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夜里雪下个不停,梦也做个不停。
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狐,一会儿在黑地里,一息儿又飞到山野间,一会儿是他哥死,一会儿又是自己死,秦炎红发雪肤的脸闯进来,掐着脖子要杀他。
热烘烘,汗津津,耳边吵吵嚷嚷。
天地一大白,银光亮堂。
大约过了早饭两盏茶时候,陈乖宝在被子里让捂醒了,一睁眼,胡嬷嬷满头的白发先看见,蒙翳无神的一双眼间,神带忧色,身上穿着黛篮的厚缎子袄,上头罩着牙色蜀锦棉背心,头上勒着防风锦毛嵌篮勒头,拄着宁擒云着人削的为老人行动方便的镶宝翡翠兽头拐杖,见他醒了,这才放心笑出来:“醒了,汗已发尽,可算是好了。”
给按按被子,帕子紧着抹净额上热出的汗,两个小丫鬟掺着,晃悠悠的老人手脚撑起架子,先送太医出去。
喏喏哼哼的人声远了,外间的妇人把防风挡雪的帘子放下,胡嬷嬷赶紧又让人掺她进去卧房。
小妩正要把还有些痴睡的公子扶起来,陈乖宝却捂着睡了一觉,又吃了药,早精神了,自己拿两手抹抹脸,坐起来。
于是小妩只叫人拿太医开的固元培本的药来,要给喂。
“…………”陈乖宝将那黑乎乎的药汁看见,也不说话,也不吃药,拧着脸坐向里,扣手扣脸的,看起来有些焦躁,隐隐怕人。
胡嬷嬷正巧进来,近前时才眯着眼看见,招招手,小妩立起来站在一旁,她让人扶着坐下在床边。
今年不过五十岁,却叫世事磋磨的已是身如枯叶,年轻时虽嫁过人,可惜家乡发了瘟疫,丈夫孩子都病去了,成了寡身,自到了秦家,半生全心都为了她的小姐操劳,后半生又只为了她这失而复得的宝贝茸哥儿,爱怜浓浓地摩瑟着她茸哥儿的背,从怀里努力翻,到了瞎着眼掏出来一把糖,在后头笑着哄说,故意极新奇的声音:“呦!茸哥儿,婆婆的茸哥儿!”
“快!快转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怎么从自个儿怀里掏出来这样的东西!”
陈乖宝叫老人一惊一乍地嗓音吸引,到底慢吞吞转过来,向她手里一看,咽了睡久初起的一声口津:“是糖啊……你怎不认得?”
想起她的眼睛不好,才觉失言,手虚搭嘴,有些愧疚。
胡嬷嬷长长哦了一声,满面愁苦地说:“唉,原来是糖………这可难了,我的牙都掉了,舌头也不灵了,这怎么吃,不知什么味儿哩?”
神色凄楚,就要哭的样子。
“啊!你别难受!”陈乖宝自然替她急了:“………俺帮你,俺帮你尝!”
胡嬷嬷转愁为喜,把那些糖倒了一半给他,催促道:“那……那快给嬷嬷尝尝,告诉嬷嬷是什么味儿?”
陈乖宝接住在手里,剥了一颗外头的金箔糖纸,露出里头白圆的糖块来,囫囵放进口里嚼,尝着外硬内软,溏心甜丝丝的,这甜味儿极其熟悉,他亮起眼睛:“是甜水儿!琼州的甜水儿椰子!”
跟胡嬷嬷说:“是甜味儿,好甜的。”
“原是甜的呀,那定是很好吃了!”
“嗯!”又剥了一颗放嘴里,停不下来地吃糖,也不怕了,也不焦了。
胡嬷嬷拍拍肩膀,又挨近些,揽着娓娓说:“这时节,千金难买越人头,嬷嬷呢,就只寻到了这个,真是对不住我们茸哥儿。”
是实在的,老人的歉意,为这样本来就不可能办到的事内疚,真的觉得对不起她的茸哥儿。
“至于荔枝那些,更是难得了,别说咱们府里,正当季的时候送回来,皇宫也得跑死几匹马,不过,嬷嬷也会做鱼饼呢!”年老稀羽的老雀,拔光了最后的翅羽也要给幼鸟筑起过冬的巢,剩下嶙峋的翅骨也要展开护着幼鸟取暖,明明弱小,因爱而强大,让人安定,揽着搂着珍惜着,又笑说:“做的也好香,一会儿饭摆上来,我们茸哥儿就能尝到了,你尝尝,跟你以前吃过的一样不一样?”
她试探说:“嬷嬷的乖茸茸……我们茸哥儿,不要跑了,也不要害怕,好不好?”
“这是你的家呀,嬷嬷在这儿,你娘亲也在天上看着你,她就是为你把心操碎,才走了的,我们两个最疼你,都护着你,还有你外祖父外祖母,他们都很老了,听说你出了事,什么都撂下不管,立刻来了,我们在,谁你都别怕,心里有不想同别人说的话,害怕,都可以跟嬷嬷说,跟他们说,我知道,我们茸哥儿在外头受了苦,受了大委屈,嬷嬷每夜里睡不着,不敢想……”她摩瑟着,哄慰着,年老弯曲发抖的手掌,沙哑虚弱的声音,像是地母唤回子孙的魂魄,帮他安定,获得安全,陈乖宝已不吃糖了,静静听着,眼眶湿了。
“……都不怪你,什么都不怪你,都是命不好,都是嬷嬷的错,是嬷嬷把你弄丢了……可你要记得,不管怎么,你变了还是没变,是乖宝还是茸哥儿,都是嬷嬷的宝贝,这谁也改变不了,就安心住着,嬷嬷管着你,谁都欺负不了你,我一身里但凡有这把老骨头,砸碎了,是能挑出刀剑来拼命的,你不要怕!若是……非要跑开时,也都随我们茸哥儿的心意,只是……总要给嬷嬷说一声,说个地方,嬷嬷临了知道去哪里寻你,也知道在哪一方,给我们茸哥儿留扇门,点盏灯。”她笑着,泪光盈盈:“你冷了饿了渴了,就回来,我们茸哥儿可有家呢,又不是没有人要的野孩子………”
陈乖宝扑上去就抱着哭,含糊地一个劲儿哭说:“嬷嬷……呜呜……嬷嬷……俺跑了……呜呜………俺昨天就偷跑乱跑了,你咋不打俺………俺哥都………打俺了………”
胡嬷嬷只是笑,迭声说“傻孩子”,听他说因跑走被打过,才更是心绞坏了,直搂着拍着背哄,柔声劝“不哭不哭,我们茸哥儿不哭。”
陈乖宝哭了一会儿,心里是又柔又酸,忍住把脸一抹,下定决心道:“嬷嬷,俺不跑了,俺以后陪着你,去哪里……”哽了一下:“都让你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该在哪儿,陈尚武捡到了他,天天如珠如宝地养着宠着,给他取名叫陈乖宝,那他就是陈乖宝,后头好变坏,也忘不掉,宁擒云把他领回来,先被打伤了一通,再在这里叫恐吓了几遍,又对他好,告诉他,他是宁茸,那他死都不会是宁茸。
像要领回去一只小猫,先给点好吃的,一点一点哄着到了家中,天天陪它玩,那任凭外头有什么,他只把你当主人,你偶尔发发脾气,一脚踢开,到了它还是离不开你,见你不生气时,依旧躺在脚边打滚儿,一但反了这个顺序,就如他在这都统府,先打的这小猫遍体鳞伤,再威胁恐吓,就算硬抓起来弄到家里,后头再对它怎么好,已经记着了,只会钻起来躲着,瞅准机会就要跑开这里。
而如今胡嬷嬷这样,就是一声一声,一遍一遍,把这受伤的小猫哄出来,告诉他,这里很安全,你在我怀里。
小妩跟着管事的学了些眼色,见着胡嬷嬷把公子哄好了,立刻把药端上来,胡嬷嬷的手颤症又发作,是过去被那府里人打坏了头上,喂不了药,有心无力,她给公子喂。
陈乖宝眼噙泪花,叫胡嬷嬷看着他喝完。
吃了药吃了早饭,胡嬷嬷身体不好,再说了两句话,也就让人掺回去吃她的药。
她一走,爱妹就回了院里,进了屋内。
正是胡嬷嬷知道他喜欢,按着好言好语教育了一番,也就放回来让陪着公子了。
“公子,我回来了!”爱妹携了一身外头的雪气,一进来就奔到公子身边,本是准备要扑上去亲一口,不知想起来什么,又顿步停下,却是陈乖宝见了,立刻把他包在兔毛护手里的双手拉出来牵着,扑上去亲了一口,吓得爱妹“啊”地叫了一声,又搂腰抱起转了一圈,陈乖宝高兴道:“你那夜跑去哪儿了,俺都想死你了!”
又把他放开,看见他换了一身体面的小袄裤子,松花色的一身,戴着兔毛护手,更像个清秀的小姑娘似的,喜爱的不得了。
“我被吓得丢了魂儿。”爱妹叫他亲的羞羞答答的,抹抹脸,低头:“不知哭着跑去了哪儿,是小妩带人追上我,把我交给了胡嬷嬷,我本以为胡嬷嬷肯定要着人打我一顿撵出去,吓得我快哭死,谁知胡嬷嬷没有,说我也是可怜,只教导我说那是不对的,同我说了好多道理,又给我了几身入冬穿的好衣裳,今天叫我回来,仍旧陪着您。”
陈乖宝“哦”了一句,又把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问:“你来时,见着那红头发了么?他去哪儿了?”
他还记得昨夜里的事,正要找机会报仇。
爱妹只听见就浑身一抖,险要跌到陈乖宝怀里:“公子,咱别去寻他了罢……”眼泪汪汪地:“我害怕…………”
“哎呀!你只说,他在哪儿。”
爱妹支支吾吾,说出来更怕,捉摸不定那阎王:“听……听送饭的人说……现在在抱厦……他那房里喂……喂鸡。”
陈乖宝略一思索,只在房里找弹弓小刀这些,转着眼睛想办法,爱妹见他这样,赶紧过去拉着:“公子!公子!别找了呀!”
“我……我先带您去看热闹,就在外院正堂!”
“热闹?”陈乖宝停下,气冲冲地说:“什么热闹能有俺报仇重要!”
“大热闹!”爱妹双手比划,拉着他穿上厚衣裳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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