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黄老是港城人,同宋家是几十年的故交,算是看着宋璟川长大的。
他见宋璟川带着女伴过来,脸上经年沉淀出的纹路舒然展开,透出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几句家常后,黄老的眼掠过他,停在一旁姿容出众的苏蔓身上,带着掂量世事人情的通透,调侃:“璟川啊,终于想通了?这是......新交的女朋友?”
宋璟川立刻夸张地摆手,配合一个懊恼又不好意思的表情,甚至还刻意地挠了挠头,演技浮夸:“黄爷爷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倒是想呢,可惜人家……不答应啊。”一番话,既圆了场,又无形中抬高了苏蔓的身份。
苏蔓垂眸:这个宋璟川,倒也没有传闻里说得那么草包无用,这种社交场合的分寸拿捏得极准。
她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躬身行礼,声音清越:“黄老先生,晚辈苏蔓,目前在陈恩艺术馆做事。久闻老先生您不仅在商界德高望重,更一直热心公益,尤其是对本土艺术发展的支持与提携,令人由衷敬佩。一直想找机会拜访您,当面向您请教,可惜总是缘分不够,未能如愿。”
她语速平稳,态度不卑不亢。
宋璟川眼底掠过欣赏:这个苏蔓,是见过大场面的,怪不得能让陆临舟那小疯子惦记这么多年,折腾出这么多事。
黄老闻言,脸上闪过思索的神情,他对“苏蔓”这个名字确实没什么印象,但“陈恩艺术馆”在艺术圈内还是颇有份量和口碑的。
“陈恩艺术馆,我听詹士荣说过,要跟你们做一个联合展,还有,你们前阵子那个墨韵的展,有点意思,不张扬,有筋骨。”
得到这句认可,苏蔓心中微定。
她取出一张素雅的名片,双手恭敬地递上:“能得到黄老您的认可,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不知晚辈可否有幸,改日到您的积玉堂拜观学习?”
积玉堂是黄老先生的私人藏馆,不对外开放,只能凭邀请入内。
黄老接过名片,随手递给身旁的助理,给出了回应:“既是同道,当然欢迎,我让下面人记下,寻个清静日子,你过来坐坐。”
“谢谢黄老!”
此时,宴会厅内的灯光渐隐,舞台一片光华,拍卖会即将开始。
宋璟川的位置被安排在光影交界处,既能将全场尽收眼底,又不必全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苏蔓坐在他身侧,作为他的女伴,同样被优待。
姚林步履从容地走上台,笔挺的西装将他衬得人模人样。
额头上的疤痕被粉底盖住,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台下的苏蔓看着他意气风发的姿态,手心有些刺痒。
安娜站在台下的阴影里,与工作人员低语,抬头时,恰与苏蔓的视线相撞,这一眼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随即转身走出宴会厅。
简短的感谢致辞后,慈善拍卖正式开场。
宋璟川将拍品名录递到苏蔓手边,她随手翻看,停在一款设计古典的黄宝石项链图页上。
“眼光不错啊。”宋璟川剥了颗荔枝放进嘴里,“英伦皇室旧藏,之前配套的戒指被陆临舟拍走,成了多少人的遗憾啊,今天这场,不少人是冲着这条项链来的,今晚的压轴好戏,就看它花落谁家了!”他咽下果肉,用纸巾包住黑色的果核放到桌边。
苏蔓合上册子,问:“那宋少,也是奔着这条项链来的?”
宋璟川又捡起一块曲奇扔进嘴里,摇头搓掉手指上的碎屑,“我是奔着陆临舟来的,顺便……”他拉过册子翻了几页,停在一副马鞍的照片上,“把这个拍回去。”
“马鞍?”苏蔓面露诧异。
“是啊,世界马术大赛冠军用过的,好看吧,”宋璟川摸着画册上的图片,轻声对自己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中意?”
第一件拍品送上展台,全场灯光聚焦,竞价声此起彼伏时,苏蔓低头离座,弯腰走出宴会厅。
走廊里,安娜正低头核对流程单,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底的惊讶迅速褪去,化作疲惫的笑意:“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很奇怪吗?姚林的活动……”
安娜把身边的工作人员打发走,一步一步蹭到苏蔓身前,低头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是他当选主席后牵头办的第一个大型活动,虽然我们之间……情况复杂,但他毕竟是瑶瑶的爸爸。他能走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不能让他在这种场合出纰漏......”
苏蔓凝视着她,不想绕弯子,直接问道:“我是问,你是不是后悔了,想回头了?”
“没有。”安娜回答得很快。
苏蔓靠近她:“安娜,你是我的朋友,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但是姚......”
“那天,我从艺术馆被带到公安局,是姚林把我保释出来的,还妥善地做好了一切,”安娜放下文件夹,“苏蔓,我一直觉得你无所不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我也一直拿你当范本,想变得跟你一模一样,但现在我才明白,你最厉害的地方,不是相貌,不是家世,不是眼界,是你的勇敢。”
“可现在呢,就因为你害怕陆临舟对付你身边的人,你就开始安心地做他的金丝雀,甘心受他掌控,就......就这么认命了?”
安娜眼圈泛红:“苏蔓,我是过来人,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人,一旦开始认命,就真的只能认命了。”她抬手,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挂着的泪珠。
“姚林现在需要树立一个积极正面的公众形象,一个稳定和睦的家庭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至少表面上是。作为他维持这份体面的回报,他会动用儿慈会的资源,帮艺术馆的儿童公益绘画课程做推广联动。我是为了艺术馆,”她抬起眼,“我没有想回头。”
苏蔓沉默片刻,伸手抚她湿润的眼角,语气软下来:“对不起,安娜。我最近……被陆临舟的事搅得焦头烂额,脑子有点不清醒,我......”
“放心吧,以前都是你在帮我,护着我。现在,我只想好好经营艺术馆,做你能依靠的后盾。”
“你一直都是,”苏蔓脸上带着动容,然而一秒后,她忽然歪头一笑:“不过,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想认命了?”
“嗯?”
苏蔓帮她整理衣领上的褶皱,皱着眉说,“陆临舟是疯子,硬碰硬划不来,我这叫迂回处之,你这个笨脑袋,”她说着,曲起关节弹了她额头一下,“怎么能让我安心放你替我冲锋陷阵啊!”
“啊。”安娜吃痛,鼓着腮,捂着额头,无辜地看向她,那点子伤感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搞艺术的人,就是矫情啊。”苏蔓心下莞尔。
她此来只为确认安娜的状态,无意干涉她的选择。
如今看来,一场变故非但没能磨灭她,反倒像一次意外的磨炼,在她原本温吞的性情里,催生出几分鲜亮的棱角与斗志。
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好。
她兀自思忖着,脚下未停,往宴会厅方向走去。
走廊上的灯,将她纤柔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浑然未觉一旁浓重的阴影里,一道颀长身影正静立其间,朝她抬起手。
而她就这样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陆临舟微微一怔,指尖的空落让他眸色骤沉。
这女人脑子里在想什么,竟然走神到擦肩而过都视而不见?
苏蔓沿着走廊的地毯往回走,宴会厅入口处流淌出的音乐与人声愈发清晰。
她没有回到座位,而是转向窗边的僻静处,这才发现窗外是宽大的露台,仅用厚重的深红色绒布窗帘与内厅隔开,分割成两个小世界。
她抬手,掀开窗帘,侧身走进露台。
幕布之后,光线骤然昏暗,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吹散了一身的暖香与浮躁,主厅的声音被厚重的帘幕过滤得模糊不清,似乎正身处另一个维度。
苏蔓终于觉得自在了些,她靠在大理石栏杆上,摸出一支烟,娴熟地叼在唇间。
她站在那里,身姿纤细挺拔,像一株夜放的孤兰,周身笼罩着一层拒人千里的清冷薄雾。
不是勇敢,也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一种源自心底的空茫,觉得一切,包括自身,都无所谓。
热闹是别人的,风波是暂时的,仇恨是没完没了的,爱,虚无缥缈。
她嘲笑自己,曾经的她和顾常念之间有多纯净,如今的她与陆临舟之间就有多肮脏,扪心自问,她真的有想过彻底反抗吗,什么迂回处之,那是骗安娜的说辞,实际上,是她自己离不开,是自己不愿放手,一切都源自对昔日的执念。
浓重的阴影里,陆临舟不知何时已静立良久。
他不吸烟,也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吸烟,但唯独苏蔓,让他觉得吸烟的她,美死了。
这种美,不带丝毫谄媚与讨好,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唐与厌世,却像最锋利的钩子,精准无比地勾住他的心尖肉,让他痛,让他痒,让他欲罢不能,只想将她这一刻的模样狠狠揉碎,然后独占。
苏蔓对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穿透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静静吸完整支烟,将烟头摁进灭烟器里,转身,再次朝着那片她认为无聊,却不得不回归的灯火通明走去。
这次,她依旧没注意到,阴影里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以及那双始终胶着在她身上的深邃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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