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其中一项工程是修建莫斯科少年宫。少年宫的全名叫“先锋少年队员之家”,是一幢严格按照苏维埃建筑学会方案,融合现代主义、新古典主义和俄罗斯传统帝政风格元素的建筑,在未来,人们称其为“斯大林式建筑”。斯大林式的少年宫气势磅礴,布局对称,来此的行人们纵使一开始没看到广场簇拥着党旗的孩童雕塑,也能从教室里传出的合唱声里听见这处空间对**理想社会秩序的赞美。
“我们生来,为征服辽阔天空,我们故事,由后代来传颂,”
“人类智慧给我钢铁手臂翅膀,喷火马达是我强劲心脏。”
“那就更高,更高,要更高!”
“拉起我们心爱的飞机,每一丝螺旋桨的呼吸,保卫四方国境线安宁。”
“我们射击,每次都百发百中,我们远航,每次都悄然无踪,”
“努力保持我们空军强大实力,世界上首支无产阶级空军!”
……
乌里扬娜老师现在肯定正在领着合唱团的学生们唱《斯大林空军进行曲》,所以她不会特地跑到栏杆墙这边抓迟到的小孩。高大的乔木阴翳盖住萨沙·费多罗夫的脸,他小心地踩着树干翻过少年宫的铁栏杆墙,但尚且未干的油漆给他的白校服结结实实来了几道黑印子。欧蓍草和黄金葛晃悠着它们的叶子,萨沙笨拙地翻过了栏杆墙,然而他的书包扣子坏了,课本和文具盒撒了一地。教室钢琴声与合唱声依旧,萨沙蹲下身来匆匆忙忙收拾,然而一片更大的阴翳却盖住了他的脑袋。他狼狈地抬起头来,他看见乌里扬娜老师严肃的眼睛。不等萨沙解释,乌里扬娜老师一手揪起萨沙耳朵将他往钢琴教室里扯,教室里年轻的音乐学院女学生米莎正在乖驯地弹钢琴伴奏,她看见萨沙的时候本能想笑,但是乌里扬娜老师斜了一眼过去,她就噤声了。
“都停一下。”
乌里扬娜老师威严地拍拍手,所有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萨沙不情愿地走向教室中央,乌里扬娜老师清了清嗓子说“从今天起萨沙就是新的合唱团领唱,为了能在最高领袖检阅远东空军代表部队时发挥出最好表演水平,合唱团每天都要多加排练两小时”。一语既出,全场唏嘘,萨沙有好几个同班同学都在合唱团,他们知道萨沙是个不折不扣的公鸭嗓子,然而他们更知道政治任务和唱歌兴趣的区分。他们年纪很小,但都清楚地知道乌里扬娜选萨沙的原因:因为他是新任远东司令费多罗夫唯一的儿子。
远东司令换届已经有段时间了,然而直到昨天《公民报》才正式刊登了该消息。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也在远东呢,他在蒙古。”
站在第一排左侧的爱德拉·朱可娃小声抱怨了一句,她本来压根还没到加入合唱团的年纪,却也被妈妈塞到合唱团凑数,因为女孩子学唱歌能培养气质,而且还能在合唱团多认识些“高档次的朋友”。萨沙算“高档次的朋友”吗?当然。爱德拉和其他人死死盯着萨沙,他的汗水从蜷曲的棕色卷发流到眉毛,又顺着鼻梁骨一路流进眼睛。一万只无形的虱子在咬萨沙后背,他像只被电击的猴子一样挤眉弄眼,红领巾似乎也散发出了濡湿的汗臭味。
“我一定抓紧排练,每天唱歌,不拖大家后腿。”
虽然对合唱团做了如此保证,但萨沙确实不擅长唱歌。他几乎是把教室里的人足足折磨了整整两小时,最后乌里扬娜老师不得不暗自决定在检阅表演时把萨沙的话筒拔掉,让他对口型就行。
1933年,这是一位苏联八岁小学生普通的一天。糟糕的合唱排练结束了,萨沙背着书包从少年宫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胸前的红领巾被暮春的热风吹得猎猎作响。写作教室里已挂满与"第一个五年计划圆满成功"相关的标语,黑板上"建设成果喜人"的粉笔标语大得刺眼。小学生们齐声背诵叶赛宁的诗句,“再见,我的朋友,不需要握手,无需任何的言语;请别忧伤,也别愁眉不展,死亡在这人生中屡见不鲜,当然,还有活着也不新鲜。”有几个高年级的美术学生在画“劳动人民农场捡麦穗”的黑板报——每粒粮食都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子弹。在画完后,他们用笔在黑板报添了朵突兀的向日葵和笑脸,这本不合适,这确实是最时兴的装饰——劳动必须是欢喜的。萨沙拖拉着脚步推开门,写作教师,背诗的学生,画黑板报的学生齐刷刷看着他。
远东司令之子的身份让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写作教师以前觉得萨沙写作平庸,而今日他认为萨沙该成为新一代的高尔基。他邀请萨沙和全班同学分享之前布置的写作作业《我真实的生活》,于是萨沙掏出了他卷边的作文本,站在讲台上高声念了。
“我是萨沙,今年八岁了,暂时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我的爸爸是一名光荣的远东军人,在苏联最遥远的地方工作;我的妈妈是一位不光荣的退役军人,靠着爸爸寄来的钱生活。妈妈常说为了建设我们国家的边疆才离开了家,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是离开我们那么久。爸爸的工作很忙,上一次回来还是几年前。妈妈当时特别生气,觉得他很少关心我和家里的事,于是他们把家里的盘子碟子都摔碎了。尽管如此,妈妈还是告诉我爸爸是个英雄。她说爸爸是在为苏联的未来而战斗,所以每当我看到爸爸的照片时,心里就会有一种自豪感,但又有点孤单。”
萨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念,作文老师咳嗽了几声。
“萨沙,打断一下,什么叫‘你暂时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因为我爸爸说他在远东给我找了个新妈妈,叫柳德米拉。”
“你怎么能把这种事写在作文里呢,摔盘子摔碟子又算什么事?”
“因为作文叫《我真实的生活》,而我爸爸真的又给我找了个妈妈,所以我以后有两个妈妈。摔盘子摔碟子也是真的,我妈妈拿着菜刀让我爸爸滚。”
“这种事不要在作文里乱写,对你爸爸影响不好。不要把你爸爸描绘成一个窝囊废,也不要把你妈妈描绘成一个泼妇,他们都是苏联军人,军人不是这种形象。”
“哦。”
萨沙顿了顿,然后继续念了。
“妈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总是尽力照顾我,从不提爸爸的缺席给她带来的辛苦,也从不让我觉得我们是缺少父亲的家庭。妈妈每天会给我做饭,帮我准备作业,她说她想让我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孩子,不要学我爸爸。”
作文老师又在咳嗽了。
“萨沙,什么叫‘爸爸缺席给妈妈带来的辛苦’,‘缺少父亲的家庭’,‘不要学你爸爸’?”
“因为我爸爸去远东,完全不管我,我是我妈妈照料长大的。”
“不对,你爸爸在尽心尽力照顾你,只是不在你身边。”
“不在我身边,那不就说明没有照顾我吗?”
萨沙不解地挠了挠脑袋,然后继续念了。
“最近,我听说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原来是因为爸爸的工作太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交流了。妈妈说,她理解爸爸的责任,但也觉得他们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互扶持下去。妈妈说爸爸特别讨厌一个叫伊万诺夫的叔叔,因为伊万诺夫叔叔总是占他的桌子。我不明白,伊万诺夫叔叔为什么总是要占别人桌子呢,他自己家里没有桌子吗?总之,我从中学到了:原来大人也是会像孩子一样互相讨厌的,就像我讨厌学校里经常占我桌子的同桌——”
“打住,越写越胡来了!把作文留下吧,我帮你批改下,之后拿去参赛。”
说是批改,其实就是用大人的措辞重写。天真的萨沙不明白成人世界的重重谎言,他只觉得孤独且别扭。这充满秩序的世界不理解他在夕阳下独自回家的踟蹰,也不理解“伊万诺夫”这个名字的错误之处。按照语法“伊万诺夫叔叔”这个称呼是错的,没有俄罗斯人的名字是“伊万诺夫”和“布拉金斯基”两个姓的连续重叠,应该把“伊万诺夫”改成“伊万”。然而当他回家把这项重大发现告诉妈妈玛丽娜时,玛丽娜只是把锅里糊了的土豆汤舀到盘子里,然后告诉他有辆开往蒙古乌兰巴托的列车就叫“伊万诺夫号”。
“没人会关心这列火车的名字该叫‘伊万号’还是‘伊万诺夫号’,真正值得被关心的是‘这个人做出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同样都是远东司令,中央压根不会用你爸爸的名字命名开往远东的列车吗?因为他做的政绩远远不够。”
“那伊万诺夫是做了什么才变成火车的?”
“打下一整个远东,就是这样。好羹和时代红利都被他吃完了,你爸爸只是吃剩饭的。”玛丽娜叹气,拿出一张信纸,“你爸爸写信来了,他想把你接到哈尔滨去。”
“真的吗,妈妈,你说的是西伯利亚铁路线最末端的哈尔滨吗!”
萨沙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已经听过无数事关于哈尔滨的冒险故事,这座异国的城市对他而言有莫大的吸引力,然而玛丽娜的叹气声却一声比一声重。她捧起儿子不谙世事的脸庞亲了亲,郑重其事地说:
“爸爸妈妈现在已经离婚了,但是妈妈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夺你的抚养权。妈妈一定会把你紧紧攥在手里,不让爸爸将你带走,因为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妈妈,你说的话好怪,既然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争夺我?我可以暑假去爸爸家里玩一段时间,开学再回来找你。”
“你要真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我不回来谁保护你呀!我可是要保护妈妈的男子汉。”
玛丽娜愣住了,酸涩的爱几乎要冲红她的眼睛,然而萨沙压根不理解离婚的含义,他只是往嘴里一勺一勺送土豆汤,然后憧憬地拿起爸爸寄来的信。他想试着朗读,却发现里面好几个俄语单词压根不认识。
“玛丽娜,远东正在入火……地,日本什么军在安什么地方……危险便意味着机遇和功绩,把我们的儿子接过来从小培养是件好事……”
“‘如火如荼’,我就说你在学校里听讲不认真,该多背些俄文单词。”玛丽娜一把将萨沙手里的信拿过来折好,“这信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看的。唉,之后我会给你爸爸写信,让他找个要去远东的警务员或者秘书同你坐火车过去——算了,你不能去。”
“妈妈,我可以独自去远东,我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相信我吧!”
萨沙殷切地向妈妈保证,但是妈妈就像压根没有听到他话一样。玛丽娜让萨沙喝土豆汤,自己却一边找信纸一边自言自语,说的无非是以前重复过很多遍的话——她以前和丈夫是一个红军游击队的,两个人的相识正是因为革命事业的缘由。她不是什么文秘或翻译,是正儿八经能拿起枪杆战斗的军人,论力气、胆识,她压根不比丈夫差,甚至更为骁勇。然而在某一天,一切都变了,因为她的丈夫把她肚子搞大了。怀孕和生育让她直接脱离了战斗一线,此后就是在后勤和家属之家兜兜转转。等到她生下萨沙,恢复身体健康的时候,丈夫已经去远东了,还写信叫她退伍带孩子。她眼见着丈夫越爬越高,心中却并没有升起妻子该有的崇敬。不甘和嫉妒像毒蛇一样吞噬着她的心灵,但她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在给儿子做土豆汤的时候抱怨几句。
“妈妈,你既然这么能干,为什么不去做女司令呢?”
“苏联有女司令吗?哈哈,儿子,这个世界只允许有女战士,但永远不会有女司令。快点吃饭吧,也许之后你就要坐着伊万诺夫号去远东呢。”
“哦,我知道了,有一条隐形的规则,我们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萨沙拍拍自己脑袋。
“不要拍脑袋,这是个坏习惯。等你以后做男人,会被女人耻笑的。”
玛丽娜坐在桌边怔怔望着窗外如血的夕阳,红军高等院校毕业礼的讲话广播回荡在耳畔。“干部决定一切”,斯大林强调指出“人才和干部是世界上所有宝贵的资本中最有决定意义的资本”,并且格外点名了苏联当下格外看中的远东建设问题。在接下来几年,远东要实行“换血”,最早奔赴边疆的那一批老先锋面临着退休和转业,但他们已经功成名就,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脱离核心权力圈。然而她并不算人才,一旦退出就会一辈子退到厨房边的土豆汤锅子。玛丽娜不知道丈夫是怎么和那位“柳德米拉”沾染到一起的——她的年纪几乎都够做他的女儿,然而玛丽娜又何曾没有年轻过呢?在遇到费多罗夫的时候她也是个小姑娘,等她不是的时候,费多罗夫就消失了。男人对小姑娘抱有无穷无尽的追逐兴趣,但一旦她们成为女人,他们就头也不回的离开。
被吃抹干净的青春容颜。
玛丽娜麻木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从橱柜里拿出了一瓶酒,她本不应该在现在喝的。
“你吃完饭后把锅洗了好吗?妈妈有点累,想要去卧室躺一会。”
“好,妈妈,我会把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
玛丽娜独自拿着酒瓶去了卧室,她反锁上了卧室门,萨沙又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他拍拍自己的头,假装自己是爸爸或者妈妈,这样“不存在”的爸爸妈妈似乎真的在安慰他。萨沙拿勺子刮土豆汤,夕阳照在他脸上,他开始畅想远东的生活。他畅想那列开往乌兰巴托的“伊万诺夫号”,畅想广阔的草原与此起彼伏的狼叫。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中,伊万诺夫是个长得像火车的大人,他个子很长很高,脸很方很阔,跑起来特别快,嘴巴一边跑一边冒气。火车人,变形!血染的夕阳让这个人一下子变成势不可挡的火车,火车奔跑在中东铁路的铁轨上,森林,煤矿,河流在他身边飞逝而过——
等一下,火车认字吗?
萨沙好像意识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以前俄国遍地都是文盲,所以伊万诺夫有没有可能是个文盲?他很早的时候压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就乱写了一个,等到后来学会认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改了。
“我可真聪明呀!”
萨沙开心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他突然想要写作文。他决定写一篇作文,讲一个沙俄文盲怎么通过革命变成苏联司令的励志故事。
伊万诺夫窝在春燕身旁睡着了。
去青岛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他们一家三口都在睡觉。微光像动物的爪印沿着伊万诺夫的下颌轮廓游走,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颤动的阴影。春燕费劲地睁开眼睛,她听见卧房窗户风口发出细弱的嗡鸣,而伊万诺夫的额发被吹得轻轻摇晃。春燕把他的胳膊推开,她梦游般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娃娃车里的小豆子,却发现小豆子也在睡觉——不知不觉间,小豆子又长大了一点,她昨天没有夜闹,睡了第一个整觉。
春燕又躺下了,她看着伊万诺夫脖子上的疤痕,却并不觉得对方可怖。这人好几天没睡觉,但死睡过去时倒是乖顺。她记得昨晚伊万诺夫还在烦躁地用钢笔敲打桌子,他在看费多罗夫发来的那几页电报、金属笔帽敲击桌子的声音跟子弹一样危险。她不敢问伊万诺夫在为什么烦心,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冷雾——冷雾那头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豆子爹,而是一个宏大叙事下的“伊万诺夫”。透过半阖的门,她能看见伊万诺夫坐在椅子上的样子:肩膀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好像在看天花板上的吊灯,但没一会就阴着脸继续看那几页电报了。春燕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她独自哄小豆子睡觉,但是小豆子就是不愿意睡。
“我来吧。”
伊万诺夫走路好像总是没有声音,春燕总是不知他何时会站在她身后。小豆子越过春燕的肩膀要跟伊万诺夫,于是伊万诺夫把小豆子抱过去。冷雾消散了,春燕看见小豆子在用手指抓伊万诺夫领口的扣子。房间顶上的灯很亮,伊万诺夫的影子很长,小豆子用手抓他的头发,眼睛,鼻子,伊万诺夫哈哈笑着躲,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活泛了。他抱着小豆子去办公桌,用桌上的废纸给她折纸飞机玩。飞机一只只飘落到房间四处,春燕捡起一只,见上面有红蓝铅笔划出的箭头。这些箭头围着胶东半岛划了好几道优美的弧,但最后全都打叉。
春燕想起三天前的黄昏,当时伊万诺夫蜷缩在沙发里,他用红蓝铅笔在作战地图上一条条画出弧线。伊万诺夫办公的地点极其随意,有时候在书桌上,有时候在沙发上,有时候在小豆子娃娃车边,有时候是在床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和伊万诺夫一人一边,她闭着眼睛睡觉,伊万诺夫拿着工作本写写画画,两人中间划了条国界线似的分明,谁都不碰谁。这样确实不太像夫妻。春燕好几次想伸手去抓伊万诺夫,但是伊万诺夫好像根本不想碰她——他睡觉的时候连衣服都不脱,像警戒被人行刺似的,于是她也就不碰伊万诺夫了。
然而今天早上,伊万诺夫居然窝在春燕身边睡着了。春燕本来想再让伊万诺夫睡会,然而窗外传来汽车喇叭的长鸣,伊万诺夫猛然直起身子。
“几点了?”
“早呢,七点。”
“啊……”伊万诺夫又闭眼倒在床上,“琼先生估计官司打输了。”
“你怎么知道?”
“楼底下那声汽车喇叭。除了他,谁还会这样暴躁?”
“他肯定又来找你了,怎么办?”
“你就说我死了。”
“这话不吉利。”
“那你就说我快死了。”
“你死了我还得当寡妇,逃避是没有用的,快起来!”
春燕一把将伊万诺夫拽起来,伊万诺夫懒懒散散起床,他拨开百叶窗缝隙看了一眼楼下暴躁踱步的琼先生,眯了下眼睛。
“哼,让他等着吧,吃完早饭前我是不会下楼的。”
早饭是春燕做的面包夹煎蛋。春燕和伊万诺夫对坐在桌边,她听见楼底下传来琼先生一声又一声的吼叫:“伊万诺夫——!伊万诺夫——!”然而很明显,琼先生被警务员拦住了。
“叫伊万诺夫是件福祸参半的事。俄罗斯人不会用两个姓的重叠作名字,所以每个人都下意识觉得我的署名有语法问题,包括列宁。第一次见他是筹划某次工农革命运动的时候,我的同辈他一个都没记住,就特意点我名字,还给了句评价:‘小同志,你是文盲吧。工人同志们应该加紧扫盲才能更好干革命,你怎么能连名字都写错?’”
“你是在试着给我讲笑话吗?”
楼底下还在传来一声声暴躁的“伊万诺夫”。冷不丁听了这番话,春燕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因为伊万诺夫讲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是他好像确实是在试着讲玩笑话。
“嗯,算是笑话吧,不过我讲的确实是真事。”
“那你当时真是文盲吗?”
“怎么可能?但我没解释,因为我有个计策。那段时间我白天烧锅炉,晚上自学课本,虽然考上了工程学校,但压根没有足够的钱掏学费。我找了工友们商议,想要说服他们借钱给我去上学。每个人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好些人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所以更加犹豫。于是我便说:‘一个文盲靠着自学考上了工程学校,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聪明之处吗?以后我发达你们也发达。’文盲考学校的奇迹让大家都相信了我,我便东拼西借凑够了第一笔学费。后来他们一直是我的战友,几个人还跟着我到了远东。很多人死了,但活着的人都升了军衔,也在担任要职。”
“骇死人,那时候我刚出生,你却已经在烧锅炉了。”
“老熊吃嫩草确实是一桩罪行,但我还是挺怀念烧锅炉那段时光的。年轻时候认知浅薄,所以做什么都很纯粹,包括来远东。没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苏联需要,列宁又作了动员讲话,所以我就报名了。我走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只有一点基本的生活费,但到蒙古的时候也没了。我记得那天,青翠草原边境有个牧民在放马。我一眼就相中了领头的白马,买它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将其取名为‘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是匹特别聪明的马,能听懂我的很多指令,甚至于沉默间心有灵犀。我们是老战友了,已经数不清它多少次救我出死境。多聪明的马呀,可惜在给豆子找药的时候死在了途中。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它。”
“怎么对不起法,后悔没多喂点饲料?”
小豆子开始哭了,她终于醒了,伊万诺夫去卧房把她抱出来放在腿上,他拿起奶瓶:
“多么聪明的马呀,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居然没在它活着的时候送它去读工程学校。如果当年目光长远些,说不上现在彼得鲁什卡都能帮我们设计全自动婴儿看护车了。”
伊万诺夫讲的笑话都是冷的,但是这冷笑话确实把春燕逗笑了。她笑着指了伊万诺夫一指头,然后把奶瓶拿过来冲热水。
“犯病,蒙古马怎么照顾小孩?”
“当然可以,彼得鲁什卡可聪明了,只是蒙古马认人,得给豆子起个蒙古女孩名字。比如琪琪格。琪琪格应该做我女儿。”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一个玩笑罢了。我们的豆子就是豆子。”
琼先生又在楼底下扯着嗓子喊了,伊万诺夫把小豆子交给春燕,他回到房间换外出的衣服,春燕赶忙拽住他问道:
“豆子爹,你要和琼先生说我们去青岛的事吗?”
“我说没用,得别人来说。”伊万诺夫朝着春燕微笑,他拿出一封署名“山东韩复榘”的信,“帮我个忙,今早托邮差把这个寄到盐业银行去,用邮局的地址寄出,收件人是‘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你们之前见过她吧?”
“你说是那晚的怪女人?”
“对。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和你长得很像。”
“她是我的亲妹妹。”
“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还有妹妹。”
“唉,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确实有,而且生性比我吓人多了,所以我们才要快些去青岛。再不跑就来不及啦,亲爱的豆子妈妈。”
“呃呀,骇死我哩!”春燕打了个肉麻的寒颤,她拿过信,故意夹着嗓子摇头晃脑道,“亲爱的豆子爸爸,你不觉得现在去青岛颇有风险咯?”
“有啊,亲爱的豆子妈妈,考虑到当下琼先生输官司的暴躁程度,他可能见面就会抄起板砖对我来一下。”
“赶紧下去吧,我现在看你可烦,也巴不得抄起板砖给你一下。”
“那我确实要赶紧出门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十五分钟后。”
“你在开玩笑吧。”
“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十五分钟就够了。”
玩笑归玩笑,春燕担忧地看着卷在风暴的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却云淡风轻地下楼了。
当黄福山和几个操着山东口音的便衣出现在盐业银行吴府花园的时候,娜塔莉亚恰好外出了,原因是一笔很急的业务。一个叫陈昌明的商人要从盐业银行里取出一笔业银,但是盐业银行压根没那么多的存银。为了稳住陈昌明这个大户,娜塔莉亚不得不亲自去洽谈。一个邮差送来了署名为“山东韩复榘”的信,托里斯代收,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黄福山突如其来的拜访。来客匆匆,娜塔莉亚不在,托里斯只得与冬妮娅负责接待。
黄福山端了一大束花,他笑呵呵把花放在会客厅桌上。
“知道我们韩主席不?”
韩复榘谁能不知道?那个暗杀了山东军阀张宗昌,并成为冯玉祥手下十三太保的山东省政府主席。此人颇有政治手段,驱逐了国民革命军第十七军军长刘珍年,对中国国民党山东省党部施压,让山东省成为高度自治区域,直接弱化了国民政府中央对山东省的统治。托里斯清楚这一切,但他不知黄福山有何来路。他客气地问黄福山,黄福山只是阴森森笑着。他掏出一枚刻着“尊礼重道”四个字的怀表。当黄福山将表链缠在无名指上转动时,托里斯注意到他后面的人压着一把枪。
"贵行在天津闹得欢腾,四处吞银两,也不知道通知俺们。"黄福山用山东官话呵呵笑,指甲却,摩挲着掀开怀表侧盖,"韩主席想知道,这笔钱是不是用来填你们金库的窟窿?俺们对日本人和蒋政府都忌讳,瞒着俺们就不好了。韩主席意思是——"
窗外树影不合时宜照进来,可这绝对不是黄福山来访的真实意愿。端茶的冬妮娅警觉起来,她想要偷偷出去按警铃,然而黄福山的一个手下却把枪抵在了她的腰上。
“韩主席的意思是请一碗糯芙先生帮衬下,你们碍事了。”
“不好,冬妮娅——!”
迟了,黄福山的手下齐齐扣动扳机。子弹从托里斯左肋贯穿胸腔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肋骨像春日的冰面般断了。鲜血从嘴角涌出时带着铁锈味,托里斯跪倒在地毯上,手指深深抠进上面的绒毛——这是哪只死去的动物?他的喉管被血沫堵住,黄福山的手下用枪托猛击他后脑,枪柄砸碎颅骨发出爆裂闷响。冬妮娅跪倒时撞翻了烟灰缸,黄福山踢开那烟灰缸,一脚碾过她的手。
"还剩半口气呢。"
黄福山抬起冬妮娅满是血的下巴,托里斯突然暴起扑来,却被另一发子弹射穿了膝盖骨。
“杀绝。”
黄福山下令,手下又补了一枪。
死亡前最后十秒,托里斯想到沙皇的花园。
娜塔莉亚在喷泉旁摘一朵很高的花,夏末的阳光穿过枝桠,娜塔莉亚踮脚去够那朵花,眼看要摔进花槽,他急忙跑过去接住她。娜塔莉亚故意闭着眼睛问他是不是阿廖沙王子,他说他不是,他只是沙皇的一个弄臣,但是确实爱慕她很久了……
“睁开眼睛吧,我才是最爱你的人啊,阿廖沙王子根本不爱你!”
他站在沙皇的花园里可怜地解释了十五分钟,娜塔莉亚拒绝了他的爱,但是第二天却又在花园里等他。那个夏天的潦草程度好像已经预示了他后半辈子的人生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尾,他知道,然而却只是糊里糊涂地被困住了。
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十五分钟就够了。
杀人只需要十五分钟。
他的话语结束了,娜塔莉亚把花丢在他身上,堂而皇之离开了。
他的生命结束了,黄福山把花丢在托里斯尸体上,堂而皇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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