吧,小寿星。”
祁夏将另一半蛋糕拿在手里,象征性地用指尖拈起一点点奶油,放入口中,品味着那廉价的人工甜味,脸上却带着品尝珍馐般的认真表情。
路屿则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半块蛋糕,小口小口吃着。
粗糙的奶油在口中化开,带着工业香精的甜腻,此刻,是他最幸福的时间。
他一边吃着,一边断断续续讲着这四年里的事。
被克扣的伙食,深夜的饥饿,干不完的杂活,那些带着恶意的言语和推搡……
这些他早已习惯,甚至麻木的痛苦,此刻在祁夏安静的注视下,却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带着一丝委屈和不易察觉的依赖,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祁夏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评价,没有安慰。
虽然赋予路屿实现愿望的资格,但实际上她也只能留存十分钟,用神力带来的一切,也会因她的离开而消失殆尽。
她只能伸出手,轻轻拍着他沾着灰尘的头发,动作轻柔自然像对待一个需要安抚的孩子。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平复了路屿心头的酸涩和委屈。
时间在无声地流淌,十分钟来的那么仓促。
路屿感觉手中的蛋糕还没吃完一半,祁夏的身体忽然轻微地晃了一下。
她周身那层恒定温度的光晕,变得不稳定起来。
路屿的心猛地一沉!
“时间……到了。”祁夏轻声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看着路屿瞬间惨白的脸色,眼中饱含不舍的情绪,弯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路屿,你要好好长大。”
祁夏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处泛起柔和的微光。
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白点,开始从她身上逸散开来,无数振翅欲飞的微光蝶翼腾飞一秒。
“祁夏姐!”路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即将消散的光影。
他的手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空气,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祁夏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又带着一丝路屿此刻还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寂寥。
她的身影彻底化作无数细碎光点,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倏然消散,无影无踪。
黑暗重新降临,瞬间吞噬刚才那短暂的光明与温暖。
霉味和灰尘的气息重新占据了鼻腔,阴冷重新包裹了身体。
只有那半块没吃完的蛋糕,还残留着廉价奶油的甜腻气息,蜡烛熄灭后淡淡的焦糖味,证明着那如梦似幻的十分钟并非幻觉。
路屿僵硬地坐在黑暗里,刚才的狂喜和温暖还残留在胸腔里,此刻却被巨大的、冰冷的失落狠狠掏空。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让他无法呼吸。
他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
他没有再继续吃那剩下的一小块蛋糕。
在黑暗中摸索刚刚吹灭的剩一小截的蜡烛,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紧挨着那片温润的蓝色蝶形亮片。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捻起掉落在旧报纸上的一点面包屑。
那是祁夏刚才象征性尝过的,那半块蛋糕上掉落的。
一点微不足道的碎屑。
路屿将它紧紧攥在同样沾满灰尘和汗水的掌心,就好像能抓住刚才那梦幻里唯一遗落的,带着她的气息的星光。
黑暗中,少年蜷缩在废弃物的包围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浸湿了破旧的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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