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的风像从刀缝里漏出来,带着盐冷,吹得人眼睛生疼。
马队绕开官道,从碎石与枯灌里切下去。雪薄,冰硬,铁蹄一落就“喀”地裂成网。
“前面两里,风口。”阿速压低声音,“左边是塌岸,右边是盐洞外沿,路窄。”
阿祁延嗯了一声,抬手做了个手势。十几骑立刻拉开队形,弯月旗影在夜里一掠而过。
谢棠衣把斗篷扣紧,跟在他身后。她不看脚下,只盯着远处的红火——三道,时明时暗,像被风噬了一口。
又前行半里,火忽然灭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勒马,夜色像一块冷铁贴上来。
“不是我们的信号节拍。”哈牙皱眉,“像是被人夺了火盆。”
“下马。”阿祁延翻身落地,刀鞘轻撞在腿甲上,“步进。”
他们牵马前移,雪面开始往下斜。风口到了。
两侧是灰白色的盐岩,表层被风磨得极光滑,像冰面。下方传来沉闷的水声——是洞里旧盐池慢慢呼吸。
正前方,一段浅浅的台地,被人踩出一串错乱的脚印,最深的那两枚鞋印边有血,蜿蜒着拖向洞边。
“灯盏。”阿祁延伸手。阿速递来一盏罩风小灯。
灯火一亮,地势的细节便清楚起来:右前方是一道狭窄的石脊,石脊尽头是洞口,洞口被草帘掩了半半,帘下压着三支半熄的火箭。
草帘的下缘,被细细的铁丝系住。
“别动。”谢棠衣出声,“这是掣扣——一拉,火箭就点。”
阿速蹲下看了一眼,低声骂了句西陲话:“下三滥的活。”
“从岩背绕。”阿祁延抬眼看塌岸,“哈牙,带两人从上面过,先封北侧退路。阿速,跟我。”
他看了谢棠衣一眼,眼神极短的停顿:“你在我后面。跟紧。”
“别说第三遍。”她压声,“去。”
三人踩着石脊过去。风被岩壁挡了一半,灯焰稳了些,映得洞口那截草帘柔软地抖。
靠近时,洞里传出极轻的金属摩擦——一丝刀沿擦石的声音,像人在黑里摸索。
阿祁延抬手,三指并拢,轻轻在空中一压。
那是西陲骑队的暗号:“不出声,等。”
洞内忽然“咯”的一声——像谁踩断了盐岩细刺。紧接着,一抹极细的影从草帘下掠出,直奔石脊下方的暗处。
阿速反手一拽,把草帘从一边扯开半尺,灯光压进去,照见洞口的第一层台面——
空。
只有一串新鲜的鞋印,浅浅,步距很短,像是孩子的脚。鞋印旁边,压过一个大人的靴底,鞋跟处有铁钉,钉头别出一枚斜的口子。
“钉印往里。”阿速低声。
“有人抱走了他。”谢棠衣咬紧牙,“不是我们的人。”
“先进去。”阿祁延把灯递给阿速,自己抽刀,刀背贴在臂上,侧身入洞。
盐洞里的风更冷。墙上有旧年的火烬,黑痕一条条像蛇。脚下是被人踩实的盐壳,踩上去“咔嚓”作响。
往里五丈,洞分叉。左边窄,右边宽,右边隐隐有火光的余温。
“右。”阿祁延低声。
他们刚回身,头顶忽然一沉,一张细密的网从上方落了下来,网绳夹了盐砂,带着重量。
“伏!”阿祁延一把把谢棠衣按到洞壁,肩膀一沉,硬生生顶住坠落的力。阿速在旁边抬刀挑网,刀锋与铁环擦出火星。
“往里跑!”洞深处有人低喝一声,带着东南官话的口音,随即是脚步乱响。
阿祁延一肘撞开绳环,刀锋翻转,一刀砍断网角。他的声音冷得像石:“堵右岔!”
哈牙的回应从外头掠来:“得——!”脚步声踩着石脊的节拍,往洞右端飞去。
网落在地上,盐砂扬起。谢棠衣从洞壁撑起身,眼里泛着风吹出的水意,但神智极清:“他们拿着我们的路线图。知道盐风口和岔道。”
“是朝使的人?”阿速咬牙。
“不像。”谢棠衣指向地上的钉印,“这个钉口,我在茶马道见过——南路商队请的镖脚。”
“雇佣的?”阿速骂了一句,“谁出的钱?”
“等会儿再问。”阿祁延把刀换左手,右手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匕,递给谢棠衣。
“跟着我。不要离开灯。”
“嗯。”她接过,握法稳当。
他们冲进右岔。洞壁开始渗湿,盐味被水汽压得很重。前方一道低矮的石门把洞分开,石门的底部挖了一个手宽的沟,一股细水在沟里流,冰冷地贴着脚面。
石门里有影动。一个黑衣人刚要转身,被哈牙从侧面撞下,滚在盐地里,挣扎间袖口撕裂,露出一截金边袖衬。
“还说不是朝廷的?”哈牙冷笑,膝盖压住那人背,刀背敲他的手腕,“说——人呢?”
那人闷哼一声,没开口,舌头一卷,喉间鼓了一下。
谢棠衣反应比哈牙快,指尖一勾,捏住他下颌:“吐出来。”
黑衣人的嘴角渗出淡淡的黑,像墨。
“鹤顶。”阿速沉声。
“别管他。”阿祁延眼神都没过去,直冲石门里。
石门内侧有一段狭窄的下坡,坡尽头是盐池露面的暗潭,一盏油灯被踢倒在岸边,灯油顺着盐脊流了一条亮线。
亮线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人背在肩上,正往潭后的小洞口钻。背人的那人步子很稳,像野猫,肩背线条干净,刀挂在腰后,不晃不响。
“站住!”阿速一声暴喝,声浪在洞顶炸开。
那人连头都没回,手掌一撑岩壁,整个人贴着洞缘滑过去,动作利落得像练过十年水洞。
“我去!”哈牙脱口而出,整个人从石门里弹出去,脚尖点着盐脊跃过去,身形猛地压向对方。
对方忽然一矮身,空手把小孩往上一抛,抛向洞后那一截凸出来的盐台。盐台恰好能接住,孩子整个人被布裹着,滚了半圈,没落水。
与此同时,那人翻腕摘刀,刀背横挡,和哈牙的长戟撞在一起,火星迸散。
“别碰孩子!”谢棠衣已经掠到盐台下,短匕插进盐缝,借力一攀,手肘扣住孩子的肩背,把人稳稳拖到自己身前。
她剥开那层布,里面是一张瘦削的小脸,鼻尖冻得通红,紧闭着的眼睫上全是霜。孩子呼吸浅,但均匀。
“他醒着。”谢棠衣低声,“只是被药昏了。”
哈牙那边交手更狠了几分,对方步法极怪,避让的角度总能擦着兵锋过去。两柄兵器在盐地上拖出了大片划痕。
阿祁延不插手,他只盯着对方的脚——那是一双轻靴,靴底薄,足弓高,落点像水上的鸥。
“东海脚。”他淡声,“避水步。”
“原来是海路的贼脚,难怪。”阿速咬牙,侧身封向另一头退路。
对手显然也意识到形势在收紧。一个假步,他忽地撤刀,退到盐池边,整个人背后就是黑水。
哈牙逼近一步:“下不去的。盐水底下是网,你一跳,就成腌鱼。”
对方第一次开口,声音年轻,带着淡淡笑意:“腌鱼也比被你们关在琥珀关里强吧。”
他说着,眼角余光掠过谢棠衣怀里的孩子,笑意消了,换成了认真。
“姑娘,你不是他们的人。别让孩子回去。”
谢棠衣心头一动:“你是谁的手?”
“拿钱办事。”那人笑了一下,“雇主让我把他带出北线。我不杀人。”
“谁雇的?”哈牙逼近,“说。”
那人没答,只把刀微微抬了抬,像在给自己打节拍。下一瞬,他忽然把刀往后一丢,整个人仿佛滑进夜里,背脊一折,朝盐池里倒去。
几乎同时,洞顶“嗖嗖”两声,两支铁钩飞下,正正钩住他肩背上的皮带,带着人朝洞顶上方的暗缝一提——
“上有同伙!”阿速爆喝,一把抓住铁钩绳末端,脚跟在盐面上一拖,生生把绳子扯停了一寸。那人身形被生生一震,肩膀往下一坠,疼得倒吸一口气。
哈牙趁势上前,一戟扫去。对方在半空硬拧腰,整个人横过来,险险躲开锋刃,肩上的皮带却被戟刃割裂,铁钩落水,溅起一片冷花。
“放他。”阿祁延按住阿速,“不要追。顶上还有人,洞顶太薄。”
他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盯住那道暗缝,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告诉雇主——琥珀关今夜收条子。不论谁伸手,都得留下指头。”
顶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有一缕极轻的笑从黑里散开,很快被风吞了。
下一瞬,绳影一抖,暗缝里人影抽走,如水退。
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盐水拍岸的声音。
哈牙收戟,气还挺得急:“让他跑了。”
“跑不远。”阿祁延目色静,“盐风口外两里有塌岸,他的避水步上不了那道断檐。”
他转身,看向谢棠衣怀里的孩子。灯焰摇了一下,照出孩子苍白的小嘴角——那里,涂了很薄的一层草药膏,散着淡苦的味道。
“不是毒,是麻沉草。”谢棠衣道,“醒得来。”
孩子像被她的声音引着,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白有些红,瞳仁却很黑,像夜里打湿的石墨。
他先看了谢棠衣,又看向阿祁延,嘴唇动了动,发出很轻的一声:“……阿、阿……”
阿祁延蹲下,伸手覆在他冰凉的额头:“别说话。你冷。”
孩子眨眨眼,像是在辨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紧张起来,小手在身前乱抓,像要找什么。
谢棠衣握住那只手:“找什么?”
孩子张张口,声音很轻:“……绳结。”
谢棠衣一愣,阿速已经把他的披风翻了一遍,果然在内侧缝里摸出一截极细的麻绳,绳端打着古怪的双环结。
阿祁延接过,看一眼,目光一沉:“这是谁教你的?”
孩子没回答,眼神却飘到洞顶那道暗缝,像一只受过惊的小兽。
谢棠衣胸口一紧,伸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没事,有我。”
“先回。”阿祁延起身,把那截麻绳塞进怀里,“洞外有人接应。我们不在这儿拖。”
出洞时,雪又大了。哈牙与阿速前后断后,阿祁延走在最前,风从他肩背滑开,像在他身后凿出一道短暂的无风区。
谢棠衣把孩子护在斗篷里,步子跟得极稳。
快到风口时,坡上忽然传来一串猫叫似的口哨——三短一长。
“阿日!”哈牙喜出声,“是自己人。”
坡顶露出一个黑影,手里甩了甩缰绳:“头儿,北线塌岸那头有人埋伏,我们从西坡绕!朝使的人往城那边退了,看样子是要合兵再来。”
“好。”阿祁延点头,“分两队——哈牙押后,阿速带人护着她。”
他说着,看向谢棠衣:“你拢紧斗篷。他怕风。”
谢棠衣“嗯”了一声,把孩子贴在自己身前。孩子的手仍抓着她衣襟,指尖凉,抓得很牢。
她低头贴近他的耳:“我叫谢棠衣。你可以抓着我。”
孩子看着她,黑亮的眼里有迟疑,也有某种迟来的信任。他点了点头,很轻,像一片雪落在掌心。
马队重新上路。
回到关下,城头的灯已被掩去大半,朝使的金书不见了,女墙上只剩下巡夜兵的影子。
营地里有人把火堆拨旺,热气滚上来,盐冷被一点点逼出体外。
阿祁延把披风解下,罩在谢棠衣和孩子外面。
“你说得对,”他低声,“今晚,不走。”
谢棠衣抬眼看他:“等他们再来?”
“等。”他点头,琥珀色的眸在火光里稳得像一口井,“也等雇主露手。”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截双环结麻绳,放到火边照了照,又递给她。
“这是‘路记’。谁教他的,和谁要他,都在这结里。”
谢棠衣接过,指尖掠过麻绳的纹路。那是她在江南时见过的一种水工绳结,用来标注河汊与暗涌。
“江南的手。”她吐出三个字,心底渐渐有了一个方向。
她抬起眼,目光与阿祁延在火光上方交住:“明日,我去城中找人。”
“你说谁?”他问。
“一个总爱把绳子绕在手上的老匠。”她把麻绳收起,眼神发冷,“他欠我的,不比这孩子轻。”
风从营帐缝里挤过,火焰低伏又扬起。
远处城墙上,铜铃被夜巡轻轻碰了一下,清脆地响。
这一夜没有再起喧哗,却像一把被拉满的弓——随时会有下一缕风,把弦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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