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胡嬷嬷正跟小妩坐在屋里窗下就着炕案说话。
外头这个天气又是下小雪,幸而没什么风,彩画瓷面小插屏前点了盏灯,小黄豆似的暖着亮一老一幼两张脸,虽是白天,可小妩手里干的是精细活儿,给公子这回绣的肚兜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到鸳鸯眼睛了,得亮一些。
胡嬷嬷哭坏的眼睛让她再做不了这个,盘着腿坐在另一边跟小妩拉家常,时不时指点一下针法,下人有事情,都知道来新修好的公子院里找胡奶奶,暖好了这里,前两天才把人搬过来的,一样的锦绣窝富贵窟,比宁擒云那院里有过之而无不及,趁着灯,胡嬷嬷凑近看小妩的针脚,正说到:“绣这花样儿我就要难受,咱家里这小爷们儿,我天天思忖着给他找个姨娘,可如今这宝易挖,人难寻,哪里给他找个人品模样家世我放心他中意的呢?如今是独个儿的小鸟儿了,翅膀扇起只不着家……”
又骂宁擒云:“我说你们宁都统,混球老子!准的什么幺蛾子,悖时缺德黑心肠的东西!撺掇茸哥儿去的什么地方,还小着呢,他又耐不住性子,可知外头那些挣茸哥儿银子的,身子脏是不脏?!”
胡嬷嬷常骂老爷,府里但凡有什么事,都能骂到老爷头上,小妩不敢多接话,手上不停,抬脸只笑说:“奶奶您放心,有秦少爷跟着,纵咱们家小爷们儿喜欢,秦少爷我瞧着最稳重的,他知道劝。”
胡嬷嬷叹口气,道:“茸哥儿听他劝,那倒好了!”
“我瞧着最近更怕那杂种了,不知他又……唉………若不是瞧着实在有本事,我断不留!只在我这里就容不下!”
白天眼神好些,胡嬷嬷将小妩又眯眼模糊看,模样老实周正,人也乖顺温柔,又会针线汤水,她最放心,可惜家里已在外头许了人。
她们这边的宁家,不是那边的宁府,再舍不得,也不能做欺男霸女的事情。
小妩自然笑劝:“奶奶您别操心,爱妹也跟着呢,外头院里那姓成的军爷也跟着,他稳妥,爱妹那小东西也滑的油似的,还怕没他吃的,纵不了公子。”
胡嬷嬷道:“但愿罢,明儿我要去城外寺里还个愿,如今茸哥儿回来了是天可怜见,当初找他找不得的时候我在多少佛前磕过头许愿,磕了九十九个,少还一个都不成,菩萨觉得我的心不诚,要是把茸哥儿……啊呸呸呸!就说你是他屋里的,他又喜欢你,我明走了,你替我多看着些,带回来出条子的不要留着过夜,浪在外头时,你估摸着,该叫就叫。”
小妩点点头,胡嬷嬷又唠叨说:“我如今是老了,只盼着你们这些在哥儿院子里的能立得起来,那到时我便死了也放心。”
“再有几场大雪,到了年节下,宫中开宴时,咱们哥儿要去,那边那老鬼肯定也要去,我这身份身体肯定是去不了的,到时若能带着你去伺候,你可千万机灵些,咱们哥儿不聪明,千万看着,别让他中了别人的话绊子,吃亏惹事。”
小妩又是笑,脾气好,也没不耐烦:“奶奶,我晓得了,这话您同我说过许多了,我一定记得。”
又说:“再说了,到时老爷领着咱们公子,谁敢在他面前耍心眼儿。”
胡嬷嬷手里刚端起来的茶碗停下,面上立时就冷了些:“靠他?这一辈子我心里都恨他,我做鬼都恨他!”
往事是想都不敢想的灰暗,只起个头,想到独独没福死去的人,满布皱纹的眼就湿了,压下,把茶碗端起来喝。
小妩也不知她怎么了,胡嬷嬷总是这样,一时提起老爷倒罢了,又有一时,听见看见,只恨不得生吃了,幸而老爷不常回来,要不然他们底下的人都说,胡嬷嬷的气的少活两年,公子得天天掀桌子。
一时两人说到这里,屋里默下来,却听见院里说话的声音近了。
听着挺生气的样子:“□□他娘的,下回俺逮着了,非捶死他,气死我!”
陈乖宝那口音原先是陈尚武一嘴一嘴亲自教的,如今离哥哥久了,又在这里住了天长日久,倒不用宁擒云特意提醒,他自己脑子就乱了,潜移默化地变了,没改全,如今是嘴里胡说的阶段,但骂人的话是一句也没忘,所谓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胡嬷嬷听着人进屋来,面上立时春暖花开了,紧着叫:“心肝儿快来呦,进来,嬷嬷这儿有面茶吃,今儿怎么回来的这样早?真乖。”
小妩绣肚兜,低头不说话,听外头给公子一行人身上收拾干净脱了外头衣裳,陈乖宝一迭声的应进来:“嬷嬷,我回来了。”
一挑开棉门帘进来,早都把险要咬人的脸色换了,满脸的笑,白嫩嫩的脸上都是些口脂印子,一脸的“我鬼混回来了”,扑到膝下甜甜叫了句“嬷嬷。”
胡嬷嬷携住他手,摸摸脸上,拿手绢子给他擦,叫人给公子倒热面茶喝,又吩咐说该上午饭了,外头的妇人立马去厨下说话。
她叫一直是副死人脸的秦炎上来回话,问今天都去了哪里,秦炎话少脸寒,是一不说二,问起来费劲,爱妹就在后头跟着补充,幽幽怨怨的,说也没去哪儿,先去了赌坊,等公子把钱输光,就又去了会芳馆,他们一进去,那些姑娘们又都按着公子亲,太凶了,别让公子去了罢,又说奶奶放心,没在那里睡姑娘。
胡嬷嬷点点头,又问:“怎么我听着是生着气回来的?”
秦炎握刀在下站的板正,还没说话,已被陈乖宝瞪了一眼,用那种“你敢张嘴试试”的眼神。
他明明怕秦炎,却总敢下意识的对秦炎发脾气。
自打那夜里秦炎粗鲁的亲过他之后,再没有任何冒犯于他,像那夜里被亲到浑身无力气得晕过去只是错觉,是做了个梦,甚至就连荷花那日指给他看,说秦炎要杀他,这红头发到如今却也未见行动,陈乖宝不傻,知道荷花骗他了,因为他知道红头发厉害,要杀早杀了,但也知道红头发不喜欢他,就像他不喜欢红头发一样。
这人见不得别人对自己好,琴霜姐姐还有好多漂亮姐姐亲自己时,红头发的眼神能吓死人,琴霜姐姐她们怕死了,只敢亲亲,不敢让他留宿。
宁擒云至今也不知道,儿子去逛窑子,逛的是十分素净,至今也没挨着女人的床,这怎么移性子?
秦炎接受到他眼神,把嘴闭紧。
爱妹是公子肚里的蛔虫,遮掩道:“没什么,回来路上有条小狗撞了公子的轿子,撒了泡尿就跑了,公子为这生气呢。”
陈乖宝立刻点头:“嗯嗯,气死我啦!”
“这能值得生气。”胡嬷嬷笑笑,再没说什么,给他擦干净了脸上,午饭还等一会儿,陈乖宝香香喝了面茶,爱妹撒谎说到小狗,他又想起自己那一篮小鸡,听爱妹昨天说长大了些,便又跑出去看小鸡。
爱妹立刻跟着去了,秦炎也出去。
胡嬷嬷还在里头问小妩:“怎么我瞧着那混账东西的脸上也花的不得了?”
小妩道:“还不是公子打的。”
“该好了呀……我估摸着,多久的事儿了。”
“新打的。”
…………
小鸡崽儿们在下院抱厦墙下的小瓦房里散养着,如今是冬天,放在外头是要冻死的,秦炎便给这些小东西弄了个小房子,陈乖宝死活要拿回来的小鸡崽子,他的口粮,喜欢的时喜欢的不得了,可只吃过未曾养过,浪起来就忘到脑后,也不会喂,只秦炎天天记着给喂食喂水,做的小瓦房不透风又宽敞,因前两天天太冷,冻死了一只小的,陈乖宝哭过一回。
小瓦房门一开,小鸡崽儿们果真又长大了许多,有几只已经生硬羽,这会儿他手里拿了把小米给喂,秦炎也在一旁半蹲着把手上的小米摊开,显然小鸡崽儿们只认秦炎,十几只都“啾啾啾”去了秦炎身边围着,只有少数几只来啄陈乖宝这甩手掌柜手里的小米。
爱妹来他跟前蹲下,见公子又盯着秦少爷生闷气,八成嫌自已养的孩子倒认别人做爹,笑道:“七禽房有外头新弄进来养的红腹锦鸡,那多好看,小凤凰似的,您怎么偏惦记这些个?”
陈乖宝给他的小鸡喂小米,头也不回:“那又不是我的,这才是俺的,我喜欢。”
爱妹撇撇嘴不以为然,又试探道:“公子,那……明天我们还去会芳馆吗?”
檐下雪纷纷细细,陈乖宝鼻头红红的,嘴里呵出热气,把手里的小米大方地往地上一撒,让小鸡们随便吃:“去!怎么不去!你没看见琴霜姐姐今天被打了!”
爱妹素来胆小怕事,道:“或许咱们不去了,琴霜姑娘就不挨打了呢?本来就是叫条子叫到一处了,一方松松手也就没什么了,那边可是贵妃娘娘的弟弟,是国舅爷,不好惹,算了吧,咱别跟他叫板。”
“再说了,听说人家也在白鸣书院上学呢,您年后也要去,他是老人,不好把人得罪了。”
“她已经被打了!”陈乖宝一身的反骨,才不怕这个,扭头道:“你怕,你明天别去!俺自个儿去!他打人就是不对!”
“………”爱妹将一旁余光不离公子的秦少爷看见,莫名腰子硬起,有了底气:“去呢……没说不去。”
陈乖宝这些日子哪个青楼娼馆里没去过,他这嫖客的生意极好接,进了屋跟着一队人,看着这小公子跟姑娘们捉迷藏,吃点心,最多搂搂抱抱亲一个,有个活阎王跟着,妓女们连床都不用跟他上,出手又阔绰,十分轻松地挣不少钱,哪个不爱他。
到了这会芳馆,新选出的花魁,一个叫琴霜的,花名月仙娘子,听他的名声,只爱这样文嫖的,便只点他做入幕之宾。
奈何几天下来都好好的,偏昨日贵妃娘娘的娘家兄弟曲小国舅过生辰,一群白鸣书院的好友宴饮,席间有些歌舞伎以艺娱客,听说会芳馆的月仙娘子琴弹的好,便叫这月仙娘子去私府里出个条子,家人去报,回来说来不了,宁大帅的公子近日占着月仙娘子的牌子。
曲家是京城旧派,曲小国舅的父亲官居内阁督御史,姐姐又是当今贵妃娘娘,家世尊贵,早看不惯宁擒云这声势沸反的样子,昨日且按下不表,等过完了生辰,今日清早,便让家人来会芳馆,当众打了这花魁娘子两巴掌,脸都扇肿了,陈乖宝今日去时,他那漂亮的琴霜姐姐正要上吊,说怎么也活不成了!她没脸见人了!
又哭说:“您别再来了,您是好人我晓得,可国舅爷说了,明日他再叫我的条子,我要是再不去,就让我在京城娼门里活不下去!”
因此陈乖宝热血上头,明日只要去给他的琴霜姐姐撑腰护花。
正说着明日去如何治那边的人时,胡嬷嬷又派人来叫,说豹营那边来了个小将军,带着一队人抬着礼物进府,说是送您的,请您去看看。
陈乖宝便兴冲冲的跟去了,到了七禽房那边,原是楚雄带着人来了。
见他来了,立刻把身上的新甲整了整,笑拱手道:“见过公子。”
陈乖宝认出他,笑眯眯过去厮认了一番,直说:“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吃的?叫花鸡么?”
楚雄卖了关子,只笑给他指看七禽房雪地里的一个黑布盖着的大笼子:“是这个,好东西!宫里要时捉一只都费劲!”
陈乖宝隐隐有些心慌心跳,他好像听见了熟悉的浑厚低吼。
果然,黑布一揭,里头是一条愤怒乱撞的吊睛白额虎,铁栏叫撞得乱响,它见了光,更是冲陈乖宝呲牙吼叫,凶猛地狰张着身子撞击铁栏杆。
陈乖宝当时就吓傻了,楚雄还在夸夸其谈,说他捉这只老虎有多不易,但只要想到是送给公子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得,问公子喜不喜欢?
他们公子已眼发直了,是秦炎发现他许久滞着背影没动,才知道不对,赶上来挡在他眼前,在耳边说:“茸茸,回神,回神!”
叫了几声,陈乖宝才双手将秦炎抱死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直说:“快走!快走!”
“它要吃我,它要吃我……呜呜……”
“嗯。”秦炎眉间深川,立刻将人抱娃娃似的托着腿抱起来离开。
陈乖宝腿已经软了,知道自己不能走,便把哭花的小脸埋到他肩上,看都不敢看,喉咙里不时发出颤抖的哼声。
临走时,秦炎冷看了一眼楚雄,把楚雄钉死在原地,心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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