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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眼见这日白日出了城,并没多少光明时候了,两人便带人先去了京外现成离得近的一个圣上赏的富庶皇庄。

这处庄子离得城内近,又是皇庄,都统府里宽和,许他们其中有人进城务工走贩,只按定日子每月交上租子便可,况周围村子里更布散着许多宁家府兵住宅,平日耕耘吃住都在一处,都统府管束家下人严,这处又多是军属住处,并没有其他官家私宅上主家府中不时有人来仗势欺人,胁迫掠夺之事发生,事实上也并没人想不开,敢在这里撒野。日子都好,庄头也是自己人,账也好算,两人放了粥,发放了东西,少不得夸赞一番庄头村头们这年事情办的好,在一处吃了饭,带上些庄头们给的看得上的稀奇吃食玩意儿,又坐上车带人去了胡奶奶说的小桥庄。

天也黑了,预备夜间就歇在那里,晚上喝了那说的梨汤再睡。

车马到小桥庄时,天已黑了多时,北风稍歇,野村中正是天寒地冻时节,树影连绵,满庄子房屋外头青青黑黑,唯有屋内窗内的残灯余火泄出,几个壮年打着火把围着祖爷父兄,几位庄头并一伙村上的耆老搀扶翘首候着。

要到一地时,家兵队中总有人策马先报,以备各处庄子收拾下榻处和一应供奉之物,不至于使他们太过仓促,怠慢了贵人。

他们是早得了信儿的,此刻才都能齐整来到庄口迎接。

马车停下,秦彪先跳下来,村野之地,比不得都统府铺地是玉板,垫脚用鹅卵,成日有人洒扫收整,鸟停过都不见印儿,这里连冬日里雪消消下下,遍是土路洼道,少不得他一跳下来,皂面白底的锦靴上溅下泥来。

大家见这位先下来的少爷嘴里“啧”了一声,把眼一抬,有些烦闷。

众多火把一照,这少年人站直了将他们打量,身长相威,容貌甚伟。

都知道这些上等人家的少爷爱洁事多。

不知他要不要发作,心中忐忑。

谁知秦彪变脸比翻书还快,忽而一笑,向众人抱拳道:“叨扰各位庄头耆老了,天也晚了,各位中年高者快家去歇息罢,留两位年轻庄头带路便可,我们也是人困马乏了,剩下的事宜,咱们明早起来,大伙儿都吃饱喝足了,再办不迟。”

又向马车上叫道:“宁茸,不用下来了,一会儿我们直接去歇息处。”

他自来了,一句没管他这表哥叫过哥,都是直呼其名。

这人甚傲,怎可能管这还低了他一头多的小身板子叫哥,心里说不服自己,也不服他表哥。

马车上的人也就应:“嗯……知道了。”

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宁茸这个代号是叫他呢。

从前闹过说过,说他不是宁茸,不是,是陈乖宝!可并没几个人放心上,胡嬷嬷照例还是一口一个“茸哥儿”的唤他,家下人一口一个“公子”,秦炎一口一个“茸茸”,宁擒云偶尔也来轻叫一句“茸儿”。

他的代号越来越多,就像从前哥哥一句一句唤他乖宝似的,无不叫的牵心挂肠,总到舌尖上,都是把他往“宁茸”这两个字叫。

他也就像从前哥教他说话,教他认识自己的名字是“陈乖宝”一样,被这样的重复性发音教化了,说服了,跟把自己跟“陈乖宝”三个字对上一样,也把自己跟“宁茸”两个字对上了。

说到底,叫什么也没所谓,名字这东西对别人有用,对自己最是无用,一个人但凡有了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天底下也没有人成日自叫自名的。

即是给他们叫的,那便爱叫什么叫什么罢,总之,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就行了。

也说是,如今也没有人再叫他“陈乖宝”了,以至于“乖宝”这个称呼再想起来陌生的很,没有了那个粗声粗气,又叫的爱恋无方的男声帮他日日复习,甚至于快在时间的冲刷里忘记……

大家听这位少爷一叫,才分清了两人,这个多半是舅少爷,车里的才是他们家公子爷,他们正经主子,这下才都敢放开话叫人,向马车内道:“公子您多福,公子一路辛苦,下处早预备好了,在那边望台上,床也早温下了,也有热汤水,地方简陋,您别嫌弃,去看了,有什么不足的,您只管打骂,我们再滚去让人收拾………”

秦炎不知何时也已策马前来,众人见他这一头红发,自就知道是那位秦少爷,都是一凛,也垂手见了一礼。

秦彪同几个庄头寒暄了几句,又跳上车进去。

“滚下去,你这一脚泥脏死了……都踩脏了。”

“就不!嫌弃你下去,我反正懒怠走路。”

车里两人说话,耆老们见暂时无事,得了吩咐回去,秦炎就在马上指了两个庄头,叫在前头带路,引着人去了庄内望台。

供府里主子来休息自娱的小宅修在庄内东边的望台上,村野之地,同都统府怎么都比不了的,还不如宁茸在家的院子一半大,也没有正经院墙,就是平平整整的场地上,用潇湘竹排的丈高篱笆围了一个小院子,院内铺得青石板,不算厨厕等,共有正房抱厦总共七间大小房子,院内也种些竹梅等物,嵌了几颗像模像样的假山石,同竹梅相衬,摆的雅些,院子也是修建的小而雅的。

到院内,秦炎才让茸茸从马车下来。

秦彪早跳下车,先进了屋内,宁茸跟着。

两个庄头见把人送到了,也就告退,各自回家。

此处不比都统府,一则主人不常来,二则没那个条件人力,便没修地龙,屋内多用火盆铜炉,秦彪坐在堂上软袱炕沿儿上,脚下就是一个火盆,宁茸坐下在表弟那头歪着,见他立刻把泥靴蹬了,地上东一只,西一只,嘴里直骂:“去他娘的,什么破路!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也不给爷脚下铺个毯子,好好的靴子,糟践了。”

又冲外头喊:“哪个死在外头,给老子端盆热汤来,弄香点儿,老子要泡脚!”

携芳正要去厨房吩咐烧水,听见赶忙答应:“知道了,舅少爷,就来!”

将袜子都脱了扔了,光脚翘在火盆边烤,还嫌弃说:“恶心死了。”

将他脚底板一看:“呵,脏活累活都是我的,你倒一路干净的跟新的似的。”

宁茸只抿嘴笑,也不理他,秦彪吩咐门外的护军道:“路上我们说要喝梨汤,如今你且去找那师傅,切记,人家年纪大了,不要人来,你们在旁边守着那老倌儿做好带回来便可,走时多给些银钱,道麻烦人家,态度必要好些。”

门外人应了,去了。

宁茸今天见了一天他做事,笑夸他:“你这在外头不是好好的么,说话办事儿人模人样的,怎么在家那么凶,恶成那样。”

“你怎么两个人换着来呢,人前一个,人后一个。”

秦彪想“这傻子”,笑他:“你懂个屁!咱们这样儿人家,父母会教的,都是这样儿,凡这样方能立足,你还得学呢,日后我慢慢教你。”

说完又想起来,趴到耳边悄悄说:“这会子快睡了,你把那……那叫爱妹的叫来,叫他服侍我们睡觉,可好?”

宁茸一撇嘴:“你又不跟我睡,你的睡处在后边儿,再说,我不急着上床呢,我还等着喝梨汤呢。”

说话间,秦炎也把车马家兵安排好了进来。

“你若想跟人家玩儿,你自去找他好了,一路上念叨多少回了。”

“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日后,若是有什么……别怪我。”秦彪含糊,笑的贱兮兮的。

宁茸无所谓:“随你便,只一条,跟人家玩儿就好好玩儿,别欺负人,再在我眼皮底下像对小妩姐姐似的那么糟践人,我还打你。”

“不,那是对别人,凡我看上的,我疼她还来不及。”笑哼哼一声儿,又带点儿傻似的说:“我……我会负责任的。”

弄得宁茸倒摸不着头脑,一块儿玩儿负什么责任?

见秦炎站到他们身边了,虽说同这人处久了,打他也不还手,折磨他也不吭声,他也没傻到那份上,大概知道了他像是在对自己感到愧疚,在讨好弥补自己,就像以前哥哥对自己做了心虚的事儿似的,不过他俩的表现不一样,哥哥是涎皮赖脸,他倒跟个木头、石头似的,木头讨好人时都是硬的,弯不下腰,石头要往人怀里滚时,砸的也吐血,实在消受不了,心里那股子恨怕总是膈应着,冷声冷气道:“你来做什么?”

秦炎没说话。

携芳手脚麻利,快快把洗脚水烧好了,调了香汤在铜盆里,进来伺候了舅少爷把脚洗了,又给重换了舒服的棉袜皂靴,秦彪终于惬意,屁股一拍,出门去了。

见秦彪确切走了,秦炎才吩咐携芳他们:“伺候公子安歇罢,晚上将门窗锁好,小心炉灰灯火。”

门里门外一众人答应了,他才走了。

………

厨房里,携芳已忙完事情,出去办明早的饮食去了。

台子下庄里有专管往都统府里进菜肉的老媪,携芳让护军送她去挑,这些事情不放心拖给这些大男人,他们心不细,挑得又是不鲜,又是不合公子同舅少爷的胃口,公子倒罢了,这舅少爷实在难伺候。

她倒霉,小妩姐姐那日惹恼了舅少爷,胡奶奶也嫌她越来越笨了,降了一等,调去了自己院里,从此不再让伺候公子,这回出来,共带了她们两个丫鬟,她就是那个被分到贴身侍候舅少爷起居的。

想还是对这舅少爷上个十二万分的心罢,免得同小妩姐姐一般,那可不止挨热汤水。

下边灶下现今只留了一个锄绿添柴,锅里烧的是公子舅少爷过会子洗漱用的汤水,这会子已是夜间亥时,车马都歇了,四处安静,料公子喝完梨汤也该睡了,她得快些。

听见门口有人笑嘻嘻的,原是爱妹这小蹄子来了。

“锄绿姐姐,瞧我带什么好东西给你了!”

手里提了个小锡壶,像是农家的东西,往案上拿了两个瓷碗,过来拉了个小凳儿,同她一起坐在灶下,她忙着添柴,爱妹倒了热热的梨汤在碗里,捧到她嘴边要喂,锄绿直笑说“作死,越来没个分寸。”自己一手添柴,一手腾出来接了饮用,笑道:“又在公子那里得了好儿了?这会子来孝敬我?”

“我去寻公子,一个军爷正好送来,公子同我说着话饮了一小壶,另一壶喝不了,就给了我。”爱妹道:“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姐姐,不敢独享,这就带着来了。”

锄绿笑说:“呸!别灌蜜,是有事求我罢。”

爱妹素日说话就柔柔弱弱的,生得似个女孩儿,爱俏,打扮的也总嫩嫩的,外头府上的三等小子头上是总了个髻,包块儿暗色绢布,二等、一等,公子身边陪玩儿的亲近小子也都是头上光溜溜总个髻,奴才不能加冠,有那木的、银的、玉的,按等级亲近,会别一根簪子在那髻上,他倒好,成日里哄的胡嬷嬷开心,公子喜欢,赏了些好东西,如今身上是件藕粉色袄子,月白色夹背,头发一半用根白玉簪穿了玉环绾在脑后,松松落下脸侧几缕发丝来,一半垂在后头,尖尖的脸儿,圆圆的眼儿,白白的面皮儿,谁一瞅都似个小小姐,新姨娘似的,谁当他是做粗活儿的小子呢。

爱妹见她戳破,也没掩饰,苦着脸娇气道:“统共就七间房子,公子一间,舅少爷一间,秦少爷一间,剩下四间,那些护军占了睡大通铺,我这身份,也只能跟着一块儿睡大通铺去,我怎能去!姐姐又不是不知道……”说着就要哭啼,泪花儿蕴上来:“我被那……被那恶人……”

“如今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大男人夜间同我在一处,我怎么不怕?又不是在家里,胡奶奶让人给我单独留了个小房间,突然这样,我这些日子怎么睡得好……”

“活该。”锄绿笑他:“谁让你闹着要来受这罪了?你又非要跟着。”

“哎呀,姐姐~”爱妹撒娇似的唤她,一双圆眼睛纯如水地睇着她,眼带哀求。

“我知道,你八成是来求,夜间想同我睡在公子的上房里,是不?”

“嗯嗯!”爱妹直点头,又说:“我刚才去找公子时瞧了,够睡呢,公子在里间,姐姐在橱门外的耳室候夜,我就睡在外头的小炕上,冷一点儿也没关系,只求挤不着姐姐。”

锄绿笑:“你都替我想好了,各人睡哪里你说的头头是道,我还怎么说呢?”

爱妹见她有允意,忙要叫唤着谢,她又拿眼将人一溜,冷下面色来:“不过你可记着,是我心疼你才这样,你可给我乖乖的,睡在里头,别弄鬼儿,别看咱们胡奶奶心好,她眼里也是一点儿揉不得沙子呢,不信想想小妩姐姐,多好的前程,如今没了。”

又长叹一声,有意劝说:“我劝你,也把没用的心思收一收,府里如今有了,纵在公子身边,后头没能留下来,怎么也轮不到你的,你如今整日这样打扮,到底也不是个女孩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中用!趁年轻,多攒些钱是正经,正好奶奶公子都疼你,指头缝漏下来,你下半辈子纵成不上家,到老了出府去,还不是一大把干儿干女让你认,上赶子当你儿孙,你手里把钱攥着,他们谁不给你顺顺当当,和和美美送了终,不比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让那些小子背后面前戳你脊梁骨好。”

爱妹因着一副作派,府里但凡是个小子都瞧不上他,他也瞧不上那些污泥男子,倒在丫鬟女孩儿堆里混得开,长得也好,身上总弄得喷鼻的香,又能识得些胭脂水粉的好坏,妆容发式的时兴样子,说话也羞羞怯怯柔柔的,“姐姐、姐姐“地叫着夸到人心坎里,哪里能不在女孩儿堆里受欢迎。

锄绿多这一句嘴,也是心疼他,知道他自小苦出身,一没没生在正经地方,二来后头又落在那府里让宁芝那恶人糟蹋,从小儿就没法子好生做男人了,是长不好了,他如今一心想往上爬,也是挨欺负挨怕了,心里总没个着落,像个剁了脚的兔子似的,只能在血淋淋地原地挣扎,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了,对自己的认识也有了偏差。

爱妹捧着碗,嘀嗒一声,落了一颗泪珠儿进去汤里,小脸苍白,哽咽说:“姐姐,我都知道的,我如今已把心改了,不求什么的,只是我再没有亲人了,也没有人疼我,只公子对我好,我也离不开他了,我就是总想跟着他,要不然在哪里都怕,纵以后公子成家收人了,我也本本分分的,一辈子,他不赶我,我跟着就成了……”

把锄绿听他哀哀说这样话,心疼的不行,叹了口气,笑道:“行了,姐姐不是遂了你的愿吗?咱们府里如今是什么地方,这样好的日子,你去哪里找?快别这样,像是没日子揭不开锅了似的。”

锅里汤也热多时了,才回想起来说了半会子话说忘了,赶忙把碗里梨汤两口饮尽,爱妹也起身给她帮忙,打了半桶热水,又提了一桶冷水,去公子房里了。

走时把灯都吹了,只留下了门口一根红蜡亮着,拿木灰盖了锅底的火,同爱妹吩咐:“你亲眼看着灶下火星子全灭了,吹了灯,锁好厨房门再过来,自去拿你的包袱铺盖,我先去伺候公子睡下,一会儿你过来时刚好,咱们一块儿安顿下,我也把门锁了无事。”

爱妹应了:“嗳。”

锄绿就走了,他也眼不岔地盯着灶灰下的火星子,伸手烤着余温等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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