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邪魅一笑,从戒指中取出花名册,示意付誉悬起。
后者才点头,就灵光乍现——
“少主要她们闭关修炼?!”
“更准确地说,轮换闭关。”莉莉丝将凡人页展开,钉在无极境处,“若是她们在其中闭关太久,再出来时难免不适应,更让以后的徒子不见日月换新天。所以我决定将她们分为3组,每组115人,每隔24日轮换。”
“除此之外,每次应有5名修士和20名秘湖女子一同进入,以维护治安、讲学教授、共同进步。”
看着众人,她停顿,心知宣布接下来的任务是艰巨之最——
“以及……妙来需要从外界引入各业工匠,不限女男。”
此言一出,舆论哗然。
山姥少见地打量少年,认真而仔细,不知在想什么。
莉莉丝当然知道自己应该解释,却看到骤然防备起来的众人,喉舌失温而冷。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弹动着,或许是因为觉得很痒。
付强和山姥坐在左右手边第一位,此时都看到了她的异常。
“少主此举定有深意,不妨和大家伙说说。”山姥双手交叠,平静而淡定的语气安抚了众人。
“我也相信少主。”付强也坚定地维护着,“只是徒子愚钝,不了解其中关窍。”
莉莉丝一一与她们对视,看到各有神情的眼,兀地想起许多年前……
那片只有女人聚居的地方,曾选举她为护卫。
可后来,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一个由软弱而愚蠢的14岁女孩做出的决定。
在尸山尸海前,她跪坐着,讨不来幸存者的原谅。
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
时至今日,自证清白对她来说仍旧那么艰难,就像加诸于她的罪恶从未被洗清。
过去的她做出过愚蠢的选择,又要怎么证明今日不会再犯错?
她根本就没想过,成为魔女以后,她还会向别人表白自己的心意。
早两个月,哪怕只是在她死前,她都不会预想到今天。
女巫嘴唇微张,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失声了。
语言是无力的,辩解是徒劳的,质疑是轻易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喉舌绷紧,勒得她呼吸不畅、眼底发晕。
或许是因为她明白妙来的徒子有多憎恨男人,便自觉就算解释也不会被理解……
又或许因为她早已习惯不去辩驳。
仿佛是女巫的宿命——在众人的目光中哭诉着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因不被信任而被处死。
她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仇星那么容易相信她人。
毕竟几面之缘已经足够揭示,天道之子在季年堂过得并不好,“大师姐”的身份算得上名存实亡。
这个天才并非没有吃过苦头,却乐此不疲地以圣母姿态牺牲。
莉莉丝不明白,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她从不相信她人。
强大是她的生存方式,傲慢是她面对质疑的盔甲。
如此,她将远离来自失权和无力的恐惧,永远存活下来。
似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逃避理由,女巫的喉舌放松下来。
“没有为什么。”她艰难地挤出答案。
巧舌如簧的人此刻口笨嘴拙。
她就像等待宣判的罪犯,缓缓垂下了眼睑。
寂静。
连反驳和控诉她的声音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等不到裁决的魔女转过了身,使自己的面容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今日就到这里,都出去吧。”
一开始没有人动,是山姥带头,她们才鱼贯而出。
潮水般的脚步,以女巫为中心,缓缓退开。
但有个人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
“少主。”是付强。
莉莉丝的指间又开始痒,痒得它无意识抽动。
于是她没有理会那声呼唤,自顾自地做本要做的事。
付强看见面前的少年变出一根眼熟的粗糙木枝,而后那根木枝指向了穹顶……
议事大厅的檐与墙开始瓦解,砖块与榫卯以风卷之势飞舞着,露出静谧而浩瀚的夜空。
新生的砖木错综着落于地面,顷刻垒起高楼。
仙人降世以筑玉宇,恐怕也不及眼前景象。
好一间大气华贵的药铺!
付强圆睁着眼,待回过神时少年已不在原地。
她摇头轻叹着迈出门槛,却发现付誉和三娘并没有走远。
二人站在夜色下,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十分要好。
少主即位以后,妙来日新月异,时间过得极快。
恍惚昨天还见三娘遍生鳞片,今天便见她成功化形。
付强走得近了些,无意听到二人的小话——
付誉说:“……妳也是这么想的吧?”
三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半响才道:“我们是属下,无权揣测上意。”
付誉轻嗤,伸手拢住了夜灯,小气地不给身边的人分享。
三娘便在朦胧夜色中,语气轻柔:“不过我觉得,像少主这样心无旁骛的女子,想做什么事都可凭一己之力达成,根本无需顾及她人。现在她瞻前顾后而吞吞吐吐,定是心存难言之隐。”
三娘任七煞谷内卫一职许久,自认看得懂人心沉浮,早不是单纯小儿。
但仍有几个瞬间,她不得不承认:明月少主行事跳脱、性格决绝,与她交往好似盲人摸象。
“少主看起来独断专行,有时候也任性得我不知怎么招架才好。”付誉很是认同地接话,没注意到几缕光从她的指缝溜出来,“但她从未一意孤行,大概早已把我们放在心里……妳说有没有可能,她很害怕?”
付强往前走了两步,听到妹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害怕不能取信于我们,太害怕太害怕,所以不敢说,所以说不出来。”
三娘笑了一下:“少主那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会吧。”付强开口,吸引身前的二人回过头,“少主也是人。”
人都会害怕,哪怕只是某一个瞬间,付强是这么相信的。
“我倒不信。”三娘摆了摆手,“我们在少主的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想只是她不够信任我们吧。”
付强觉得争论下去也没有头,便指了指身后的药铺:“妳们看到了吗?”
付誉这才注意到无声建起的高楼,兀地吃了一惊。
三娘也捂住嘴,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被震撼。
她似乎想要自嘲,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其实最先遇到少主的时候,她说允诺给小妹一个好的来生,我并未放在心上。”
“众生皆苦,非自不渡……连天道都无能为力的事,我要怎么相信一个凡人呢?”
“但她真的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每一步都在为未来做打算。”
“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将身心交付是否正确。就如同暗夜洗衣……无人知道什么时候算是洗成,也看不见意义。”
三娘说完最后一句,彻底缄默下去,空旷的山色里只有蝉鸣。
“但她就是凭白无故地令人想要相信,对吗?”付誉替她说出了完整的话。
空蒙的夜里草动虫飞,仿佛今年的夏来得特别早。
良久,三娘动了嘴唇。
她说……
“对。”
付强没有注意到二人的相互安慰,自顾自地思索着,在声声蝉鸣中恍然大悟——
“我懂了。”
付誉:。
三娘:……?
四道目光唰唰转向寸头修士,后者大掌一拍:“少主明明有法即刻建屋,却还是让徒子自己动手,妳们可曾想过其中深意?”
付誉到底还是她的胞妹,听出了她的引导:“她想令她们自食其力,支叶扶疏?”
“就是这样!”付强的脑筋转得越来越快,新鲜念头一个接一个地蹦出,“少主定是希望,若有天她之不存、妙来不复,众女子还能丰衣足食、生生不息。”
三娘再次抓住边脚细节:“所以她要我们找来各业工匠,也是希望徒子们有一技之长傍身,好日后建设宗门。”
付誉顿了顿,打断道:“可为什么也愿意让那些脏男人进来?妙来还被他们害得不够惨吗?”
这个问题付强答不上来,于是也低头沉吟着。
三娘却想起了过去经历的种种,辩解着:“思忖到底,若非我经历过七煞谷残暴不仁的治下之道,面对喜怒无常的少主,大抵多有怨言,或要怪其不体恤徒子、不顾及民情。”
付誉少见地困惑,不知道这和现在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三娘看向付强,后者也一头雾水,令她没忍住想起个词——傻大个。
没忍住笑了声,她继续说:“妙来徒子不可能一辈子不见男人,若她们从小就生活在没有男人的天地里,或对其过分美化,或对其过分恐惧,或不了解其仠诈,或大意于其之伪装。”
“在这样的妙来生活十几年、几十年大概不成问题,倘若是几百年、几千年……后果不堪设想。明镜老祖的申饬犹引以为戒。”
付誉付强这才想起来,过去的妙来岛徒子并不算齐心。
前任少主一门心思往外跑,不少徒子有样学样,那时总有人声称妙来之外才是真天下。
这与弃婴的身份无关,妙来教导她们保持正直、勇敢、诚实和好奇,便无法阻止她们去探寻和找见世界的真相。
她们有的败兴而归,有的见证道心,有的不受竖男蛊惑,也有如前明镜师祖者……为情陨落。
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不再对外界的男修报以兴趣?
付家姐妹的面容上泛出苦意。
是从……382名同胞死于围剿……以后。
余下的人不再对那些负有盛名的天骄怀有期待,也不再天真地希望妙来能够被修真界接纳。
不死不休是妙来的祖训,时至今日,众人已经不知道是明求越为因、还是后人苦作果。
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
那次屠杀是几百年里众人唯一一次如此近、如此真切地看清男人的面目,也看清这个受男人管控的土地有多么邪恶。
他们不想知道妙来守护千年的真相。
他们只想保护自己朱门酒肉的生活。
看见这点的众人幡然醒悟,才发觉老祖明镜于三千年前就留下许箴言和申饬——
“如同温驯的羔羊进入狼群,妳们要谨慎好似狡猾的蛇,忍耐胜过温和的鸽子。”
付誉想起师姆言传身教的日子,缓缓复述道:“若对那些男人报有幻想,则无法谨慎审度以保护自身;但若对他们过分仇恨,便无法忍耐蛰伏以谋定后动。”
三娘点点头,因窥见天才的脚步而自感欣慰:“就是因为这样,少主才提出要引男工匠入妙来。一来,凡间男人当道,身怀手艺者多为男人,难以尽数避开;二来,妙来女子必要外出见世,于我们的守护之下接触男人,总比日后闷头吃亏要妥帖。”
付誉想通了,不免抱怨起来:“这不是很显见的道理吗,我们又不是老古板,少主怎么就不告诉我们?”
付强笑得慈和而无奈,她总觉得妹妹的意思是“少主完全可以放心相信我们嘛”。
三人站在无边夜色之下,像是聊干了话题,又像是享受着身心舒畅。
“那明日,付强于新村宣布少主的政令,三娘和红豆让徒子尽快接受妳们的存在,我前往下界寻找条件合适的工匠。”付誉说。
“就这么决定。”三娘说。
付强却没有回应。
并非她不情愿,而是她恍惚想起来些前尘旧事……
师姆陨落前似乎有所感应,于那段时日留下很多的书。
有天付强见师姆伏案,正要闭上户牖,却不料吵醒了她。
师姆睁开疲倦的眼,淤色于眶目之下泛着淡淡的青紫。
付强注意到书页被揉皱,正要整理,却被她拂开了手。
“好徒儿。”粗糙的指节抚摸上付强的鬓,弄得她垂下眼眸,“凛冬来了吗?”
“回师姆,还未。”
于是女人叹了声气,又伸手去够笔墨。
她看起来那么疲惫。
付强模模糊糊地觉得,师姆好像在等着什么。
就好像她早已得知自己的宿命。
未来得及关实的户牖被风吹开,使屋内飞入晶莹的雪点。
它如惊弓之鸟般坠落,直挺挺地死在书扉上,洇开不大不小的水渍。
书页濡湿,透显底下的斑斑血色。
付强暗自喃喃,无怪师姆不让自己整理,原来是让她担心。
“冬临了啊……”女人似乎并未察觉身旁人的落寞,皱纹被笑意勾起。
付强忍不住眼中发酸,只好颔首听着笔肚在宣纸上摩挲的声音。
随岁月老去的女人没有回头,却也轻叹道:“好徒儿,不要为牺牲悲伤……”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付强终于抬起眼,正见握笔的指尖滴下血液,红得滚烫。
“春天要来……便要来了。”
油灯的光晃过,付誉歪着脑袋凑到她的眼前。
寸头修士平白挽唇。
“少主来的时候,还是春天呢。”她说。
“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 ——《圣经》马太福音10章16节
——
之前读书读到的,痒的本质是恐惧,描写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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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七日谈·第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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