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宁家老太太同宁氏几房人轮着到到都统府里来了几次,宁擒云明着暗着厌极了他们,未曾见过几次。
今日却听说人下了朝没先回府,骑马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宁擒云昨夜听人报了事,便知如今已全收拾好了府里头的。
过到今日,正好他算得准,宁芝的事短时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已有人听说,多的是下面的官员要讨他的好,今晨参了好几本,圣上自然大怒,连已故宁老太师的情面也没法顾全,只重重叹说不想老太师那样贤明,竟有这样的孙儿,快快去了他这京检指挥史的头衔!不如做个白丁!这样的人,如何能是京城父母官!
圣上极有心术,宁擒云如今名声太盛,自然不好让他轻易平了家里这桩牵扯事。
皇帝可以是完人,臣子,尤其是重臣,却不能为完人越过圣上去。
一举两得,想此事在宁擒云这里正是给个好,自己亲自给他递筏子让他出气,便在朝下对他说:“到底是在你手底下的官员,你便顺路代朕送这个旨意罢。”
宁擒云自然也乐得把瑕疵递给圣上,这样圣上对他的君臣之情才更久长,便带着手谕来了东府。
里头的事办完,自然也要去讨一讨外头的债。
此刻这边府里的,除了宁老太太,一个个还喜滋滋的。
府里从来老太师一去,只宁老太太同她孙儿是正房嫡系,府里又大,一切财务事理都是他们婆孙把持着。
亲戚家人间,有些是知道这婆母确是苛待了大儿媳妇,却不知细处微理之处到底是怎么苛待的,还有那糊涂的长辈,只向着宁老太太,死守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道理,十分谴责宁擒云大题小做,狼心狗肺。
如今听说他下朝后立刻过来了,还只当是到底回心转意,要来这边低头。
几房伯叔长辈心中倒拿乔起来,却也图他如今权大,想着日后同他一家,自家能享得那些富贵,子侄们官路如何顺当………
喜呵呵让下人仆妇张罗着让把府中洒扫一番,备些好茶果子在堂上,宁老太太同几房叔伯都坐在正院堂上,这些年宁老太师一去,家中无人管束得住这样宁氏伯叔子弟,各房各自逍遥,从来没有坐得这样齐的时候。
都要在人面前先舔这一口甜。
子侄们也让换了好衣裳赶到外头候着,吩咐说只要你们宁大爷来了,赶忙迎进来,嘴都甜些。
到底是宁家把他养起来的,玉帝升天也带家眷,人怎么能亲手撅自己的根,何况是他宁擒云,这不就乖乖来了。
唯宁老太太如临大敌,她清早正听说,她手底下拿那女人东西拿得最多的两个家丁头目,已让人昨夜里打死在城里河边了,说浑身骨头都断干净了,手指头让砍得光秃秃的,扒光了扔在河里。
京兆尹也没多查,皂隶去看了一回,下笔只说是夜间醉酒,失足落水,只叫义庄来人拖去乱葬岗埋了。
此刻瞧众人如此,倒把她架起来了,只能压下心虚惊慌,端坐在上堂慈笑,跟着笑说:“到底还是我养大的……”
擎着心慌,等着儿子来,跟长辈们心不在焉地拉话。
不一会儿,外头小路边候着的小子便高声报了大爷到。
宁擒云的家军列队候在府外,他后头只跟着两个护军,一身紫蟒乌纱,官相威严,叫宁家子侄们围簇着拥进堂中。
一进门,宁老太太便是激动的要哭,揪着湘帕擦擦眼,起身要接:“儿啊,我的儿,你不知道,为娘的有多想你………”
又对站着的下人们说:“快给咱们大爷看坐!”
坐着的几房宁家伯叔长辈也都争着笑说:“到底还是回来的好,你能想通,再好不过了,此后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又有热络说:“怎不把茸哥儿也带过来?”佯装责备:“你看你,那孩子还小呢,怎能叫他一个在府里,一块儿带到这里来,这府里宽敞,下头人也带去玩玩看看,也正是用早饭的时辰,咱们一家好好吃顿饭。”
“正是你二叔说的话呢…………”
一瞬间,仿佛都疼这父子俩疼得不住,事事都为他们想到了似的,可惜宁擒云自进得门来,嘴角弧度变都未变。
宁老太太从来是对这儿子又恨又怕,从前怕他抢继业的,如今怕他夺芝儿的,更是从没有一刻不恨的,此刻壮着胆子笑说话上来拉他,却被宁擒云侧开身子绕过,徒留她伸一双手无物。
堂中下人也赶上来说“请大爷坐。”叫宁擒云一个眼神凉得退下。
走到正堂上方,立在正堂上头“孝悌传家”的匾下掏出袖中物什,宁擒云启唇说了他进这府里头一句话:“我今日来,是代为传旨。”
众人都是一愣,宁老太太定定看着他,眼中暗自怨毒防备。
宁擒云将这堂中每一个人的脸都看过,如今才发现陌生,在他人生还未光彩的前数十年里,像他们说的,都是一家亲戚,他却从未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想来柔儿也未多见过。
只有他这个母亲的面容,他这一生都忘不了,笑着的,不笑的,刻骨铭心,他展开手里的圣上手谕,正色道:“众人,跪下听旨。”
众人惊讶无匹,可圣上的谕旨总是认得的,纷纷下坐跪下。
人人面色各异纷呈,喉咙发紧,他们跪着,上头立着的正是他们家小辈,一个养子,从来没有善待过的养子。
如今权侵朝野的宁擒云宁都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人修身,为官须德,兹今京检指挥史宁芝,德行大亏,行事无状,伤人害命,朕之本意,律法不容,当斩不怠,念尔祖父从龙护国,功荫后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赐:褫夺京检指挥史官爵,贬为白丁,永世不得入朝为官。钦此!”
落地有声。
这下,众人才知道,他不是来服软的,是来算账的!
宁老太太已瘫在了地上,还是宁家二房几个子侄扶着谢了恩。
她突然从地上起来,扑到宁擒云身前,死攥住宁擒云的衣袖,再也装不下去,面目狰狞:“凭什么是你来宣旨?凭什么!宫里难道没有御使了!”
目光毒火难消:“告诉你!想回过头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可能!做你的梦吧!你一辈子是我抱来的!一辈子都在我手底下!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你这样低贱的身份!”
宁擒云不用费力,便让她紧攥自己的手松开,坐下在上堂上位,看着宁老太太,说:“对啊,凭什么是我来宣旨意?”
他又淡淡扫视众人。
众人低头不言,还能凭什么,凭现在是圣上给他撑腰,凭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宁擒云说:“宁老夫人……”他自知道夫人是如何去世的,便再未叫过这半老的妇人一句母亲,母子都变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当初是如何苛待她们母子,如何逼死柔儿,甚至从我的家里拿出一些东西………”
宁老太太尖声道:“是又如何!你能报了这个仇吗!你有证据吗!”她冷笑:“你拿不回去,宁擒云!你只能每日如鲠在喉,你奈何不了我!”
她收拾脸色,顶着满堂诧异目光,坐回上堂宁擒云另一侧,笑道:“我乃先臣遗孀,诰命的夫人,你再恨,还能杀了我吗?”
宁擒云也平平静静地看着她:“老夫人,我为何要杀了你?又为何要夺回那些东西。”
又自顾说:“圣上赐了我十几张皇庄地契,府里如今都是人来送礼,黄的白的,有人有物,都盼着我能在官路上多提携提携,我倒一个没收过,因多处库房里,圣上赐得已摆满了,实在不必冗添………前些时日平郊乡下,有一户姓王的,他儿子如今在绥阳任个小官,嫌那里苦闷,是我早年十拐八弯,险沾不着的一个朋友亲戚,家穷住得远,上门来求时我竟都险不认识,只拿来了一袋自家炸的鸡脯,想茸儿爱吃,我倒收下了,今日便在圣上面前稍提了两句他在地方的政绩,圣上自然说很好,夸奖不迭,现下已着人将他调回京城兵马司,说来,我如今倒还能说得上一些有用的话,做得了一些有用的事,也是连念与他家有些亲缘友情………”
宁老太太知道她这养儿,从来不是外露显摆的活泛人,如今同他们说这些,意思太明显,这本来是你们应得的,甚至能得到更多更好,不过是同他们耍狠。
他太毒了!
人最痛苦的,不是拿在手里的被人抢走了,而是,明知道那是你的,你却再拿不到,正被别人享受。
他要这府里所有人,时时在心中不甘,此后,心中不得安宁有哪怕一分一毫。
“当然,众位看不上我知道,我如今也把这便利送不到各位嘴里,这都得归功于我这位母亲………”宁擒云不只是要这样,他郑重对宁老太太道:“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亲,你同宁芝,从柔儿那里搜得那些钱财,就拿着吧,我不会要,您别怕,不用防我这个。”
“您也老了,少操些心罢。”
“倒不是我无证据要不回来,相反,是我专门留给你的。”
宁老太太看妖怪似的看着他。
“母亲,小时,你把我从嫡系里剔出去,如今,我把自己从这个家剔出去……”他扬起手,举起自己安着黑铁的断指又放下:“此后,你只继业这一房儿子,可继业早死,你今日只剩这一个永世不得为官的宁芝了,这府里………”他指着下面大气不敢喘,却纷纷听了这半天,此刻已面色怨愤责怪地看着宁老太太的叔伯兄弟,想这府里以后怕就是浑河洪水般的日子了,宁家这些叔伯兄弟,他父亲在世时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继续道:“都是我父亲的兄弟子侄,他们,都是一张张的嘴,这府里丫鬟小子,一百多口,你们的荣华富贵,排面威风,都要用钱,用大把的钱堆起来。”
“宁芝如今被罢,你心里肯定先恨我,哪知我却并没有在圣上面前说过一句,并不是我的功劳,母亲猜猜,是谁?他们又为何这么做?”
“你………你………”宁老太太抬起来手恨指着他,恨不得他还是当初的婴儿,最好是当初就掐死!悔恨无穷,满腹怨毒让她一时塞住气说不了话。
宁擒云却叹气说:“东风压倒西风,日升月便得落,不是你们能仗着父亲的余荫做威做福的时候了,诸位珍惜着过日子罢。”
“那些钱,您拿着傍身,毕竟日后夜里,也只能抱着那些钱数了。”
“如今,您大房嫡系里头再出不了一个出息的,芝儿又成了那样,府里不久就是到处用钱了,至于我呢,您若要盼着我早死,我觉着,还不如盼着芝儿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您从头再养二十年,说不定到时我便手里没权了,或者老了死了,自然能收拾我解您的恨,只要您家里能撑到那时候便好,您说对吧?”
他这一番话,如今上门来这副做派,是非要把宁老太太逼疯,宁老太太扶着桌木颤颤站起,眼睛赤血,一巴掌便要扇到这贱种脸上。
却叫宁擒云挡下,推得坐回椅上。
她气极大笑,疯了似的:“哈哈哈,你急了,你如今这样,你急了,是我杀痛你了!”
“实话告诉你!你那老婆死了活该!凭什么当初选你不选我的继业!凭什么什么好的都是你的!你不过是被我丈夫从那破烂善堂里抱出来的贱种!”
“他成日对我夸你!我已经给他生了继业了!凭什么他成日夸你!”
“说你出息!说你是他最中意的孩子!不过是需要磨练,而我的继业,他连磨练都看不上!骂他软弱!”
“我能生出来孩子啊!我能生!凭什么不夸我的孩子……”她的声音逐渐幽怨,被压久了的,来自魂魄的哀鸣:“我生的继业也好啊,那是我生的,我能生孩子,是最好的,我们一样好,凭什么那贱人不选他,他是最好的!是我生的……”
她哀哀说完,眼神一亮,重又变回怨毒,看着宁擒云狞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是要打压你,要夺你的东西!告诉你,你就是我给继业和芝儿养得奴才!”
她要说出来最残忍的话,她清楚的记着这个孩子每一次在她面前要求认可,试图再汲取到母爱的样子:“我从没爱过你,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是儿子!你就是我养给家里的奴才,奴才都不如!”
宁擒云见她已癫狂,事了不愿多留,这些话,再**年前的时候,他可能会因此伤心无匹,记得新婚时还曾因为母亲的忽视带了怨气,给柔儿发过一次脾气,柔儿虽聪慧,却因为他性子深沉,不会解释,因此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她,从不敢把心计使到她婆母,自己丈夫爱重的养母身上,才束手被逼至死,他也是个罪人,一生都是罪人,起身淡道:“那我这奴才便先退下了,宁老夫人,你们一家好好过日子罢。”
行至堂门,往后看了一眼,见那高高的匾上的“孝悌传家”,半晌嗤道:“孝悌传家?传家………”
传不传得了还两说呢。
宁老太太毒如蛇蝎的声音跟在他后面。
“从没有人爱过你!秦柔死了!哈哈哈。”
“一辈子,没有人爱你!”
“宁擒云!你这一辈子!终究要做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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