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林国际赛车场的空气是滚烫的。
即便太阳早已沉入地平线,热量依旧顽固地从柏油赛道和沙漠里蒸腾上来,混杂着航空燃油和高温橡胶的特殊气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让血液升温的魔力。一千五百盏照明灯将整条5.412公里的赛道照得恍若白昼,光线滤过干燥的空气,在视野尽头微微摇晃。
这里是F1新赛季的起点。对于辛野来说,是她被禁锢一年之后,破笼而出的地方。
“引擎温度,刹车温度,一切正常。无线电测试,辛野,听到吗?”
马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浓厚的意大利口音,像一杯被砂纸打磨过的浓缩咖啡。他总是这样,在比赛开始前,用一连串的流程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辛野坐在代号为VS-24的赛车座舱里,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碳纤维罐头。她动了动脖子,感受着头颈保护系统(HANS)带来的僵硬束缚,伸手按下了方向盘上的通话按钮。
“很大声,也很清楚。”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播,显得有些失真。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你听起来比我还紧张,马可。”
耳机那头传来一声认命般的轻哼。“我只是在确认我那三十万欧元的引擎还好好的。记住,辛野,这不是F2,你没有那么多备用件。这是一场练习赛,不是收官战。我们的目标是收集数据,摸清轮胎的衰减曲线,找到赛车的平衡点。你有一个计划——”
“照着计划开,别乱来。”辛野替他说完,唇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是的,别乱来。”马可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他知道她根本没在听。
辛野没再回答。她抬眼,透过头盔狭窄的面罩缝隙,看着前方维修通道出口的红色信号灯,像一头野兽在等待闸门开启。
Veloce Spirit【疾速之魂】车队的车库比隔壁梅赛德斯或者法拉利的小了一圈,灯光也没那么亮,角落里总是堆着一些来不及归位的工具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清洁剂和激情的混合味道。
签下辛野,是车队老板今年最大的一场豪赌。一个被国际汽联禁赛整整一年的中国女车手,一个因为在F2收官战里用一次“自杀式”的惊世超车而毁掉了自己和对手比赛的天才疯子。
绿灯亮起。
辛野的脚下几乎没有犹豫,离合器与油门的配合精准得像外科手术。VS-24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被维修站限速器压抑着,像一头被锁链拴着的猎豹,不情不愿地滑出车库。
当赛车越过维修通道出口的白线,限速解除的瞬间,辛野深踩下油门。
身后那台法拉利引擎的封印被彻底解开,狂暴的声浪毫无保留地炸响,八个气缸的协奏瞬间贯穿了她的脊髓。巨大的推背力狠狠地将她按在座椅上,辛野的双眼下意识地眯了起来,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就是这个感觉。
“第一个飞行圈,悠着点,辛野。轮胎还没到工作温度,赛道也很脏。”马可的声音适时响起,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收到。”
辛野嘴上应着,但她的手和脚却在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号弯,一个发夹弯。她在刹车点上比团队模拟的数据晚了将近十米。轮胎因为低温而缺乏抓地力,发出一声尖锐的抗议,车尾开始躁动不安。但辛野的手在方向盘上快速而精准地反打修正,几乎是贴着弯心处的路肩,强硬地将车头扭了回来。
“辛野!你的轮胎温度!”马可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现在到了。”辛野平静地回答。她的驾驶风格,就是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迫轮胎进入它应该在的状态。
每一次碾过路肩,那种粗糙的震动都会通过转向柱蛮横地传到她的手心;每一次重刹,巨大的G值都企图把她的内脏从身体里拽出去。这种蛮不讲理的物理感受,让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擂鼓,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她,她的身体存在于此,和这台机器紧密相连。她信任这种感觉,远胜于信任任何数据。
巴林赛道以它刁钻的复合弯角著称。四号弯之后是一段长长的直道,紧接着是高速的五、六、七号弯。辛野驾驶着VS-24,像一道红白相间的闪电,在被灯光照亮的黑色绸带上飞驰。
“DRS(可变尾翼系统)可用……你可以用了,辛野!”
她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按钮,赛车尾翼的襟翼应声打开,空气阻力骤减,速度瞬间又提升了一个档次。风的呼啸声变得更加尖锐,两旁的护墙几乎连成了一条模糊的线。
冲进七号弯,大力刹车,关闭DRS,降档,一气呵成。
“你……你走的不是我们练习的赛车线,”马可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你在四号弯的出弯角度太大了,这会影响你进入大直道……”
“但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块新的柏油,”辛野打断了他,“抓地力比外侧好得多。”
“数据上没有显示……”
“数据告诉你的是上个赛季的赛道,马可,”辛野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赛车会告诉你,现在哪里才是对的。”
耳机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马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只是说:“好吧。小心你的赛道限制,别惹麻烦。”
再次回到赛道上,她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1分34秒2。
这个成绩出现在计时屏幕上时,Veloce Spirit的车库里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干得漂亮!辛野!轮胎状况很好,你可以再推一把!”马可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赞许。
“收到。”
辛野开始了她的下一个飞行圈。这一次,她推得更狠。
在第十号弯,一个低速的左转弯,她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狠狠地将左前轮砸向了路肩。车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绊了一跤,车尾瞬间向外甩去。
“辛野!!”马可的惊呼和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同时响起。
在所有人以为她要失控打转的时候,辛野的方向盘却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右打死,她的右脚非但没有松开油门,反而又往下踩了一寸。VS-24以一个极其夸张的漂移姿态滑过了弯心,车尾几乎要蹭到外侧的护墙,却又在最后一刻被她强行拉了回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车库里一片死寂。只有心脏监测仪传来的数据在闪烁。
“……我的上帝,”一个年轻的技师喃喃自语,“我以为我们要叫安全车了。”
马可足足五秒钟没有说话,辛野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她能想象出他正捏着眉心,一副想发火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这让她感觉有点好笑。
“辛野,”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刚刚在干什么?”
“抄近路。”辛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与掌控,让她的心跳快得像一阵鼓点,肾上腺素带来的快感让她浑身舒畅。
“那不叫抄近路!那叫失控!你差点撞墙!”
“但我没撞,不是吗?”辛野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无辜,“而且,这一圈,会快很多。”
她的话音未落,赛段计时器上,代表她的紫色数字亮了起来——全场最快的第一赛段成绩。
马可再次沉默了。
就在辛野全神贯注,准备冲进第二赛段时,耳机里传来马可冷静却又急促的指令。
“蓝旗,辛野,蓝旗。你后方有快车接近,是Kessler【凯斯勒】车队的温序。”
蓝旗。
一个代表着阶级和秩序的信号。你太慢了,后面的冠军车手追上你了,你必须靠边,让出赛车线。
辛野的眼角余光瞥到,赛道边的电子提示牌上,蓝色的光芒在不祥地闪烁。
几乎是同时,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那个银黑色的影子。
Kessler的赛车。
一部由数据、金钱和无数个冠军堆砌起来的、冰冷而完美的机器。而驾驶着这台机器的,是温序。
这个名字,在过去三年里,就是F1的代名词。她是卫冕世界冠军,是赛道上永不犯错的女神。
她就是秩序本身。而辛野,是秩序的破坏者。
“让她过去,辛野。不要做任何冒险的动作,她和我们不在一场比赛里。”马可叮嘱道。
辛野听到了,但她的手,握着方向盘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她依旧跑在自己的赛车线上,仿佛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近的银黑色幽灵只是沙漠里的一团海市蜃楼。
银黑色的Kessler赛车被她挡了一下,不得不稍微收了点速度。辛野从后视镜里看到对方的车头微微一沉,这是刹车系统介入的明显特征。
那女人现在肯定很诧异吧?辛野想。在她的世界里,蓝旗大概跟圣旨一样管用。她甚至能想象出温序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就藏在那个银黑色的头盔后面,眉毛可能会因为这预料之外的状况而第一次微微皱起。
她太想看看,那张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会是什么样子了。
“辛野!你在干什么?让开!”马可的声音变得严厉。
她冲进了第十一号弯,依旧死死地守着内线。
直到进入第十三号弯前的长长直道,辛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向赛道右侧靠了过去,让出了左侧的超车线路。
温序的赛车没有丝毫的犹豫,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银光,从她身旁一闪而过。两车交汇的瞬间,辛野甚至能听到那台梅赛德斯引擎发出的、比自己的法拉利引擎更加低沉和雄浑的咆哮。
那是一种绝对力量的宣示。
当温序的赛车绝尘而去,重新占据了整条赛道时,辛野看到,她的尾灯像两颗遥远的、冰冷的红色星辰,在下一个弯角,精准而优雅地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得像一场处决。
辛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辛野,”马可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和疲惫,“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在比赛。”辛野说。
“那不是比赛!那是练习赛!你挡了世界冠军的路,你知道这在围场里意味着什么吗?”
辛野沉默不语。
“你毁了你的飞行圈,也可能毁了她的。你什么都没得到。”马可的声音听起来像泄了气的皮球。
辛野看着前方空旷的赛道,轻轻地按下了通话键。
“不,”她说,“我得到了。”
“你得到了什么?!”
“我知道她有多快了。”
说完,她关掉了通话。
练习赛结束,辛野回到车库。
迎接她的,是马可那张写满了“我很生气但我们还得谈谈”的脸。他把她叫到自己的小隔间里,关上了门。
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块数据平板推到她面前。上面是她和温序在最后那段路程的GPS轨迹图。一条红色的线,代表她,张牙舞爪,充满了即兴的瑕疵。一条银色的线,代表温序,冷静、流畅,充满了数学的美感,也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傲慢。
“看看这里,”马可指着温序的行车线,声音沙哑,“在她被你挡了一下之后,她在13号弯的入弯点比平时晚了0.05秒,但她用了一个更小的转向角度,牺牲了一点弯心速度,换来了更快的出弯。她的总时间损失,只有0.12秒。”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辛野,眼神复杂。“她把你当成一个随机出现的障碍物,就像赛道上的一块碎片,计算、绕过、然后忘掉。你那些小动作,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辛野看着那条银色的线,马可的话,像一根针,准确地刺破了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胜利感。
“我们是一支小车队,辛野。我们没有犯错的资本。”马可的语气软了下来,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的天赋,是我见过最好的。但F1,不只是开车。”
辛野沉默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去休息吧,”马可叹了口气,“明天还有排位赛。”
辛野走出隔间,径直走向车队后方的休息区。
电视上,正在重播练习赛的集锦。画面正好切到了温序的车载镜头。镜头稳定得可怕,仿佛不是装在时速三百公里的赛车上,而是架在三脚架上。
然后,导播很懂行地切了一个镜头,是Kessler车队车库里,温序头盔摘下后的一张特写。
那是一张美而精致的脸,一定被上帝精心雕琢过,古典而又充满了现代的冷感。她的瞳色很深,像结了冰的湖泊。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但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正听着工程师说话,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像马可说的,她已经忘了。那个小小的插曲,被她像一个无用数据一样,从内存里清除了。
辛野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张脸。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刚在座舱里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但那种不甘和被无视的灼热感,却顺着血液,传遍了四肢百骸。
很好。
她想。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无法删除,无法忽略,无法绕过。
她转身,走进了巴林沙漠深沉的夜色里。身后,电视里传来了评论员兴奋的声音:“……一个无懈可击的夜晚,对于我们的卫冕冠军温序来说,新赛季,只是去年辉煌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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