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秋气沉寒潭,早霜泛敷草,冰结蟋蟀死,说长说短的,日子总是快的,京城快要立冬了。
昨夜里陈乖宝又跑又忙又气又哭,虽说宁擒云不会哄孩子,胜在陈乖宝自己累了,到底成全宁擒云把儿子哄睡着,抱上了床,叫人夜里好好守着,知道孩子不愿意同他睡在一张床上,总是怕他,不愿接近,便自己去了书房飘窗下头睡。
一夜没能挨着几个时辰的枕头,今日天尚黑瞑瞑时,朝楼的撞钟一响,又起来穿好衣服去上早朝了。
天气好,阳耀正顶,霜消风冷之时,宁擒云才站完班在殿下履了职,骑马回了府里。
一进门,昨天他吩咐的那两个,便有一个来说把事办妥了。
能在军队里久混不死的老兵油子,都有些本事,也有心眼,挑得是买菜办货早食盈街最繁华的一条道。
宁芝昨夜里办完那脏事时是什么样子,今清早抬出去时就是什么样子,两人还给那边这位爷把裤子往下更拉了些,把他那肥软的沾血孽物露出来,宁芝敞着肚腹,口歪眼斜地流着沫子叫一张布担抬回去了那边府里。
一路过集穿街,可想而知,惹眼的很。
宁老太太是知道的,在府里忐忑就等着宁擒云发作,果然早上就这么着把人送回来了,心毒上火,不愿自己出面,便叫一众下人快快去门口抬了爷回来。
都统府里夫人去的仓促,叫那婆孙二人趁着热锅好下油,把一切人、物,借着婆婆的衔进来办儿媳妇的丧事,在丧事前刮的一点儿不剩,府里地方陈设也还是以前大帅未发迹时的样子,正是先夫人早年用自己的嫁妆和平日下面的庄子经营建的,现今圣上虽下了恩旨,赐了如海财富田庄,可大帅自从夫人去了就是行尸一具,也未事扩修,却怎么说,总有他们这些护军家兵吃饭的地方,他们倒偏不,办完差后,走了没一段儿,就在那府里下处不远的货街上找了个面摊,在外问老板要早食。
那摊子开的好,都是排队候着上桌的,只他两个着一身兵甲,玄线在臂缝着宁字,人认出来是宁家军,都很敬重,只让他们先坐去,那两人好生推让一番,到了也就坐下了,老板热热呵呵给端了两碗盛满的肉汤面,又多上了些小菜,早上大家都看见了,站着候的,坐着吃的,偷偷拿眼瞟他俩个,这家的老板呢,是京城有名的包打听,于是那两人起先安静吃饭,只时不时擦擦吃热的汗,摇头叹气一回。
那老板在众人的目光催促下,到底停下手里的活计,去了他们桌上给两位军爷剥着蒜搭上话,说没两句,就旁敲侧击地问到了那芝大爷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起先只是叹气,也不肯说。
他们越这样,大伙倒急了,都在自己凳上问个不休,他们被逼得没办法,只说千万别说出去。
一五一十把那宁芝昨夜趁黑偷进都统府,趁乱□□下人的事说了,绘声绘色的十分细致,说芝大爷也是不爱惜身体,身子重些,偏又爱这道,完事一下拔出来,深秋夜里冷,激着了,马上中风。
如今成这模样,我们大帅到底是牵念心软,自己把那受了害的养着,也狠不下心报官,只让我们把人抬回去罢了。
又扯到说我们府里这两天倒丢了许多东西,又说那小子不过十八,还是个孩子,就跟您诸位家里的孩子一般儿年岁,如今叫弄得半死不活,一番添油加醋,如此如此……
一个时辰过去,秋日早晨太阳出来才把面吃完,撩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付了双倍的钱,谢了让位的众人就走了。
宁擒云派他俩去,自然就是这个意思,想他俩自己会办,说了知道,人也就下去。
外院抱厦换了衣裳,先去他院里看了一回儿子。
门口站得远时,只听格格笑声,向里看见,太阳好些照到廊上,儿子晒得小脸光白透粉的,正叫几个小子引着一块儿趴在木阶上弹石子,胡嬷嬷胡乱摸着人动作,在后头撵着给喂些小零嘴。
大家都很高兴,就连总是满面苦相的胡嬷嬷,听见她的茸哥儿总算笑声多些,脸上也喜得很。
他就没进去,转头放了心,往岳父岳母那里去。
到了岳父岳母这里,秦老太傅夫妇方用过早饭,两人消食的方法是正摆着一盘围棋在下。
这老两口,平日不吵架时,两人倒是一对好棋搭子,一方要是输了,自然又是臭棋篓子,重新再吵。
见他来了,两人眼扫都不扫,只下自己的棋。
宁擒云就在下面跪了,恭恭敬敬叩首一回,起身,自己坐到地下的香木椅子上。
“快立冬了,这里夜里更冷些,昨夜里叫人烧了屋里的地龙,您二位睡着还好?”
“…………”
宁擒云于是又自顾说:“让人再加个炉子罢,记得柔儿说过,岳父右腿不太好,受不得寒。”
“……………”
只有棋子落下的清声。
宁擒云没再说什么,屋里伺候的人,卧房门内门外,站了六个面嫩的丫鬟小子,他使眼色,叫都出去。
秦老夫人见如此,从棋盘上抬起头来,摩瑟着手里几颗黑棋子冷笑道:“怎么?你儿子回来了,如今不成日装那活死人了,一大早来这里耍威风。”
秦老太傅也将手里棋子一撂,重重哼一声:“谁领你的情!”
见人都走了,宁擒云才道:“我昨日在宫里耽搁的久,一是为断小双的婚事,平成王前日递了乞和离的折子,我作为求这桩婚事的,圣上如今倒很给我脸面,把我俩人留下同问了一番,我点了头,算把事了了。”
“茸儿虽好了,我心里却记得,也是一直想对小双惩戒。”
“二是,圣上听说我如今尚未扩建府第,夫人又去了,内宅里没个主事的,府上人口更凋零,没有好使唤的,同我提,说先太后宫里,还有些常侍候的老嬷嬷,更有一些宫里到了年限要放的年轻宫女,想着我这有功臣下府中无人,便说赐到我府里,为了我无后顾之忧,也为了他们伺候贵人一场,到了有个好去处,一举两得………”
他说到这里,老两口当他是摆阔来的,显他圣眷优渥,秦老夫人忍无可忍,指着门口:“滚!滚出去!”
宁擒云叫打断一回,等岳母骂完,才又继续说:“我并没应下,只说府里有岳父岳母做客,您二位是正经的上亲,都疼外孙,岳母是久在内宅里的贤慧人,已经在帮忙挑些好用的人口进来,我不好违背长辈,已断了一头,不好再绝一头,更是不孝至极。”
“谁在帮你挑人!你做梦!同圣上胡嚼什么!”
秦老太傅虽一见女婿就避免不了怒冲心,但脑子还清醒,这一会儿倒也想过来了,抚一把白了的胡子,心里却气不过,道:“你这是扯我们的旗子,全的是你自身,一石二鸟,我们……哼……倒不得不给你出力了。”
宁擒云道:“其实您知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茸儿………”
秦老太傅没说话。
秦老夫人却早扔了棋子在盘上,气得说:“你如今先说出道理来!”
“你想得倒好的很呐!啊!告诉你!茸儿我们早晚要带回山西,孩子如今是受了吓,又糊涂,不认得,迟早还不是跟我们这外祖外祖母亲热,难成还能恋念你这狼一样,早早便抛了他的父亲!告诉你!我女儿活着任劳任怨,为你打理家务,早晚是死在你家了,不明不白的,如今她死了,你还恬不知耻!想着,让我替你把你府里收拾停当!叫你逍逍遥遥再找一个?到时候,踏着我女儿的亡魂过你的小日子!宁都统!宁帅!你白日发梦!没门儿!”
秦老夫人本不是这样的性子,自去了女儿,是叫逼成这样了,尤其对着这女婿,更是刻薄,宁擒云屡遭打断,也都先停下听完,又说:“岳父,您心里明白,我若是收下那些嬷嬷宫女,日后,真就是活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了”
“当今多疑,您是知道的,不然,您也不能正是壮年的时候辞官。”
“天长日久,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行差踏错,纵使真有完人,那也时也运也,到了该出错的时候,别人口里说多了,捕风捉影,不是错也是错,我出了错倒不要紧,砍了头就当早些去陪柔儿,可茸儿姓宁,是我这个宁字,他是我的儿子,柔儿生前未同我和离,我若出了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也逃不了。”
秦老夫人这才听明白,更是怒不可遏:“是你要霸着柔儿的尸骨,是你不愿意同柔儿和离!你把心黑了!你如今…………”
“是!是我不愿意同柔儿和离,是我霸着柔儿的尸骨。”宁擒云道:“可您要想想,母马识途杀小马,圣上用我,是愿意用一个赤条条的鳏夫,还是愿意用一个牵心挂肠的父亲?您二位前时闹得那样,圣上答允过准许我和离?准许寻回茸儿同我无关?再又说,那边虎视眈眈,我如今的家业,您二位不在乎我知道,可那边,我这一生,手里但凡有什么,都是他们在乎的,我们再这样闹下去,毕竟我是入过宁家族谱的人……是我那日做的绝,圣上才明着没答应,暗地里却默许我同那边断了,不然也不能赐我建府,我不光是恨他们,也是我知道那边,子弟中躺着吃我父亲的老本,横行霸道的大有人在,府里昨夜那宁芝的事想必岳父岳母您二位已晓得,迟早是要出事,断了,一方面也就是避一个宁字在头上的风险。”
“我如今是鲜花着锦,却也是置于冰火交杂之地,若我们再斗得两败俱伤,我真的倒了,那边却算是茸儿的祖母,论理的话,关系比您这外祖家还亲些,为了我这家产,到时把人真的顺理成章接到了府里,茸儿才是真的可怜了。”
秦老太傅夫妇这下才后心发凉,一时默默。
老年丧女,外孙流落,刀切到肉才知道疼,再是智绝的圣人,谁还能只凭理性做事,因此这些时日只是为了女儿出恶气,为女儿求公道做事情。
如今才想到个中细枝末节的厉害。
知道事情该到头了。
宁擒云又道:“我知道,您二位恨不得我千劫万难,生不如死,我如今……也已然是生不如死了。”
他苦笑道:“可茸儿还是未加冠的孩子,他还不懂事,我是他的父亲,我不能死,柔儿是为这孩子死的,她最放心不下,是她的心肝儿。”明锐的眼看向岳父岳母:“也是您二位的心肝儿。”
“前时我们闹得那样,纵我如今还有些好名声在外头,可日后茸儿出了门,少不了也是要被人议论,您二位说要把茸儿带回山西,到时绝了京城的议论,也行得通,可没有谁能一辈子陪着他,护着他,人世的路,都要自己走,山西那里,除了您二位是亲,就是妻兄一家,我知道兄长是疼茸儿的,可舅舅能否保证对外甥事事入微?都有亲生的和隔着的区别,要不这世上怎会有家人一说,您二位更不能陪他一辈子。”
“茸儿或许是与别的孩子不同,可他不傻,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好好教导,他能被引着自己立起来,活下去。”
“宁家族学我断然不会要他去,京城折衣山白鸣书院的山长,他的儿子早年与我同在军中,我有恩于他,已递了信,过完年,便将茸儿送去那里上学,人总要明理知义,才知道如何是活法,谁都如此。”
“走这一步,也是两手准备,纵茸儿以后一辈子不能懂事,也算是在名门之下受过文教礼仪的,我若老了死了,他荫官也荫得有理有据,没人敢多说半个字,更不能拿他痴傻说事。”
秦老太傅听了这半晌,听他为茸儿这些万全的打算,才放心他是疼儿子的,也知道,那书院很好,出了许多文星将才,山长是先帝奶兄,当世先知,规矩又严,不是宁擒云如今的地位,又与那山长儿子有恩,别说是痴性子的茸儿,便是当今太子来了,都得先过考核。
已见老人脸上松动了,宁擒云又道:“至于茸儿留给我,您二位怕我屋里会再来人刻薄他,或移了我对他的心,也大可放心,我昨日也在圣上面前发过誓,今生不会续弦纳妾,只有宁茸这一个儿子。”
“我的家业,同上我后半生能挣到的,都是为他,只有他一个能拿。”
秦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遗憾地捶着桌子:“倒非如此不可了………”
半晌瞪住他道:“我知道了,我给你办妥。”
“亏得小柔他们还小时,我们家还在京城里做过几年官,一些管买卖人口给官家的妇人,我都还记得,也与其中有交情没断,胡嬷嬷虽眼瞎了,但心不瞎,实话告诉你,她是一直同我一样,只指着把茸儿带回山西,才不管你家里的事,她是后来死了家里人才来我家被我收留的,先头虽是小柔的奶母,却是自小在官家宅子里做事的,是最会挑宅子里用的人,我同她,到底我们老两口回山西之前,把这事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又愤愤道:“你记住,不是为了你享福,是为了茸儿!”
宁擒云道“是”,他已不会怎么笑了,顿了顿,讲完了厉害,才又缓说:“知道……岳父在山西还有个闲职要应卯,也求您二位在府里多留些时候,您们是他的外祖家,茸儿是您二位的外孙,这谁也改变不了,受了委屈,您二位随时都有地方替他出气,他也比跟我,多跟您二位亲些。”
二位老人都没应他这话,到底还是怪他,心里有恨,宁擒云知道自己碍眼,也就立起来,郑重作了个揖,道:“拜托岳母了,也多谢岳父谅解。”
自己退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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